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你现在就带我去!”冼文康果断地说。
冼文康虽然已经上了年纪,身子骨却极为硬朗,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健步如飞,半点也没有被云湛落下。
尽管如此,来到小木屋的时候,太阳仍然已经落山了,四野里一片黑暗。两人进入木屋后,冼文康快步来到依旧坐在长凳上动也不动的两具傀俑跟前,低下头仔细看着那具男性傀俑的面容,又挽起傀俑的袖子细细验看了那个龙纹身,最后发出一声无限沧桑的叹息。
“没错了,这个傀俑就是按照印皓的模样仿制的,从脸型到身型再到那个纹身,完全一致。”冼文康说话的语调很奇怪,“是她做的。只有她才有这样的能耐。错不了的。”
“你所说的‘她’,是不是指的那位当世技艺最高超的偃师:沐怀纷?”云湛问。
冼文康并没有回答。云湛也没有追问,从桌上拿起他上次用过而还没有烧完的半截蜡烛,把蜡烛点燃,光亮立即充满了整个小木屋。
“刚才我们进屋的时候,屋子里一团漆黑,我都用了好久才能勉强看清一点儿轮廓。”云湛缓缓地说,“而你,直接走到了印皓模样的傀俑面前,在没有任何灯火的情况下,就把它的脸型和胳膊上的纹身看得清清楚楚。我猜想,你一定有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和普通人不大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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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文康又是一声叹息:“脑子乱了,竟然连伪装都忘记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可能是老了,真的老了。”
“你不应该老。”云湛紧紧盯着冼文康的眼睛。
“对,我不应该老。所以我才说奇怪。”冼文康说着,伸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抹了一下,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左眼处赫然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窟窿。他紧跟着摊开手,那枚消失的眼珠就摊在手掌心上,没有一滴血迹。
“你猜对了,聪明的年轻人。”冼文康轻声说,“我是一个傀俑。由沐怀纷亲手制作的傀俑。”
三、
“买菜之类的事情确实是掩人耳目用的,但我的喉管下方有一个特殊的装置,假如迫不得已一定要吃喝什么东西,可以吃进去,事后取出来倒掉就行了。”冼文康说,“所以我才能陪你喝茶而不被你看出破绽。”
“沐怀纷真是算无遗策,连假装吃喝这种事都设计好了。”云湛赞叹不已,“看来她制造你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你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了。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傀俑的脸不是不会变化的么?但你在天启城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无论怎样都会有年龄的变迁吧,何况你现在看起来也是个老人。”
“她事先为我准备好了若干张人皮面具,并且教会了我更换的方法,每隔一到两年,我就按照一个真人差不多应该有的年纪换上一张新的,让自己看上去老一点。”冼文康回答,“不过身体的皮肤会影响到整个躯体的力学构造,即便沐怀纷也没有办法更换,因此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未曾婚娶。”
屋里已经点起了炉火,不过这炉火只是为云湛一个人取暖而点燃。坐在云湛对面的,是一个傀俑,近乎完美的傀俑。尽管之前云湛也曾经和风靖源面对面交过手,但风靖源并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傀俑,他仍然保留着活人的头颅,并且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口齿不清,思维仿佛并不能随时随地做到连贯清醒。
而冼文康则不然。如果不把他剖开来仔细看内部构造的话,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活人,一个真实的成年华族人类,从相貌到体态到行为举止到谈吐,甚至于那些极细微的表情和眼神,各方面都近乎无懈可击。也只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技艺,才能让他非但在人类社会里生存了好几十年,还曾经登堂入室成为天启城皇帝的股肱之臣。
“如果按照虚假的人类年龄来算的话,我今年应该是六十八岁。”冼文康说,“不过我实际上被制造出来的时间只有三十五年,当初制作的时候就是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为模板的。那时候真的有一个名叫冼文康的青年穷书生,父母双亡,和其他的亲戚也早就断了往来,就是一个人居住在一座荒山的茅屋里,自己种地砍柴采药维持最低的生活,其他时间都用来埋头读书,准备去往天启城参加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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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几乎和其他所有人都不联系的个体,倒的确是最好用来冒充的对象。”云湛说,“不过沐怀纷为什么会想到用你去冒充他的身份呢?难道是杀了他?”
冼文康微微一笑:“这种事,姬映莲做得出来,沐怀纷不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只不过那段时间,作为一个执迷的偃师,她一直想要做个实验,看看如果制造一个傀俑放入真人的社会里,让它完全独立地、不受偃师支配地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像真正的人那样去工作,去交际,去勾心斗角,去和各种各样繁琐的事务打交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碰巧那时候,她路过那座山的时候遇到了病重的冼文康,尽管她熟悉人体结构,医术也算得上高明,但最后还是没能治好对方。冼文康死了。”
“然后她就索性按照冼文康的样貌制造了你,直接让你去冒充冼文康赶考、入仕、官越做越大、告老还乡……”云湛恍然大悟,“再然后,你就真的像一个活人那样度过了半生,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其他人察觉。妈的,太了不起了,真是太了不起了,沐怀纷实实在在是个绝顶的天才。”
“其实也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么顺当啊。”冼文康的话语里带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毕竟还是有很多地方都得万分小心,比如吃下去的东西总得躲着人偷偷弄出来,比如总是要避免受伤,比如我原本不需要睡眠、偶尔遇到同科好友联床夜话之类的事,不得不百无聊赖地在**闭着眼睛假装睡觉,直到天亮才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我甚至不能陪着同僚们一起去泡澡,因为我只会更换脸皮,却没法更换身上的皮肤,也没办法伪装出年老后肌肉松弛萎缩的效果,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如果显露出三十岁年轻人的体魄,那也会足够奇怪。”
“同样的,因为担心那些破绽,因为担心永远不会变老的身体引发怀疑,我没有办法真正地婚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虽然是个傀俑,却有着和人完全一样的精神世界,我也会喜欢女人。”
“我相信。”云湛点点头,“生而为人,总是免不了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如果沐怀纷不能让你做到这一点,她的作品就有缺陷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必介怀,我清楚你没有恶意,而我的确就是沐怀纷的作品,那只是一个无法抹杀的事实。”冼文康摆摆手,“所以,刚一开始尝试着融入人类社会的时候还很好,尤其是我考中科举当了官之后,还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自豪感,有些时候真的会觉得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人了。但是日子长了,当我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小心翼翼地掩盖各种可能的破绽时,我才会意识到,我终究不是人,就连和朋友们一起到酒楼痛痛快快大醉一场都做不到。尤其是到了我喜欢上一位女子之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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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文康微闭着双眼,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云湛充满同情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搅扰,他也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冼文康作为曾经的刑部侍郎,如今竟然连个家仆都没有请,大概也是想尽量避免有旁人进入到他的生活当中吧。不过他很快想到些别的:“等等,我记得别人向我描述你的时候,说的是你是一个惧内的高官,因为惧内,所以才在宛州弄了个宅子藏你的小老婆。你为什么说你没有婚娶?”
说到这儿,云湛猛然反应过来:“哦,对了,你说的是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婚娶’,也就是说,假的还是有的。”
“是的,我有过一房夫人,前几年病逝了,但她从未和我同床,甚至按照我的要求从未和我同房而睡。我也并没有对不起她,因为她当时原本走投无路,假装嫁给我至少可以衣食无忧。我只是找个借口和她说……”冼文康说到这里,哑然失笑:“瞧瞧我,就像个絮絮叨叨追忆旧日荣光的糟老头子。不提我的这些无聊旧事了,还是赶紧说正题吧。”
“不,半点也不无聊,其实我很想再多听听。”云湛说,“这是一种我过去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存在和生活方式。不过你说得对,现在我们确实最好先谈谈案子,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喝茶,听你讲你的故事。”
“果然和我听说的一样,云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蹭吃蹭喝的机会……”老人扭过头,看着那个和昔日辰月教长印皓一模一样的傀俑,“不过刚才我也不算完全跑题,印皓和我的结识,还真和我那位假夫人有关。在你之前,印皓是除了我的制作者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我是傀俑的人。我也不必瞒你,二十年前左右,正好刑部在办一起案子,是针对你们天驱的。我那时候对天驱和辰月都并不了解,在固有印象里,觉得天驱是一个对国家有害的组织,以我的脾气,自然是想要从严从重,把几个涉案的天驱都直接斩首。”
“可以理解,在国家机器的眼中,天驱任何时候都值得直接斩首。你是吃国家饭的——虽然你实际上并不吃饭——站在你的角度,并不是什么错。”云湛说。
“对,站在我的角度的确不是错,站在天驱的角度就不一定了。”冼文康说,“天驱觉得我这样坚决采取铁腕手段的人,对他们是一种长远的威胁,所以想要对我采取某些手段。而我身为一个傀俑,力量相当强大,此前也曾经偶尔在一些场合展示过,他们知道要对我直接下手不容易,所以……”
云湛感到一阵恶心:“所以想要从你的老婆身上下手,对吗?这帮王八蛋,居然也敢自称自己是天驱。”
“我倒没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政治斗争原本如此,换了我大概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冼文康说,“我刚才讲了,平时为了尽量少让人接近我的生活,我府上的人并不多,除了我自己之外更加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天驱动手。所以当他们的人潜入之后,我只能自保,却没有办法同时护住我的假妻子。不过我没有料到,竟然有人会在这时候出现,出手帮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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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皓。”云湛已经猜到了,“以他下手的狠辣劲,估计敢对你动手的天驱都活不了。”
“他当然并不是为了我好才帮助我的,身为辰月,接近我、施恩于我,也是有利益考量的。我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多说,只是答应了要帮他做一件事。”冼文康说,“但他提出的要求却非常古怪,要以我的名义在宛州买一座宅子供他使用,而且仅仅是借我的名,钱都是他出的。”
“刑部大官养小老婆的院子,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掩饰。”云湛说,“不过你知道后来他拿这个宅子做什么了吗?”
“我和他约定好了不去过问,自己也绝不到那个宅子里去,承诺之事总是要守信的。”冼文康说,“买了那所宅子之后,我就没有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他也从来没有再来打扰过我,至于他如何伪造出我去宛州寻欢的假象,那就是他的事了。”
“你们俩还真是痛快……”云湛喃喃地说,“所以后来他为什么会突然和一个女天驱同归于尽死在那里,你也并不清楚,对么?”
“我确实不清楚。”冼文康回答,“那都是事后好多天了,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天启,我才知道他居然会死。至于那个名叫仇芝凝的女天驱,我在处理天驱的资料时听说过,也知道她和印皓针锋相对,却从来没有见过。”
“印皓和你提起过她吗?”云湛又问。
“从来没有,事实上我和印皓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冼文康说,“我们无非是交易的关系,也不是什么朋友,而且性格都很爽利,条件谈妥、事情办妥就行了,多余的话都没有几句的。”
“你们真是两个怪物。”云湛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冼文康紧跟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里突的一跳:“不过,在他们死了之后,房子名义上还是我的,我好歹还得回宛州打理一下。何况那房子是印皓掏的钱,假如能找到他的后人之类的,我还要把房子还回去。所以得到消息之后,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务,抽空告假回了趟南淮城,第一次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云湛赶忙问。
“在最后那场两败俱伤的死斗之前,印皓应该是整理过所有的房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痕迹。但是我在厨房后面找到了一包没有烧完的衣物,从残余的碎片来看,那里面有成年女人的衣物,还有小女孩的衣物。”
“小女孩的?”云湛一惊,“多大的小女孩?是不是两三岁左右的?”
冼文康的回答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应该比三岁的孩子要大一些,可能得有七八岁左右吧。”
云湛一时间有些纳闷。假如冼文康发现的小孩衣物正好是三岁小孩,那就和这个小木屋里所发现的女孩的衣服正好对上号,也许就能印证他的某些猜测,但如果是七八岁的话,那就不对了。但他相信以冼文康的眼光,不会看错,那就只好再换换思路了。至少,被烧毁的衣物中有成年女性的,大概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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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问一件事。”云湛说,“现在这两具傀俑失去了星流石能量,没法动了。但是,如果我们给他们更换碎片,他们有机会活过来吗?”
“要看你怎么定义‘活过来’。”冼文康说,“每一个傀俑,在被嵌入星流石碎片、赋予精神与意识之后,它所拥有的思维和记忆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是中途更换星流石碎片,那没有问题,更换过程中的残余力量足够让我们保存一切,所以只要及时更换补充,一个傀俑可以几乎永久地活下去;但如果是完全耗尽之后再换新的,也许可以让我们重新获得行动能力,也甚至可以思考,但是……过往的记忆都已经不复存在了。简单地说,我们将会变成新的傀俑,不再是过去的冼文康、风靖源或是其他人。”
云湛很失望:“那就没办法了。我本来还指望着如果给这两位更换星流石碎片,也许他们能活过来说明白过去发生的事儿呢。”
冼文康看了云湛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又说:“另外,在清理房间的时候,我找到了一条很隐秘的地下通道,一直通到院子外面。根据我的判断,那个地道是新挖成的,应该还不足三个月。我不能确定地道一定是印皓挖掘的,但照常理来说,有人在他的家里挖地,哪怕是技术最好的河络,他也不应该全然不知情。”
“这就更有趣了。”云湛说,“明天回南淮之后,能让我去看看么?”
“废话,我倒是想说不让你去看,能拦得住你么?”
地道里遍布蛛网,充满了浑浊的空气,看来在这十七年间冼文康也并没有使用过。云湛坐在地道的入口处——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的柜子下面——一面等着浑浊的空气稍微排出以防止中毒,一面思索着这些日子回到南淮之后的惊人发现。他感觉,先前的南淮城剖腹凶杀案是一棵树,从这棵树上分出了无数的枝杈:他的养父风靖源,至今下落不明的辰月教长雪香竹,偃师,傀俑,天驱和辰月对傀俑的执著,沐怀纷和姬映莲这两位风格迥异的最强的偃师,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云谨修和夏如蕴……
然而,当发现了那座山谷里的小木屋之后,他不知道这应当算是又一根枝杈,还是根本就是一棵新的大树。两位和偃师原本没有任何关系的昔日天驱辰月里的死对头突然间浮出水面,又牵连出一段和之前的案件貌似完全没有关系的往事,而这段往事就目前看来似乎充满了种种隐秘。
它们之间有联系吗?只是表面上的巧合,还是在泥土之下盘根错节,甚至于就是生长于同一根系之上呢?
云湛仍然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应该是后者。这一系列的事件之间,都有一个相同的元素,一根同样颜色的线,那就是偃师。云谨修是个偃师,夏如蕴是偃师姬映莲的养女;风靖源被偃师改造成了保留人头的傀俑;南淮城剖腹凶杀案极有可能和偃师有关,紧随其后的抢尸案则确定是木屋里的两个傀俑干的;而抢尸的两个傀俑,竟然被做成了和仇芝凝与印皓一模一样的外形;甚至于帮助印皓在南淮城准备居所的冼文康,本身也是个傀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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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脚踩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然后就再也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云湛想。
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用来撩开蛛网,钻进了地道。地道狭长弯曲,虽然结构很结实,却显得有些逼仄,可见是挖掘时为了赶时间而省了工夫,只求能不塌就好,不去顾及舒适了。
这是不是说明了挖掘者是在某种突发状态下临时做出的开掘地道的决定?
如果地道就是印皓自己挖的,以他的实力,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为了避开比他更强大的敌人、还是有其他无法言说的苦衷?
他沿着地道一路走到头,发现地道在底下整个跨越了一条街,出口指向了邻近街道的一个孝义牌坊的石狮子下。这个牌坊云湛知道,是前代的某位衍国国主为了表彰某位舍生在火灾中拯救父母的大孝子而特批修建的,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算得上是古物,所以平时从来无人敢在牌坊下面动土。印皓把出口直接挖到这里,一方面固然是考虑到一般人不容易发现,另一方面似乎倒也符合此人目空一切的个性。
云湛悄悄地从石狮子屁股下面钻出去,倒是没有被人看到。他重新盖好了地道出口,就坐在牌坊下面发呆。假如这个地道真的是印皓打造出来悄悄逃跑用的,他到底是为了躲谁,以及为什么最终没能逃掉,反而和仇芝凝货真价实地同归于尽了。而这两个活人死了,倒是在几十里地之外的山谷里冒出两个仿制的傀俑,真是有些让人费琢磨。
另一方面,那个年轻女孩的存在可能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突破点,能够让云湛产生很多丰富的联想,然而山谷木屋里的衣物最小是适合两三岁女孩穿的,冼文康发现的却是适合七八岁女孩穿的,假如二者能倒过来都好,然而探案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假如。总而言之,还是对不上号。
还是得从十七年前的事情入手。云湛想,印皓不会无缘无故地计划逃跑,尤其这样的逃跑可能会违逆他桀骜的本性,十七年前一定有什么极为重大的事件发生,而且多半和辰月教本身有关。但是这样的事件多半属于辰月的机密,友善的好朋友木叶萝漪已经警告过自己,再多管闲事她就要不顾友情取了他的区区狗命,去找她打听一定是行不通的。雪香竹也有可能知道,但此刻连她在哪儿也不清楚。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绕个弯子,去找任非闻打听一下了,这位天驱中的老前辈或许会知道一些辰月的事。最近一两年来,云湛和组织里的人关系有些紧张,甚至有过直接的交手,任非闻算是难得的对他还算友好的天驱成员了。
这次他也并不想再等到半夜了,从发现任非闻在悄悄监视他开始,他就已经反过来偷偷摸清楚了任非闻的住处,只是后来发现任非闻对此事完全不上心,根本就是随便走个过程,他也就从来没有去找过任非闻的麻烦。而且任非闻打打杀杀了一辈子,对自己老了之后的这种新鲜生活似乎还有点上瘾,即便云湛根本不在南淮城,他也喜欢在深夜里风雨无阻地摆开他的面摊子,听着各种有趣的街头巷议,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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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湛很快找到了任非闻的住所,那仍然是一间租来的简朴的小房间,倒正好符合任非闻的喜好。这一排房子都是专门租给穷人的,租金便宜,房主也从来不多过问是非,任非闻的房间就在二楼西侧。这样的穷人住处,就连象征性的看门人都没有,云湛径直走上了二楼,大模大样地拍门。
“老任,我又来找你蹭吃蹭……”一句话还没说完,云湛忽然住了口,右手从门板上收回来,握住了弓。他注意到任非闻的门并没有关严,从门里透出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他在弓弦上搭好了一支箭,侧耳倾听,发现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既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心跳声,这才推门进去。果然,他看见了任非闻的尸体坐在一把椅子上,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利箭,尚未凝固的血液正沿着箭身滴落下来。
见鬼!云湛掩上门,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已经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第二个死在他眼前的天驱了,上一个是独自一人躲到瀚州的英途。无论英途还是任非闻,都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但他却没有能够挽救这两个人的性命,甚至连凶犯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这样的挫败感让他很是沮丧。
不过现在得先控制自己的情绪,少点儿无谓的愤怒,云湛强迫自己先冷静一下。他注意到任非闻咽喉处的血液还在往下流淌,说明任非闻刚死没多久,如果现在赶紧寻找屋里的痕迹然后追出去,也许能有一线机会找到凶犯。想到这里,他正准备蹲下身查看足迹,身后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一阵劲风向他的后背袭来,应该是刀剑一类的武器。与此同时,二楼的窗户被撞开,一个黑影从窗口钻了进来,朝着他当胸一掌,掌风猛烈,看来力道不小。
云湛正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手里的弓向后一撩,与背后那个对手兵刃相交,随即左手一领,已经拧住了敌人的左臂。他所长年练习的羽族关节技法炉火纯青,左手劲力发出,咔擦一声,敌人的左臂瞬间被他扭断。
紧跟着他放开手,身躯迅捷无比地向旁边一闪,破窗而入的敌人如果不收掌的话,就会一掌打到自己人身上。敌人没有办法,只能硬生生收回力道,云湛借着他强行受力、失去对身体控制的当口,整个人腾空而起,右脚一记重重的侧踢,正踢在敌人的腰间,把敌人踢飞出去撞在了墙上,然后瘫软在地,失去行动能力。
而身后的那个敌人只是断了一条手臂,余勇犹在,向着云湛合身扑上,手中的长剑向前直刺,竟然是摆出了想要同归于尽的姿态。云湛左手食指中指齐出,从侧面夹住了剑身,右手的弓横抽,打在了敌人的颈部。这一下正中要害,将对方打得昏迷在地上。
云湛这才有余暇看清楚两个敌人的面孔。被弓打晕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而破窗而入的那个敌人虽然被打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意识倒还清醒,云湛一看清他的脸就惊呼一声:“邵明?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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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倒在地上的这个男人,虽然和云湛远远谈不上熟人,但云湛也曾经见过他。此人名叫邵明,是一个天驱武士,照此推断,那个晕迷过去的女人多半也是天驱中人。此刻自己出手打伤了两名天驱武士,而且由于心中愤懑,出手颇重,云湛的心里难免有些愧疚,但邵明接下来说出来的话,让他的一片愧疚登时化为乌有。
“云湛,你这个无耻的叛徒!”邵明怒喝道,“你尽管杀了我们,但天驱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邵明,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明明是你们俩先偷袭我,就算是我出手重了一点,可以给你赔个不是,也不至于出口就诬赖我是叛徒吧?”云湛一肚子没好气。
邵明冷笑一声:“诬赖?任非闻的尸体就摆在这里,你连行凶的弓箭都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来,居然还有脸说我诬赖?”
云湛心中悚然:“你是想说,任非闻是我杀的?别胡扯了,我和你们俩是前后脚刚刚到这里,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检查尸体!”
“云湛,你的这些鬼话还是拿去骗三岁小孩吧,”邵明继续冷笑着,“你以为我们俩为什么会来这里?就是因为有人看见你一个对时之前在任非闻的家附近徘徊,身上带着弓箭,看样子意图不轨,这才通报我们。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再说了,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功课吗?看看现在插在任非闻喉咙上的那支箭,是不是你的?”
云湛反而收起怒火,冷静了下来。从邵明说的这几句话,他能够迅速地判断出,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栽赃陷害他杀害任非闻的陷阱。一个对时之前,自己可能还在那座孝义牌坊的石狮子下面坐着发呆,绝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任非闻的家门口,但他也相信邵明不是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猜测到了他事后要去找任非闻,于是假扮成他的模样在附近晃悠,故意让人看见。要假扮云湛的样子并不难,即便是人类要扮成他这样的羽人,只需要穿一身宽大一些的长袍,踩上高跷之类的东西把身高垫高一些,再带上银色的假发,从背后看来就马虎像那么回事了。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那支箭。他走上前去,低声对着任非闻的尸体说了一声抱歉,动手把那支箭拔了出来。没错,只需要一眼他就能判断出,这就是他的特制的弓箭。云湛所用的弓箭都是师父云灭当年特意找熟识的羽族大师给他特制的,这种箭箭身比普通的弓箭更轻,但却更坚韧不易折断,出射后的飞行速度也更快,特制的箭头更是保证了巨大的穿透力量。只是云湛一向是个穷鬼,也知道这种特制的箭再要定做一来费时间二来费钱,所以箭袋里通常放着两种不同的箭,一种是这样特制的,一种是街边铺子里买的普通的。反正以他在云灭残酷的折磨之下训练出来的高超弓术,绝大多数情况下使用普通弓箭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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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杀死任非闻的这支箭并不是普通的大路货,而恰恰是他的特制弓箭,那样的大师工艺,寻常人等是仿制不出来的。这就让云湛感到有些困惑了。作为穷鬼,他对这种昂贵的箭支一向小心使用,每用掉一支都是心里有数的,不可能有谁从他手里盗取。难道是有敌人如此有心,把他发射之后的箭支偷走了?
现在没时间细想了。邵明还在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眼睛里就像要喷出火来:“云湛,你一向都对天驱不够忠诚,组织里的高层觉得你办事能力还不错,一直都在容忍你包庇你,但是今天你竟然连自己人都杀害,那就谁也护不住你了。你将会成为天驱公敌,无论走到哪里……”
云湛没有让邵明说完。他径直走上前去,一掌拍在邵明的脑门上,后者两眼翻白,和他的女同伴一起昏死过去。云湛叹了口气,默默地离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要被南淮城冬日的空气冻结成冰坨子了。
四、
下工的时间又到了。这是人们每天重复而循环的最大盼望。
霍坚照例是整个邪物署里第一个踩着钟点离开的。而佟童,照例是最后一个。最近一段时间,因为之前的剖腹杀人案始终没有新的进展,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新证据,倒是南淮城又出了几件别的案子,剖腹案就被暂时搁置了。佟童埋头于新案件里面,每天都是天黑透了才会回家。
今晚的北风刮得格外猛烈。当同僚们都走光了之后,佟童一个人待在邪物署里,即便生着火炉,还是渐渐觉得寒气入体。在啃光了用来代替晚餐的馒头之后,佟童舒展着四肢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拾好卷宗,打算离开。但刚刚站起来,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不由警觉地握住了刀:“什么人?”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熟悉的声响:“别嚷嚷,是我!云湛!”
真的是云湛的声音。佟童连忙放下刀,打开门让云湛进来。只见这个一向落拓的知名游侠此刻看起来更加灰头土脸,一张脸冻得像白萝卜,身上还背着出行的包裹,看架势似乎是要远行。
佟童小心地闩好房门,给云湛倒上热茶:“云大哥,你背着包袱,这是……又要出门查案?”
云湛不顾烫嘴,把这杯茶一口气全喝下肚,脸上才有了几分红润之色:“是啊,又要出门,也可以算是查案,不过更重要的是……先躲躲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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