九州·木石之墟-第二章、人与鬼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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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人与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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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尽管官方极力掩盖,南淮城那起离奇的杀人剖尸案仍旧不胫而走,在城里流传开来。和平年代的人们缺乏刺激,每每遇到这种带有神秘色彩和恐怖氛围的奇案总是格外兴奋。一时间,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都在谈论此案,并且给出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异想天开的猜测。

然而,对于稍微多了解了那么一点真相的人们来说,这个案子可远远不是打发无聊的谈资那么简单。以邪物署的捕头佟童为例,这些日子里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几具尸体还没有经过细致的验尸就被抢走,也还没有查明身份,抢尸者也逃得无影无踪,整个案子的线索几乎就此全面中断。

事实上,如果真的全面中断倒也省事了,倒霉就倒霉在那个“几乎”上——还是有一条孤零零的线索留了下来,就是那一只断手。正是因为这只断手的存在,让这个已经极难调查的烫手山芋被移交给了邪物署。佟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抱怨,接下了这个简直让人无从下手的案子,但其他的捕快们就难免要腹诽两句。

唯一一个反而心情变得更好的,是邪物署专门负责证物鉴别的霍坚霍老头。霍老头老得像根悬挂在风中的干枯豇豆,一双眼睛只要是两尺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偷奸耍滑甚至于偷偷把存档的证物拿到黑市上去卖都是家常便饭,却偏偏是整个署里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因为此人记性绝佳又见多识广,年轻时更是跑遍了九州各地,在鉴别证物方面有一绝,各种物品只要交到他手里,几乎都能很快辨认出出处来历——不过在此过程中,你必须要忍受霍老头对他年轻时风流韵事的回忆唠叨:“嗯,这个蝙蝠铜雕是典型的越州南部的风格。想当年我去越州的时候,遇到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小寡妇,那小腰,细得就像……”

除了物证鉴别,霍老头并不负责其他事,况且其他事就算想要他做也很难做得好,所以这起只剩下唯一一件证物的案子交到邪物署之后,霍老头就可以一边清闲地喝酒哼小曲,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同僚们每天满脸痛苦地翻找各种陈年卷宗和资料。

“所以说就是别人在办案、你一个人在偷懒了?”霍坚的新任情人、城西南酱油铺姓梁的老板娘说。说话的时候,两人正坐在打烊后的酱油铺里,梁老板娘炒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酒,陪着一到下工时间就迫不及待逃出捕房的霍坚小酌。

“话不能这么说,没活儿干就不能算我偷懒。”霍坚嘴里嚼着一片肥厚的猪脸肉,口齿不清地说,“统共就一件证物,我也告诉了他们我能看出来的,就完成了我的任务了。”

“证物?是不是就是那只奇怪的断手?”梁老板娘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霍坚一怔。

“谁不知道啊?早就传遍整个南淮城了!”老板娘摆摆手,“你们衙门哪儿能藏得住事儿?”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们不是衙门!”霍坚提高了声调,“我们是按察司直接管辖的,比衙门那帮混饭吃的九流捕快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都一样!在我们百姓眼里都一样!”老板娘用更高的声调打断了他,“不就是披着官家皮狐假虎威抖威风的嘛,真要说起赚钱来,连给相好的买根银簪子都买不起!”

这话戳到了霍坚的痛处,他蔫蔫的缩成一团不敢多说。不过他另有一点长处就是脸皮奇厚无比,夸父砍一刀都能把刀刃反弹回去,喝了几杯酒之后立马忘了先前的尴尬,又开始继续吹牛。梁老板娘再去给他炒了一碟子辣椒鸡蛋,坐下时,忽然压低了声音,表情有些神神秘秘:“喂,跟我说说这个案子呗。就算线索再少,也总能查出点什么来吧?那只断手到底是谁的?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去年被灭掉的净魔宗又卷土重来了,又要搞魔女复生之类的祭祀了?”

霍坚尽管喝得满脸通红,倒是还没糊涂,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能说,你知道的,我们有条例,案子的细节不能往外说,谁都不能说。”

“你们还有条例不许把证物拿去卖钱呢,我怎么没看你遵守呢?”老板娘把眼一瞪。

霍坚不吱声了,但眼神里仍然明白无误地写着“不”字。梁老板娘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正要往霍坚额头上杵,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因为偷结案后的证物去卖是之前的捕头默许的,也是我默许的。”说话的人推门走进来,“老霍的薪俸在捕房里最低,那是上头的人因为他年老体弱而看轻他,我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点,在其他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找补一点,合理。但是在破案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泄露案情,老霍不行,我也不行。”

老板娘低着头不敢吭声了。她已经认出来了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眼前这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就是邪物署的捕头佟童。佟童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平素沉默寡言,但武艺高强,办案也善于动脑,经常能注意到被旁人忽略的细节,在上一任捕头去世后接替了这个位置,然后在同僚们的逼迫下,慢慢也开始稍稍多说话,不然方才的那一番话还真不容易说出来。

老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头儿,你跑到这儿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佟童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去。于他而言,只要对方明了了他的意图,那就无需多说话了。

霍坚冲着自己的相好尴尬地笑了笑,缩着肩跟在佟童身后出门而去。从温暖如春的室内乍一下被冷空气包围,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好好的一个晚上就被糟蹋了。”霍坚低声发着牢骚,并没有敢说得太大声。佟童虽然年轻且不爱说话,也极少辞色俱厉地对待下属,身上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蕴,让霍坚这样的老油皮也不敢在他面前太过火。

“老霍,我知道你不喜欢加班,但今晚必须得加一个。”佟童并没有理会霍坚的二话,“我要你马上回捕房,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和那只手掌有关的资料全部写出来整理好。”

“为什么那么急?”霍坚不解,“再说了,相关的事情我早就和你们讲过了,陈智不是做过记录了吗?”

“还不够。”佟童说,“我要你榨干你的记忆,把所有的东西都榨出来,而且越快越好。”

霍坚虽然年老油滑,却绝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看来昏聩糊涂,听着佟童非同一般的要求,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收集资料,给比你们更能干的人、让他帮忙,对么?”

佟童没有否认,霍坚心里更有数了:“我知道了,又是那个姓云的扁毛把活儿揽下来了,是吧?”

“不能算他把活儿揽下来了,”佟童说,“只是碰巧他正在调查的事情也和咱们这个案子有关。他的本事,你知道的。”

霍坚忿忿地哼了一声:“没错,这孙子是有点本事,折腾老子的时候也挺有本事的……不过他出手的话,确实把握能大不少。咱们走吧。”

不过,临走之前,霍坚少不得要费点工夫和梁老板娘依依惜别。佟童倒是颇有耐心,没有赶这么一丁点时间。老板娘充满怒气,却又不敢对佟童发火,一张脸上带着奇怪的尴尬,挥手送别了霍坚。等到两人离开街道,从视线里消失之后,她重新关上酱油铺的门,然后从后门离开,从城西南走向城南的一片区域,那里是南淮城的贫民区。

贫民区的居民舍不得点灯,整片区域黑沉沉的,唯一的一片亮光来自于著名的游侠一条街。这条街上挤满了各种挂着游侠名头的骗子无赖,以及其他各式各样既穷且不太爱守规矩的人物,每到深夜,就是他们活动的时候。

街口有一个小小的面摊子,摊主是个歪嘴秃顶的小老头,一口炉子,一口锅,白水煮面条加上几片土豆,油辣椒不要钱随便放,两个铜锱一大碗,很受那些深夜游**的穷汉们欢迎。不过此刻已经入冬,生意就冷清了许多。老板娘到来的时候,摊主正裹着破棉袄打盹,一丝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棉袄里露出一小截黑沉沉的烟杆头。

老板娘走近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已经闭着眼睛先开了口:“那么晚了,有急事?”

老板娘的声音一改先前和霍坚说话时的泼辣与市井,显得很严肃:“他们还是和云湛接上头了,看来是要让云湛去帮忙调查。”

摊主轻叹一声:“迟早的事。我本来以为云湛去了宁州,可以多拖一阵子,让他卷入的话,就有些麻烦了。”

老板娘拖过一个供食客坐下吃面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我有点儿不太明白,云湛好歹也是我们天驱中的一员,也为组织立过大功,这件事情,难道不是越早让他插手越好么?”

摊主摇摇头:“并不是这么简单。云湛这个人才智卓绝,为人虽然不拘小节,在大事上也算得上正直,但他的问题就在于过于正直了。我们天驱的信仰是守护安宁,为了这样的安宁,很多时候却并不能像他那么正直。尤其是当下,我们和辰月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各国对我们也越来越提防,如果云湛继续恪守他那样的正直,和我们的冲突会越来越大。”

老板娘似懂非懂,没有吭声。摊主又问:“那只断手的消息,打探到了吗?”

这回轮到老板娘摇头了:“霍坚那个老混蛋,平时看起来稀里糊涂的,涉及到办案的事儿,口风倒是很紧。不过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要把相关的资料寄到宁州去交给云湛,我们要不要截下来?”

“不行,风险太大。”摊主说,“佟捕头是个很谨慎的人,不能打草惊蛇。既然事情交给了云湛,就先让他去折腾吧。”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开口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要问您,这次的事,到底是有人意图栽赃我们天驱,还是……就是天驱干的?当然,您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摊主沉默了一阵子,过了好久才说:“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即便是现在,天驱内部的意见也并不统一,我不敢肯定是否会有激进派悄悄地安排一些事情。”

“那您呢?您属于哪一派?”老板娘追问。

摊主微微一笑:“我?哪一派都不属于。我就是个在南淮城支着小摊卖素面的死老头子,等着哪一天抽烟抽到活活咳死。”

他从破棉袄里取出那根黑沉沉的烟杆,放上烟叶点上火,吧嗒吧嗒抽起来。

二、

教长。

这位女性深夜来客用这样的词汇称呼雪香竹。

这两个字一入耳,云湛就明白了:雪香竹是辰月教教徒,而且职位很高,年纪轻轻已经是教长了。而这个熟门熟路的深夜访客,无疑也是一名辰月教徒。

这么说起来,雪香竹盛情招待自己留宿于家中,其实恐怕是包藏祸心的。她可能已经认出了自己,所以才把自己留下,保不齐有什么图谋。

云湛自然不会害怕。他继续听着屋内的对话,做好了随时出手打上一架的准备。和辰月打架,对他而言和吃饭喝水也差不了太多。

“怎么样?确认了吗?”雪香竹问。她的声音还是很柔和,声调也并不高,仿佛只是在和亲近的朋友家人娓娓而谈,但这柔和中却掺杂着一种不容人违抗的坚硬。

女辰月教徒依旧庄肃地回答:“确认了。宛州那边已经传来了了确定的消息,那三具尸体,就是我教的三位长老:宫靳、南离火和殷曜。”

云湛心里微微一紧。辰月教徒所说的这三个人名,他虽然并不认识,却都有所耳闻,那是辰月教里三位颇有威望的长老,据说已经久不问世事,但这种说法原本难以证实,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三人都曾经是天驱的劲敌,在他们归隐之前,有不少天驱武士都在这三人的手中丧生。

但现在,这三个人却同时丧生了,成为了“那三具尸体”。

“死因弄清楚了么?”雪香竹又问。

“还没有,那三具尸体在送达敛房的当夜就被抢走了。”女教徒说,“而且我们还得到了上次没有得到的细节:当时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有一个不是我们的人。”

“仔细说来听听。”雪香竹说。

“那一天是一个逃婚的大小姐,在南淮西北方的一座山谷里发现的尸体。”女教徒说,“尸体都被摆放在一棵大树下,几乎是并排而放,除了我教的三位长老之外,还有一个至今没有辨明身份的女人,所以一共是四个死者。”

“没有辨明身份的女人……”雪香竹重复了一遍,“和我们的三位长老死在一起……她的死法也和长老们一样么?”

“确切地说,只是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死因还没能确定。”女教徒说,“这四个人的肚腹都被剖开了,内脏被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每个人身边,切口也很整齐,完全像是仵作验尸,而不像是暴力的破坏。”

这一段雪香竹之前应该听过了,所以并没有特殊的表示,云湛却越听越是心惊。他这才知道,就在他陪伴着石秋瞳来到宁州的这段时间,南淮城发生了这样一桩匪夷所思的血案,光从辰月教徒的描述都能感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而且,受害者竟然是连国主们都不敢轻易招惹的辰月教的长老,这事儿似乎在血腥恐怖中又透露出一丝滑稽。

到底是谁杀了这三位长老?杀人的目的是什么?那个“额外的”女性死者又是什么人?

云湛只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像春日的嫩草一样不断发芽生长。他甚至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跟着石秋瞳跑到千里之外的宁州,不然的话,能够第一时间从南淮城开始调查,也许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尸体被抢又是怎么回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么?”雪香竹继续问。

“是一起明目张胆的恶性事件。”女教徒说,“有人在深夜里撞塌了衙门的墙,闯入敛房,不但抢走了尸体,还杀死了好几个巡夜人。只有一个敛房的看门人活了下来,但被撞墙那一下的力道弄得昏迷了好几天。没有任何活人看清楚了袭击者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几位死者倒也并没有白死,他们应该是在搏斗中砍断了对方的一只手,这只断手也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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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湛听到这里,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从“撞塌了衙门的墙”这个叙述,他能够听出一种可怕的力量的存在,而这样的非人的力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经在一个相似的深夜里亲自体会过。

那会是同一个人吗?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墙内的女教徒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们的人并没能够亲眼见到那只断手,它直接被移交给了邪物署。根据斥候打探到的消息,那只断手绝非一般,似乎不是活人的手。”

不是活人的手,那会是什么?行尸吗?云湛想,这个凶手和风靖源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雪香竹突然提高了声调:“云湛先生,外面也挺冷的,该听的也听得差不多了,请进来吧。”

云湛没有感到意外,大模大样地绕到前门,走了进去。女教徒知趣地向雪香竹鞠了一躬,接下来的动作却有些出乎云湛的意料:她居然也向云湛鞠了一躬,这才退了出去。

“看来你虽然是个天驱,倒也挺受辰月尊重的。”雪香竹打趣说。“请坐吧。”

“狐假虎威而已。”云湛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这都是贵教教主的面子。”

云湛和这一代的辰月教主木叶萝漪是老相识。两人曾经斗得你死我活,也曾经携手合作,算是有着一种亦敌亦友的奇特关系,而萝漪这个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的女性河络,也算是云湛生平仅见的最狡诈的对手。想到了这一点,他也明白过来了,正是因为自己和萝漪的关系,雪香竹才会一见面就认出了他,并且把他留了下来。

“昨天一见到你,我就认出你来了。”果然雪香竹这么说道,“毕竟你在我们辰月里太有名了,谁都知道教主既想杀你,又想把你留在身边。还有人猜测教主其实是想嫁给你。”

“这个玩笑不能乱开,羽人和河络不能通婚的。”云湛严肃地说。

“好吧,就算这是个玩笑,至少我不敢随便就动手杀你——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就糟糕了。”雪香竹说,“但你突然出现在杜林,我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意图,万一是要和我们作对呢?所以我才把你留了下来,想要观察一下你的意图。不过,就在昨晚你回房后,我已经收到了另外一个消息,算是明白了你离开石秋瞳独自行动的目的,尽管为什么要来杜林还不大清楚。”

云湛先是愣了愣,继而很快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正好这时候女仆送来了茶水,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借助着喝茶的时间,脑子里已经有了比较明晰的判断:“我懂了。那个在宁南城被杀的夸父,居然是个辰月。确切地说,结合着先前在南淮被杀的那三位,应该说,‘也’是个辰月。所以这个消息才会那么快传到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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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悍骨是我们一直布置在宁南的一枚重要棋子。”雪香竹说,“你知道的,夸父身上天然带着头脑简单不擅权谋的保护色,这样他在宁南活动会比人类或者羽人方便得多。”

云湛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既然垃悍骨是个辰月,我一直以来所疑惑的杀他的动机也就解释得清了。现在我算是知道了,正经地出大事啦,那么短的时间里,四个辰月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被杀。看上去,有人想要和你们过不去。”

雪香竹的面色有些沉重:“没错。而且,不只四个,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了,还有一个被杀的消息并没有公开。那么,接下来该我提问了:你为什么会来到杜林城?恐怕不仅仅是故地重游那么简单吧?”

云湛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但是,既然你故意让我听到了那么多关键的信息,我也不想说谎话骗你——能不能先别问了?有些事情,我暂时不想说出来。我只能说,这一系列的针对辰月的凶杀案,也许和我认识的人会有关联。我来到杜林,就是想要查清楚这件事,一旦有了确定的结果,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雪香竹盯着云湛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缓缓地点点头:“好吧,我暂时相信你。这几天里,你依然可以住在这里,我会让手下人尽量给你提供方便。这座宅子只是一个单纯的住所,并没有任何辰月相关的秘密,如果你想,尽可以里里外外地再仔细看一遍,只要能找到对你有用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确实需要再看看。”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云湛坐在床边,很久都没有回过味来。他没有料到,一起单纯的夸父被杀,竟然会牵扯出涉及到辰月教的连环凶案。身为一个天驱武士,他当然知道,连续五位辰月教里有身份的教众被暗杀,这样的事不啻于一次凶猛的火山爆发。尤其是在如今天驱和辰月之间暗流涌动的背景下,这样专门针对辰月的暗杀会显得非常耐人寻味。

仿佛是一眨眼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了若干难题,跳动着,吵闹着,不怀好意地嘲笑着他:风靖源为什么要杀死垃悍骨?垃悍骨的死和先前死去的另外四名辰月教徒有无联系?那些人会不会都是风靖源杀害的?如果是,风靖源为什么要突然对辰月下手?他当年为什么没有死、又是怎样度过了这二十年并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此外,南淮那起案件本身的细节也勾起了云湛无穷的好奇心。杀人切腹,把内脏器官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旁,这样凶残的杀手的确并不多见,很有可能是个疯子——那一晚所见到的风靖源,就真真实实和疯子差不了多少。然而这样的做法同时也可能有其他的解读,譬如是某些不为人知的邪教的特殊祭祀,光凭猜测是不顶用的,必须找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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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又要开始忙活了。”云湛自嘲地笑了笑,倒在**,终于沉入了梦乡。

梦境中,他恍恍惚惚地从**坐起,离开房间,来到了院子里。白天所见的繁荣富丽的雪宅重新变得颓败荒芜,野草在院子里自由地疯长,蛛网裹挟着残破的砖瓦四处侵袭,夜枭的啼叫掺杂着老鼠的悉悉索索不时刺入耳膜。这是二十年前的风宅,少年风蔚然和病得奄奄一息的风靖源的家。

往昔的记忆再度从坚冰中复苏。云湛,或者说七岁的风蔚然穿行于月光下重新浮出水面的风宅,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父亲居住的那栋小楼。他在小楼的阴影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他穿过了那条长而阴暗的走廊,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来到父亲的门前。那扇黑沉沉的木门,分隔着门外的生机和门内的陈腐,曾经是风蔚然最为害怕的一道分界线,但现在,他必须要越过它。

门开了。依然是那道飘渺如幽冥间的晦暗烛火,阴影里的病**,父亲风靖源沉默无语。风蔚然一步步来到床前,让自己被那股刺鼻的药味包围。

“父亲。”七岁的少年轻声呼唤,“父亲,您还好么?”

**那团仿佛凝固的黑影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微微动了一下。过了半分钟,风靖源微弱喑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我还好么?我已经死了,你忘记了么?死人还能有什么好?”

风靖源的语声里充满了一种邪恶的嘲弄。风蔚然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怯生生地说:“是的,你已经死了。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见你了!就在几天前,就在宁南,你杀了人!”

“是的,我杀了人,你看见了。”风靖源发出窗外夜枭般的怪笑,“可我还是死了。死了,依然可以杀人。”

随着这一句话,风靖源猛然从病**坐了起来。在七岁孩子的眼中,风靖源的身躯庞大如山岳,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大踏步向他走来。风蔚然惊呼一声,转身夺门而逃,却发现门外的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原本只有一条的长廊如同龟裂的土地一样分散出无数的枝杈,把这栋小楼变成了一座庞大的迷宫。风蔚然慌不择路,在迷宫里跌跌撞撞地穿行,在转过一个岔路之后,他绝望地发现风靖源正挡在他的身前。

山向他压过来,巨大的阴影淹没了他。二十年后的云湛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被单已经被冷汗湿透。

天已经大亮。云湛坐在床边定了定神,起身点亮了蜡烛。客房条件不错,有书桌,有纸笔,他来到书桌前,匆匆写就了一张字条,然后推开窗,吹出了几声节奏和调门都很古怪的口哨。不久之后,一只灰色的大雕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跟前。

这是一只迅雕,原产于西陆神秘之土——云州。这种西陆之外罕见的猛禽凶猛健壮,飞行速度也比普通信鸽快出许多,一直被云湛的叔叔云灭驯养来传递信息,这个绝招也教给了云湛。云灭年轻时曾经深入过云州腹地,从那里捕捉到了迅雕并学会了驯养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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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湛把写好的字条绑在迅雕身上,赏了它一块点心:“这里没肉,将就一下吧,这可是贵族才能吃到的好点心。把这封信交给南淮城的佟捕头,辛苦了。”

迅雕很快飞走。云湛把其他的点心带在身上,边走边吃权当早餐,离开了雪宅。他偏离了唯一的南北向的城中大街方向,从一条细长如羊肠的小巷向东而去,来到了杜林城的城东地带,那里并不是全城最穷的地方,但也远离贵族聚居地,大多住着的是普通平民,建筑风格也大都是传统的羽族式树屋,依托着一小片森林而建,与其说像城区,倒不如说像是一个城中的村庄,与整座城市形成一种既共生又疏离的古怪扭结。

这一片树屋区的变化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不过好歹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旧貌。他凭着记忆来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抬头向上望去,发现二十年前曾经修筑在那里的一座树屋已经无人居住,布满青苔和藤蔓,成为了鸟儿们的窝巢。

又换了另外几座树屋,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些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房屋早已消失,曾经居住在屋里的人更是不知影踪。二十年的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足够让一座城市面目全非,足够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的童年玩伴,只能面对着一座座破旧废弃的树屋莫名嗟叹。

“一个都不在了么?”云湛叹息一声,“老子成孤家寡人了。”

“小伙子,你……找谁?”身后响起一个老妇人略带警惕的声音。

云湛回过身,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头的老妇,一下子就想起了对方是谁:“花家大婶?是您吗?”

老妇人有些惊奇:“对,我的亡夫确实姓花。你是?”

云湛走上前,握住了老妇人的手:“花婶,我是风蔚然,二十年前经常和你儿子一起玩。还记得我么?”

老妇人瞪大了眼睛,吃力地打量了一会儿云湛,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记得,记得,我认出你来了,你是风家的小少爷。花棠那阵子偷偷带着你吃肉,我还揍过他呐,我们平民吃肉也就罢了,怎么能带着贵族吃肉呢?”

“其实现在我也还在吃肉,我也早就不是什么贵族啦。”云湛微笑着,“小棠呢?还在杜林吗?”

花婶原本还带着笑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僵硬,眼神里浮现出深沉的悲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摇摇头:“不在了。不是不在杜林,而是……不在了。”

云湛一惊,连忙问:“他……他怎么了?”

“大概六七年前的事情吧。”花婶凄然说道,“那一年夏天,杜林闹霍乱,他染上了,家里没钱抓药,就……”

云湛喟然长叹。九州暂时的和平总会给人们带来繁荣的假象,但即便没有战争,疾病、贫困、饥馑、罪案……百姓的生活仍然那么难,生命仍然那么脆弱。那个二十年前带着他在杜林街头烤花鼠的旧时玩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永远消失,化为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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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硬着头皮安慰了几句,又不得不接着问:“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当年我离开杜林城之后,有人发现过我家有什么怪事发生么?”

“怪事?这我就不知道了。”花婶说,“你们家毕竟是贵族,虽然小棠喜欢和你一起玩,我们成年人总是要顾着贵贱之分的。平时如果不是有什么东西要买,那条街我都从来不去。”

“那您还知道当初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些孩子们的下落么?我可以找他们问问。”

花婶努力回忆着:“当初的那些小崽子么?让我想想。好像还真没几个我知道的了,这些年虽然没有打大仗,但是闹过贱民的叛乱啊,碰巧就在杜林附近,城里好多年轻人都被叛军拉走了……”

云湛心里一沉,明白花婶在说什么。这些年尽管大规模的种族之间、国家之间的战乱始终没有打起来,但各族内部的小纷争并未断绝。以羽族为例,下层贱民和上层贵族之间的冲突已经延续千年,还爆发过几次称得上战争的大型冲突,即便他并不太了解花婶所说的这一次,也可以凭经验想象,无论谁打谁,普通民众总是垫脚石。运气坏的话,也许当年的玩伴们在战斗中死的死散的散,真的没法找到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活着的,而且就在杜林,但是……”

“但是什么?是谁?”云湛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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