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距离南淮城只有几十里地的山谷深处,竟然藏着两个傀俑。这实在是太出乎人意料了,但仔细想想之前拿起凶杀案的细节,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云湛细细审视着这两个傀俑,他发现它们的制造技艺近乎完美,如果单纯只看外表,至少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两个人造的人偶。脸型、五官、皮肤、毛发、痣和小伤疤……每一处细节都无懈可击。回想起先前从英途那里得到的与偃师技术有关的知识,以及他亲眼所见的英途制造出的那个粗糙的半成品,他可以肯定,制造出眼前这两个傀俑的,一定是一位大师级的高明偃师,绝不是天驱辰月当中那些缺乏天赋的偃师所能比肩的。
“可惜你们现在不能动。”云湛看着男性傀俑的眼睛,“不然我真想和你们聊聊天,甚至于打上一架,看看你们制作得到底有多精细,是不是能和我父亲相媲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足几乎快要冻僵了,进屋之后因为注意力完全被傀俑所吸引,他甚至忘记了生火。他在屋后找到了柴火,也找到了屋内生火用的壁炉,点燃壁炉之后,再到厨房里看到了还有半缸水的水缸,翻找出了米面、鸡蛋、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等物。云湛煮了一锅糙米饭,又炒了一盘鸡蛋,虽然很简单,在这样一个迷失于山中的寒冷冬夜,已经不啻于宛南酒楼的一桌酒席了。
吃饱喝足之后,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云湛舒服得简直想要像只猫一样趴在壁炉边就睡,但他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傀俑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这个屋子里怎么会有厨房、怎么会有米面鸡蛋之类的食物呢?这些食物总不能是拿来喂猫的吧?
想到这里,他一下子顾不上浓重的睡意,决定先细细查看一下这座小木屋。木屋的结构很简单,除了他刚才烤火吃饭的堂屋以及一个厨房之外,其余还有两个房间,都没有上锁,举着蜡烛走进其中的一个房间,他看到了一张单人木床,床前的一张小桌子和一个衣柜,桌子上还放着一面铜镜和一把梳子。所有家什的做工都有些粗陋,肯定不是出自专业的木匠之手,应当是住在木屋里的人自己打造的。
看到那面铜镜和梳子,云湛想到了些什么,他把蜡烛放在桌上,拉开了衣柜门。衣柜里果然放着几件衣服,虽然并不多,但都是女子的衣物。再仔细清点一下,可以发现上层的衣物大概是给正常身量的成年女性传的,但再往下衣物却越来越小,最小的只适合给两三岁的女童穿。
这说明了什么呢?云湛想,难道是有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女童,在这个木屋里一直生活了至少十多年,直到长成成年人?身躯能够长大,这个女童应该是活人,木屋里的火炉、灶台、柴火、食物调料等等无疑也是为她所准备的了。可是,是谁把她一路养大的呢?是那两个一动也不动的傀俑吗?
一个山谷里的小木屋,一个女童,两个傀俑,而且是两个制造工艺非常高明的傀俑,这事儿着实透出一丝神秘。云湛本来想彻彻底底地把房间里检查一下,但夜间只能靠蜡烛照明,不大方便,他一向想得开,干脆决定先睡一觉,第二天起床再说——反正两个傀俑也跑不了。
燃着炉火的木屋很温暖。云湛躺在陌生人家里的陌生**,按道理应该十分警觉,但不知道为什么,门外板凳上那两个纹丝不动的傀俑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安定感,就好像它们能够替他站岗守门似的。他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做梦。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云湛慢悠悠来到堂屋,两具傀俑还是昨晚的姿势,并没有半点改变,可见它们的确是没法动了。云湛回忆着英途告诉他的关于傀俑的知识,猜测这两个傀俑大概是失去了动力,也就是说,嵌在它们身上的星流石碎片失效了,或许是由于时间太长,碎片里蕴含着的能量消耗殆尽的缘故。
另一方面,昨天晚上云湛看到那堆女孩的衣服时,脑子里就隐隐约约联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困劲发作没有仔细去想,现在头脑清醒了,他也明白了昨晚一直跳动着的那个念头是什么——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当时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其中三具已经确认是辰月教的三位偃师,剩下那个年轻女子却身份不明,而且随着尸体很快被抢走,就连追查一下她的身份也不可能了。
现在想起来,那具尸体极有可能就是这个山中闺房的女主人。然而她为什么会和三位偃师死在一起,却相当让人费解。
此外,事后抢尸的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这两具傀俑、假设当时它们的星流石能量还没有完全耗尽?那样的话,撞塌墙壁,用蛮力杀人,就正好吻合了。
看来还得细细搜查一下这座木屋……以及木屋之外,因为云湛一下子想到了,假如如他所猜测的,女尸就是木屋里唯一的活人而两具傀俑就是抢尸者,那么,他们抢回尸体之后,总需要找一个地方安置尸体吧?
云湛走出木屋,在附近转悠了一大圈,试图找到一座坟包或者哪怕仅仅是曾经被挖掘过的土地,但让他失望的是,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他又回到小木屋里,想看看傀俑们会不会把尸体埋在屋子里或者藏在屋里的某处,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这不应该。云湛想,尽管还没有证据,但这一次我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木屋里的女孩应该就是第四个死者,她的尸体应该已经被运回来了,就在这里,就在木屋附近,就在山谷某处。
他重新离开木屋,加大了搜索范围,反正大不了在这里再多耗一天,晚上继续在木屋里歇宿。他抱着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继续向山谷更深处走去,在经过一条已经基本干枯的小溪时,忽然在溪畔的泥地上看到一根骨头。他连忙奔过去,蹲下身查看,判断出这应该是人类的胫骨。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根人类的胫骨?云湛站起身来,左右张望,看到距离小溪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有一个疑似人工垒起来的石台,他有点儿明白了,向着石台走了过去。
越是走近,越能看出这个石台明显是人工搭起来的,而且形状略有些奇怪,既不是规则的方形,也不是规则的圆形,倒是显得有几分扭曲,但那种扭曲的姿态云湛看着很眼熟。他心里一凛,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接近答案了。
爬上山坡,来到了石台上,没错,这个石台果然是垒成了一个古怪的不规则多边形,那是九州天空中的一个星团的形状,而这个星团,正是辰月教的标志。在石台的上方,也正是云湛所期待看到的:一副散乱的人类骸骨,上面的肉早已被野兽虫鸟吃得干干净净,而这副骸骨并不完整,少了几根骨头,其中就包括一根左腿胫骨,应该就是云湛先前在溪边看到的那根,可能是被野兽叼到那里的。
——云湛所找到的,是一个天葬台,辰月教的天葬台。
云湛和辰月教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辰月的一些行事习惯还是有所了解的。辰月教徒一向认为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归真神所有,所以对于自己死后的肉身会如何并不是太在意,也从来没有硬性规定过任何丧葬或者处理尸体的方法,但在教内,确实有一批人,一直延续着天葬的传统,意思大概是“我们的肉身来自于神的恩赐,死后也将它还给神。”
眼前的天葬台,正是辰月教中这部分人用于处理教徒尸体的方式,其重要的标志就是形状,完全按照辰月徽记的星团形状来搭建。
“这到底表示什么?你也是个辰月教徒吗?”云湛看着眼前这副女子的尸骨,忽然间感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他细细验看了尸骨,并没有找到任何特异之处,也不想就此破坏一个辰月教徒的安眠,于是并没有动这具尸骨,沿着原路返回了木屋。在此过程中,一个大致的事件轮廓被勾勒出来了:这个年轻女子大概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和两个傀俑共同在山中小木屋里生活。出于某些原因,若干年之后,她和三位辰月教的偃师死在了一起,尸体被运到了南淮城衙门的殓房。两个傀俑寻找着女子的踪迹,追到了衙门里,打死打伤若干人之后把女子的尸体抢走了,至于三位偃师的尸体是被他们带走的还是被别人趁乱带走的现在还不清楚。
所以,抢尸的事情其实和风靖源无关,他先前的猜想是错误的。
这之后,两个傀俑把女子的尸体按照辰月教的习俗放在了天葬台上,自己返回了木屋。在星流石碎片地的能量耗尽之后,他们也再也不能动弹,就这样默默地坐在木屋里,等待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回来的逝者。
这么一想,倒还是个有点悲伤的故事呢,云湛想着,然而故事里依然有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这个女孩是谁?两个傀俑是谁制作的?他们为什么远离世人在这个山谷里居住那么多年?女孩为什么会和三位偃师死在一起?下手杀害他们的是风靖源还是其他人、甚至会不会可能是女孩杀死了三位偃师后再自杀伪装现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团,随着女孩变成了一具白骨,其中的很多线头都已经断掉了。现在摆在云湛眼前的,就剩下这两具栩栩如生的傀俑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傀俑,应该是按照夫妻的模式来设计的吧?云湛猜想着,他们年龄差不多,相貌也都很好,如果是夫妻的话,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不知道当初制作它们的偃师是凭空描摹出的这两张面孔呢,还是按照真人的脸和身躯仿制的。当然,现在至少男性傀俑已经不够完美了,它的小臂上被云湛这个没礼貌的不速之客切开了一个大口子……
想到这里,云湛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傀俑手臂上的断口,他忽然发现,在伤口的上端,袖子遮蔽住的地方,好像隐隐露出一点什么纹路。他把傀俑的衣袖向上卷了卷,那个纹路清晰地呈现出来,原来是一个纹在手臂上的纹身,大部分在上臂上,小部分在小臂。而这个图案十分有趣,是一条龙,或者说得确切一些,人们想象中的龙。毕竟到现在为止,还并没有可以确切采信的和龙有关的记录,但这并妨碍人们用自己的头脑去描绘心目中龙族的形象。
此刻出现在云湛眼前的纹身,就是一条符合大多数人想象的龙:长如蛇的身躯,近似鳄鱼般的头部,像鹿角一样头上的龙角,巨大凶恶的爪子,浑身覆盖着鳞片——反正就是取材于各种不同的现实存在的动物。这个龙纹身的手工非常精湛,整条龙仿佛是活的一样,似乎随时可能从傀俑的手臂上飞走,翱翔于云天。
奇怪,这条龙我绝对没有见过,但为什么会感觉很熟悉?云湛想着。没有见过,但可能是听说过,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相关的描述,而且……似乎还是一个和我也稍微有点关系的人。可是到底是谁呢?手臂上的龙纹身,手臂上的龙纹身,木屋里的傀俑,和傀俑一起生活的女孩,辰月教的天葬……
辰月教!仿佛一道火光在脑海里点亮,云湛终于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和这个龙纹身有关的故事,并且捎带着,他也似乎有点猜到坐在板凳上的另一位女性傀俑的原型是谁了。
“抱歉,失礼了。”云湛对着女性傀俑嘟哝着,“反正你是假人,不是真的,我也绝不是要占什么便宜,但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必须得看一眼……抱歉抱歉……”
他啰啰嗦嗦了一通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法听到的废话,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掀开了女傀俑的衣领。果然,在傀俑的锁骨附近有一道斜长的奇怪伤疤,竟然呈现出金子一样的金色光泽。
“没错了。果然是你们俩。”云湛长出了一口气,“这太难以置信了,当年死了两个,现在冒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傀俑。你们是在玩布袋戏么?”
二、
今晚的面摊生意很冷清。也许是因为今夜的北风刮得特别大,天气特别冷,许多摆摊的人都早早收摊,更别提出来吃宵夜的食客了。但是歪嘴秃顶的老摊主仍然在寒风中守着他的炉子和锅,似乎随时准备着会有一个潦倒的穷汉坐到摊子前,要上一碗加了几片土豆的清水煮面条,然后玩命往碗里加不要钱的辣椒油。
到了深夜大约岁时之初的时候,总算等来了今夜的第一个顾客。来人是一个银色头发的羽人,像老熟人一样往摊子前的板凳上一坐:“大家都是天驱,打个折吧。”
老头抬眼看了看羽人:“总共就两个铜锱一碗,我怎么给你打折?打五折么?你可真是太狠了,云湛,都不给人留条活路。”
云湛笑了笑:“任非闻,任先生,光是你身上那根烟杆,就能在南淮城换上半座宅子了。倒是我是真穷,一个铜锱也得好好算计。”
名叫任非闻的摊主也笑了起来:“好吧,说不过你。看在你那么穷的份上,我免费请你吃一碗。”
结果云湛免费吃了三大碗,每一碗都放足了辣椒,辣得他嘴唇发红倒吸凉气。最后他把碗一放:“饱了饱了!还是咱们天驱有友爱精神,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僚饿死!”
任非闻不动声色地听着云湛胡言乱语,又给云湛盛了一碗面汤,这才说:“我早就和他们说过了,把我放在这儿监视根本就是笑话,云湛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们非要我来,我只好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瞧,现在我还亏了三碗面。”
“老实说,天驱里的很多人,在我的眼里还不如一只香猪聪明,您老算是位数不多的例外。”云湛虽然在说玩笑话,却也不乏真诚,“我也猜到你大概是抹不开面子才勉为其难来这儿转悠转悠,所以一直没有说破,反正南淮城是个好地方,权当是用我做由头给你找个养老晒太阳的好地方。不过,今天来找你,实在是有事需要你帮忙。”
“这可真是难得了。”任非闻说,“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你已经和英途会过面了。和偃师有关的一切,她知道的远比我多;和你的亲生父母有关的事情,她知道的同样比我多,那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什么呢?”
“想找你问一件天驱的旧事,大概发生在十七八年前的旧事。”云湛说,“那件事我过去听说过,但并没有太在意,其中的很多细节都不清楚。你是我所能找到的离我最近的天驱了,所以来求求你。”
任非闻有些意外:“哦?天驱的旧事?你居然会关心这种事。是什么?”
<!--PAGE 5-->
“我想知道当年那个和辰月教长同归于尽的女宗主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她是怎么死的。”云湛说。
任非闻更加意外:“女宗主?你是指仇芝凝?你想打听仇芝凝和辰月教印皓的那一战?”
“没错,就是他俩。”云湛说。
“这可连我都没想到了,那件事应该和你现在在调查的案子毫无关系才对……不过,反正都被你蹭了三碗面了,也不差多讲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天驱和辰月各自出现了一位杰出的人才。天驱这边的是女性武士仇芝凝,尽管只有三十余岁,却已经成为了天驱的副宗主之一——在天驱中地位仅次于七位宗主。她不仅仅武艺高强,胜过绝大多数天驱中的男人,而且天生有着非常罕见的体质:对秘术的抵抗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由于拥有这样的体质,在和辰月教的秘术师作战时,她受到的伤害会比一般人小,自然也就成为了令辰月十分头疼的劲敌。
而在辰月教那一边,也有一位年龄相近的出色人物足以和仇芝凝并驾齐驱,那就是辰月阳支的教长印皓。在辰月教的阴阳寂三支中,阳支的作用是负责各种日常事务,尤其是对外事务,讲得通俗一点就是和别人打架。而印皓年纪轻轻就能做到阳支的教长,显然在打架方面有过人之处。事实上,印皓算得上当时九州能排到前五位的顶级的秘术师,而且一向心狠手辣,下手绝不留情,至少有数十位天驱高手死伤在他的手下。这个生性狂傲的家伙,还在自己的手臂上纹了一条人们想象中的龙,用意自然是夸耀自己的强大,能够和传说中的龙族比肩。
而仇芝凝由于天生的对秘术的抵抗能力,成为了除了不轻易出手的几位大宗主之外、唯一一个能够和印皓相抗衡的天驱,两人针尖对麦芒,交手过若干次,相互之间的胜负都很微弱,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天驱和辰月双方都知道,谁能够先拔除掉对方的这根尖刺,谁就能在大势上占据上风。
为此,至少天驱这边是制定过一些计划的,希望能够排除其它的天驱武士和仇芝凝合作,一起杀死印皓,但这个计划却被仇芝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只会和他单挑。”仇芝凝冷冰冰地说,“你们想要一拥而上,就别叫我,我不奉陪。”
“这不是你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不是街头小流氓的好勇斗狠。”向她传达命令的另一位副宗主强忍着怒气说,“这是天驱和辰月之间的战争!”
“对我而言都一样。”仇芝凝翻了一个非常好看、堪称妩媚的白眼,“我就是要和他好勇斗狠,我就是要和他决出胜负,你们觉得像小流氓就像吧。不行的话可以把我逐出天驱,我没意见。”
另一位副宗主被噎得也想翻白眼,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了。毕竟仇芝凝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而且除了在和印皓的对决这件事上倔强了一些之外,其他方面,她仍然是一个出色的忠诚的天驱。
<!--PAGE 6-->
“就当是陪一个不听话的小顽童做游戏了,”那位副宗主后来苦笑着说,“虽然代价略大,但总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辰月那边是否也经历了这样一个陪不听话的顽童做游戏的拉锯过程,任非闻不得而知,但能够肯定的事实是,也从来没有别的辰月教徒和印皓一起联手围攻仇芝凝。双方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这两个人可以随意地杀对方组织里的任何人,但彼此之间必须是一对一的公平对决。
仇芝凝和印皓就这样打打杀杀了好几年,直到距今十七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由于这两个人在各自的组织里地位特殊,从来不会有人去监控他们的行踪,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会齐齐出现在宛州的心脏——南淮城,有为什么会不合常规地当着若干名天驱武士和辰月教徒的面大打出手,并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归于尽。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就连两边已经做好了准备火并的看客们,都万万没有想到。
“你说的这些天驱和辰月的看客,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云湛问。
“是为了一桩不太值得一提的小事,连我都忘了具体的情由了。”任非闻说,“好像是和一份辰月想要拿到的秘密情报有关。总而言之,天驱跟踪者着辰月,两拨人在南淮城里的一座闲置的空宅里狭路相逢。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开打,仇芝凝和印皓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听上去就有点意思了。”云湛若有所思,“就好像是这两位约好了故意出现在目击者眼前,故意开打,故意同归于尽的一样。后来检查了尸体吗?”
“辰月那边怎么样不太清楚,仇芝凝的尸体被带回来了,我们的专家仔细验过尸。她中了威力非常强的能让整个身体剧烈震**的秘术,如果是换了一般人,大概当场就会整个解体,化为无数的碎块。但她毕竟对秘术有着不同寻常的抵抗能力,并没有留下什么太严重的外伤,只是解剖之后可以发现,五脏六腑都被完全震碎了,包括心脏在内,那是真的无可施救。至于辰月那边,虽然细节我们无法得知,但他们必然也会经过严格的验尸,事后他的尸体被天葬,我们的斥候还曾冒险去亲眼目睹过那具尸体。”
“解剖了,检查了五脏六腑,并且看到内脏都被震成了碎块……看来这的确是真人了。”云湛琢磨着,“不过你们能够确定那具尸体就是仇芝凝的吗?我听说过仇芝凝身上有一道很著名的伤疤。”
“没有错,我们的验尸人仔细检验了她锁骨处的那道金色伤疤,确确实实是金属变身术留下来的后遗症。怎么了,你怀疑仇芝凝和印皓都是假死、那两具尸体其实是傀俑吗?”任非闻有点明白了云湛如此刨根问底的用意何在。
<!--PAGE 7-->
云湛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怀疑,但我也相信验尸人不会搞错的,傀俑和真人的相似只在表面,剖尸之后就并不难分辨。我还有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宅院的地址,就是天驱和辰月追寻情报、撞上了那两位好勇斗狠的男女流氓的宅院。”
“看来你的确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现了些什么。”任非闻目光锐利地看着云湛,“能不能告诉我?”
“很抱歉,暂时不能,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测,根本就还没有证据。”云湛说,“而且在调查完成之前,我一般不会把自己的思路告诉别人。”
任非闻仍旧盯着云湛,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吧,我明白了。我这就把地址告诉你。”
云湛记下了地址,向任非闻表示感谢,正准备离开,任非闻叫住了他:“最近的这些年,我不断地听到和你有关的各种传闻,知道你可能是这一代天驱里最杰出的年轻人物。不过传闻也有好有坏……”
云湛一笑:“没错,有很多人都觉得我不大像一个天驱,这一点我自己也承认。不过那又如何呢?我和仇芝凝有着同样的底气,可以随时随地地说出:你们不高兴的话,我可以滚。”
“不要误会,其实我倒是很欣赏你的这种性格。”任非闻说,“循规蹈矩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适用,信仰也并不是随时拿来挂在嘴边的童谣。我只是希望你有时候也能理解一下天驱的难处,千百年来,我们经历过太多的警惕、防备、压迫和剿杀,要维持一个组织活下去,还要持守着永恒不变的信仰,比起一个光棍游侠快活地养活自己要难多了。”
“我懂你的意思,任先生,请放心。”云湛说,“你瞧,我现在不还依然是一个天驱吗?”
“希望你一直都是。”任非闻说。
作为一个穷光蛋,云湛并没有单独的住所,他的家就在他的游侠事务所里,一个小房间,一张床。任非闻的面摊距离游侠街很近,他很快回到屋里,揉着填满了面条的肚子大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已经日上三竿,他按照任非闻所给的地址赶往了南淮城东面。
当年发生事故的那个宅院并不大,是天启城一位惧内的高官在宛州金屋藏娇的所在,所以他并不敢太张扬。然而在十七年前,辰月就是得到了密报,那位高官利用这座宅院和宁州的羽人交换情报。如任非闻所言,年深日久,他也记不清楚情报的具体内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份情报对于天驱和辰月双方都有所影响,所以两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前一后地都到了宅院里。
现在云湛就来到了宅子门口,发现它外观看起来虽然比较朴实低调,但打扫得很干净,一些缺损的地方也都经过明显的修补,可见现在仍然有人居住。他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又像上次在杜林城那样编造个理由大模大样混进去呢,还是悄悄翻墙进去。
<!--PAGE 8-->
正在犹豫,身后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云湛回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正在走向这座宅院的大门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白发老人,手里还拎着一个菜篮子,看样子是买菜归来。这个老人,他在几天之前才刚刚见过,那天傍晚他陪着石秋瞳在南淮城里闲逛散心,正遇到一个学徒打碎了酒铺老板的酒坛、被老板痛揍。当时正是这位老人站出来,喝止了老板并且替学徒赔偿了损失,处事公平得体,给云湛和石秋瞳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老人就是他想要探访的宅院的主人。
老人看见云湛,也是微微一愣,但紧跟着开口说出来的话让云湛吓了一大跳:“你就是那位很有名的游侠云湛吗?是来找我的?”
“对,我就是云湛,但是您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们之前完全不认识啊。”云湛一时间居然有点结巴。
老人微微一笑:“几天之前,那个酒铺学徒挨打的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了你和常淮公主石秋瞳站在一起。我对公主的事迹略有耳闻,如果她不带其他宫里的从人,身边只跟着一个羽人就到南淮城的贫民区里转悠,那么那个羽人只可能是云湛。”
“您可真够厉害的,就在乱哄哄的人群里看了一眼就能认出石秋瞳,然后推断出我是谁,并且记住了我的相貌。我现在开始怀疑你以前当过捕头之类的了。”云湛心悦诚服。
“捕头倒是没当过,不过在刑部当过几年官。”老人说,“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请进。”
一杯茶的工夫,云湛已经和这位名叫冼文康的老人熟络起来。如冼文康所言,他之前一直在天子脚下的天启成为官,曾经做到过刑部侍郎,几年前才告老还乡,回到了南淮城居住,难怪石秋瞳并不认识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大概很难相信,一个像你这样当过刑部侍郎的大官,告老还乡之后,居然就住在这样的宅院里,还会亲自上街买菜。”云湛感慨说,“所以请恕我直言,像你这样的人,我是真不太相信会在做官的时候专门买一座宅子金屋藏娇。”
他又补充说:“尤其是在前几天,亲眼目睹了你的处事作风之后,我就更不信了。”
冼文康严肃地看着云湛:“我想,我有些明白你今天的来意是什么了,你既然专门把金屋藏娇这件事提出来,一定是为了那个时候和这所房子有关的的旧事吧。而你又是一个天驱武士,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想要找我查问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关于那两位天驱和辰月在这里同归于尽的事。”
“从知道你是这里的主人之后,我就没有打算瞒你。”云湛说,“反正不可能瞒得过,不如实话实说。不错,我就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现在看见你,我知道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但还是恳请你告诉我答案。”
<!--PAGE 9-->
冼文康站起身来,在狭窄而陈设简陋的堂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这些年来,我极少和你们天驱打交道,但我听说过你。你这个小伙子很有意思,在很多事情上看起来和我格格不入,但细细探究的话,却又似乎和我是同一种人。”
“老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云湛说,“我不喜欢拍马屁,何况在现在这个场合拍马屁更是很可能会被当做有求于人的阿谀奉承,但我觉得我和你算是一见如故。”
“并不是拍马屁,我也有这种感觉。”冼文康笑了笑,“何况当事人已经死了,假如十七年后,有人能够帮我查清他死的原因,还他一个公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也希望你说实话,你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感兴趣?”
云湛想了想:“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如果我编造谎言的话,一定会被你揭穿的。何况,为了对得起我们俩的一见如故,我也不应该欺瞒于你。”
除了涉及到天驱偃师的一些机密,他从南淮城的拿起剖腹杀人案开始讲起,把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连养父风靖源的事情也没有隐瞒。冼文康大概也没有料想到此事竟然牵涉如此深远,一时间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说话:“单单是天驱和辰月的纠葛倒也罢了,没想到其中还牵涉到偃师和傀俑。而且,你很确定你在山谷的木屋里见到的那两个傀俑,就是仇芝凝和印皓的形象吗?”
云湛摇了摇头:“我并不敢确定,毕竟纹身也好,伤疤也罢,都只是我道听途说而已。我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