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木石之墟-第四章、真与假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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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真与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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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英途死了。

云湛重重一拳打在地上,只觉得心里一阵无法抒发的愤懑,这不仅仅是因为连日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始终找不到明确的方向所带来的郁闷。其实他和英途无非是刚刚结识,也谈不上任何友情,这位老妇人和他之间仅有的联系,大概只是年轻时曾经和他的父亲之间有那么一些并没有明确说出来的情感纠葛。但是他还是难以抑制自己对英途的同情:一个选错了努力的方向,导致一生虚掷时光的可怜人,到死时也是孤身一人。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英途将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用在了对傀俑的徒劳追逐上,究竟是出于对天驱的信仰呢,还是仅仅是不愿意放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定了定神,检查了一下小饭馆里的状况,除了英途的尸体之外,厨房里还有两个蛮族人横尸于地,从衣着来看应该是饭馆的经营者。除此之外,并没有袭击者留下的尸体或者其他痕迹,倒是有另外一样东西很醒目:一个只有一半身子的傀俑。

这无疑就是曾经在棘马部引发灾难的那个曾经半夜莫名模仿狼嚎的半成品傀俑、英途嘴里所说的耗费半生做出来的废物。云湛扶起这个傀俑,发现它的躯壳上伤痕累累,至少遭受了包括华族长刀、蛮族弯刀、长枪、单鞭等若干种兵器的打击,很多地方都碎裂了,露出包裹在内的金属部件。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个半身傀俑,并不真的像英途说的那样百无一用。在主人遭受到袭击的时候,它仍然能帮助主人对抗敌人,而且从它的头顶沾着的斑斑血迹来看,这个无手无足的半成品用它唯一的武器——头颅——仍然对敌人造成了杀伤。

“你并没有失败。”云湛轻声说,“你终究还是做出了一个可以战斗的傀俑。你是一个真正的偃师。”

在这里也没有别的可做的了,他正打算离开,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英途的右拳紧紧握着,看姿势有些不自然。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些什么,重新回到英途身边,伸手想要掰开这只拳头,却发现指节已经僵硬,没有办法掰开。

“抱歉,我也是为了替你找到杀害你的凶手,抱歉了。”云湛咕哝了一句,咬咬牙,手上用力,硬生生掰断了好几根英途的手指,这才让手掌摊开,露出其中的物件。

那是一根金属铸造成的羽毛,用涂料涂成了鲜红色。云湛把这根金属羽毛夹在指缝间,大感意外。

“血羽会?”云湛自言自语着,“怎么会是血羽会?明明是天驱辰月和偃师之间的事情,血羽会跑出来插一杠子做什么?”

血羽会是一个崛起极快的组织。最初的时候,血羽会只是被贵族压迫的羽族贱民们团结起来保护自身的小小的互助会,“血羽”其实就是在以贱民自况,以此和贵族们血统越纯正高贵、凝结出来就越洁白明亮的白色光翼相对立。后来在吸收了一位人类军师的加入后,血羽会开始改变了初衷,成为了一个云湛口中真正意义上的“黑帮”。它不再只是以羽人为主体,而是来者不拒什么种族的成员都收——能打就行。人类、羽人、河络、夸父、魅——甚至于大洋中的鲛人都有血羽会的分支。相比起天驱和辰月,血羽会显得更加急功近利不讲规则,成员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但也因此带来了势力的极速扩张单论人数而言,恐怕已经超越了上述两个古老的以信仰为根基的组织。

云湛一时间大感头疼。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宁可和辰月天罗打交道,尽管这两个组织里最顶尖的高手可能比血羽会的高手更难对付,但他们行事总会在自己的信仰的约束之下,可以预判,可以理解。但血羽会这样的真正黑帮,发起疯来会像狂犬,摸不清他们的行事规律。何况他和辰月教主木叶萝漪好歹是亦敌亦友,和天罗内部的重要宗主安学武也有不错的交情,遇事会有商量的余地,而血羽会与他之间素无瓜葛,攀交情都攀不上。

但无论怎样,总算有了下口的方向,至少可以有的放矢了。云湛迅速理清了思路:偷袭英途的人已经走了,和雪香竹交手的秘术师也走了,但偷袭自己的人在死了两个之后,还有一位昏死在窗台上。自己离开客栈时,官家的人已经来了,客栈里的其他人也都闻声而至,他应该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以云湛对血羽会的了解,这个组织在别的地方可能显得不太讲究,但对内部成员一向很讲义气,应该会有人去尝试救援他,跟踪这些人,就有机会摸到血羽会的巢穴。

两天之后。

那个被云湛打晕的血羽会武士果然没能逃脱,被北都城的城卫队带走收监,准备审讯。但血羽会也如云湛所料的那样手眼通天,甚至都用不上劫狱之类粗暴而没有技术含量的方法,直接通过贿赂上级官员把他弄了出来。

云湛悄悄地跟踪着这个人,找到血羽会在北都城的分舵,讲义气的舵主赏罚分明,先是为了他侥幸大难不死而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接风宴,继而因为他没能完成刺杀云湛的重任而罚他关了三天的禁闭。云湛运用缩骨术屈身于屋檐之下,偷听到了血羽会的帮众们觥筹交错间的对话,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舵主,现在任务已经完结了,我总算可以问问了吧:这次要我们去刺杀的羽人是干什么的?那个家伙好厉害,我们动用了从天罗那里买来的暗器,竟然都伤不到他分毫,反而赔上了两条兄弟的性命。要不是我命大,你也不必花钱把我从监牢里弄出来了。”从云湛手下死里逃生的帮众问。

舵主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他妈的还觉得气闷呢,一下子丢了两员好手,让咱们折损了不少实力,而且还压根不知道杀这个人是图什么。”

他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往桌上一扔,稍稍压低了声音:“告诉你吧,别说杀那个狗日的羽人的目的了,老子就连是谁下的命令都不知道,只是收到了血杀令。”

帮众一呆:“血杀令?”

“没错,就是血杀令,我检验了好几遍,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这玩意儿也没谁吃了豹子胆敢去伪造。你也知道的,接到血杀令就如同帮主亲自下令,无论怎样也得……”

后面的话云湛就没有听下去了,也没有必要再听。他对血羽会略有了解,听说过这个血杀令,那时只有会内极高层才有权发出的一种追杀令,接到血杀令的分堂分舵或者会中成员必须无条件接受命令,就如同帮主亲口发令一样。血杀令的制作工艺非常特殊,融合进了星辰秘术,在血羽会成员那里会有一套复杂的验证过程,以确保不会有人假传圣旨。既然这个舵主是接到了血杀令才开始行动的,那么,他的确不必,也不能打听究竟是谁下的令。

又一条线索中断了。但也不完全算是没有收获。能够发布血杀令的人,在血羽会里也是十个指头就能数出来的,这至少说明了这次由风靖源所引发的偃师事件已经引起了血羽会高层的重视。而血羽会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组织,能让血羽会插手的事件,其中一定有足够吸引人的利益。

利益,利益。云湛躺在拥挤嘈杂的小旅店大通铺上,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风靖源的身上究竟有什么利益值得让血羽会去出手?难道他们也和天驱辰月那样未雨绸缪,想要培养自己的偃师?

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云湛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血羽会的高层,一定有点儿问题。不过这个结论属于那种看起来很正确,事实上派不上用场的正确的废话,因为血羽会本身就从来不和天驱相互通气——事实上二者多半是互相嫌弃的,他到现在对血羽会的高层人物几乎一无所知,想要从中间筛出一个可能利益相关的人来,谈何容易。

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回宁州与石秋瞳会合,然后跟随着这位出访的公主一起回到南淮。虽然血羽会的总部到底在哪里他并不知晓,但以这个组织的庞大规模和每年攫取的惊人财富来看,总部一定得设立在一个商业足够发达的富庶地区,尤其有可能在宛州。而他在宛州有诸多关系可用,要查找到血羽会的更多信息会容易一点,不像在北都城举目无亲,为了逃避城卫队的追捕,只能先用药物染了头发,然后躲到这充满汗臭味儿、烟味儿、劣质烧酒味儿的大通铺旅店里。

隔壁铺位的两个人开始争吵,原因是其中一人带在身边的孩子尿炕了,弄脏了旁边那人的被子。这两人偏巧都是来自宛州的华族人,嘴巴厉害得很,却都不敢轻易动拳头,于是为了这泡尿足足争吵了小半个对时,各出机杼舌灿莲花,云湛扯了棉花塞住耳朵都堵不住。他很想揭竿而起一拳一个把这两位打晕过去,又或者离开这里到街上去逛逛透气,但此时自己的身份是个逃犯,无论如何也得低调行事,只能强忍了。

正在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忽然感到了一种秘术的入侵。这种入侵非常柔和,缓缓地和他的精神力对接,却并没有丝毫强硬,反而像是有人在柔和地敲门,请求他放自己进入。而且,这股入侵的精神力于他而言十分熟悉,似乎过去曾经打过很多次交道,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谁,也相信对方绝对不会趁这种时机对他有所伤害。于是他放松头脑,让自己的精神力顺应着对方的呼唤,渐渐达到某种琴瑟和鸣般的和谐境界。

然后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毫无光亮的纯粹的黑暗,身体陡然间失去重量,像是坠入了一道无底深渊,飞速下坠一段时间后,下坠之势又开始减缓,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河流在托住他。过了半晌,下坠完全停止,脚底踩到了坚实的地面,眼睛里也渐渐能看到柔和的光亮。

适应了这片光亮之后,云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之上,蓝天白云相映,水天一色,海浪高低起伏如蔚蓝山峦,海面下还能看到鱼群的身影,端的是一幅美景,除了唯一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整片海洋是完全静止的,就好像被瞬间封冻起来了一样,海浪纹丝不动,鱼群固定有如雕塑。

紧跟着,这片冻土一般的海面开始微微颤抖,从遥远的海平线方向出现了一个高速移动的黑点,继而转化为越来越清晰的巨大的黑影,向着云湛的方向冲了过来。逐渐进入视线后,云湛能看清楚,来的是一头雷犀,这是一种形状近似犀牛的怪兽,但比犀牛庞大得多,有着坚硬的外皮和尤其坚固的头骨,以及不屈不挠的凶猛斗志,在战争年代经常被驯化来作为攻城武器,以它铁锤一般的头颅去撞击城门,要么城破,要么自己被杀死倒地,否则绝不会退缩半步。

只不过,寻常的雷犀大概也就两丈多高,这一头雷犀却足足有五六丈高,冲向云湛的时候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距离再近一点,可以发现这头雷犀的四蹄并不是普通的钝形脚趾,而是各自向外伸出两根尖锐的长尖凸起,有若剪刀。除此之外,当这头狂奔的雷犀张嘴喘气的时候,嘴巴里露出的牙齿赫然也是尖利的食肉动物的利齿。

“太调皮了。”云湛摇摇头,“就算是想要拿我寻寻开心,也不必这样把雷犀和驰狼杂交在一起吧。”

这头变异的雷犀距离他越来越近了,一双血红的巨眼瞪视着他,嘴里呼出清晰可见的白汽,低下头向着云湛一头拱了过来。云湛却仍然站在这凝固的海面上一动也不动,等到雷犀头部的凸起眼看就要撞到他的时候,身子猛地跃起,双手已经各自握住一支长箭,用力下戳,准确地插入了雷犀的双目。雷犀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四肢一软,跪倒在海面上,绝望地哀鸣着。

云湛借着箭支戳入雷犀双目的反弹之力,身体向后一个空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然后他抬起头,向着只有太阳和云彩的天空大喊起来:“好了!别玩啦!快点出来吧!”

喊声在空旷的天海之间远远地传播出去。过了一小会儿,从远方的天际飞来一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远远望去就像是把一座城市升腾到了天空中,当它掠过太阳的时候,连太阳的光芒都被短暂地掩盖住了。那是一只金色的大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鸟,九州体型最庞大的生物,据说一只成年大风的体长可以超过一千尺,当它展翅翱翔的时候,翼展可以超过五千尺。它的体重能达到四千万斤,降落下来足以压垮一座山;如果一只大风以较低的飞行高度掠过一座城市,单是双翼扇动带起的气流就不啻于一场恐怖的龙卷风暴,足以摧毁城内的一切。

当然,上述的一切只存在于传说中,几代人当中也未必能出一个可以亲眼目击到大风的,但此时此刻,这只大风却出现在了云湛的视线里,而云湛对此并不惊讶。

大风飞到了云湛的头顶,把云湛及周围方圆数里的海面都笼罩在它的巨大阴影之中。然后,从大风的头部缓缓飘落下来一个小小的白点,如羽毛般慢慢地飘落到云湛面前站定。这是一个河络,女性河络,有着一张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可爱面容,白净的小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她的人都很难不会心生好感。然而云湛却知道,眼前的这个河络姑娘,纵然不是全九州最可怕的人,至少排个前三前五是丝毫不必要谦虚的。眼下他所身处的,也正是这个河络运用自己的精神力幻化而出的纯粹的精神世界,之前,当感受到对方的召唤后,他立即同意了,引导着自己的精神进入这片幻境。事实上,贸然进入一个秘术师所搭建的精神幻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建造者拥有着支配幻境的绝对权力,几乎就是这片虚幻天地中的天神,如果要在幻境中攻击或杀死进入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样的话,在幻境中被杀死的人就会在现实中发疯。

但是云湛相信她不会这么做。两人固然经历过不只一场生死对决,却也同样经历过共同出生入死的全力合作;这个河络是他的敌人,也是偶尔能和他倾谈心事的朋友。她会在很多场景下用尽全力试图杀死自己,却不会利用这个幻境,云湛坚信这一点。

这就是当今辰月教的教主,令人闻风丧胆的微笑的女魔头,木叶萝漪。

木叶萝漪还是老样子,至少在云湛面前没有半点辰月教主的威严和架子,一落到地上就一屁股往硬邦邦的海面上一坐,然后从腰间取下她从不离身的银质小茶壶,咕嘟咕嘟喝起来。喝了几大口之后,她似乎满意了,擦了擦嘴,抬起头来看着云湛。

“好久不见啦,云湛。挺想你的。”萝漪说。

“我不敢想你。”云湛说,“凡是您出现的地方,一定没好事。不过……见到你还是很高兴。”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萝漪说。

“这海面是怎么回事?”云湛指了指周围,“简直就像戏台上的布景。你们家的海是用来跑雷犀的么?”

“我本来是想把你扔到真正的海水里让你陪豪鱼玩一玩的。但后来转念一想,你我好久不见了,一见面就把你弄成落汤鸡,也未免不够友好,所以临时冻住了海面,换了头雷犀。”萝漪回答。豪鱼是九州另一种传说中的巨型生物,是海洋里最大的鱼类,不过比之大风还是稍逊一筹,会被大风当成最佳的猎物。

“你还是那么顽皮。”云湛叹了口气。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偶尔顽皮一下。”萝漪看着云湛,“在别人面前,我是辰月教主,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是撬动九州的阴谋家,总是绷得很紧,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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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漪的话语很真诚,云湛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把我拉到幻境里来,不会就是为了顽皮那么一下,还是有正事的吧?是不是和最近发生的傀俑事件有关?”

萝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在开口的时候,语气变得严肃:“是的。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放弃追查,把整个事件留给我们辰月来处理。”

云湛没有感到意外:“我猜也是。但是抱歉,不大可能。你消息那么灵通,应该早就知道了,现在那个人头傀俑身体的怪物,顶着的脑袋是我的养父风靖源。他用尽一切把我养大,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换了别人拒绝我的要求,他现在已经是尸体了。”木叶萝漪说,“但是,因为是你,云湛,我愿意和你多说几句。这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其中包含着一个辰月教的绝大秘密,即便以你和我的交情,我也绝不能告诉你。我们俩虽然是朋友,但是首先,我还是一个辰月,更加是辰月的教主,我别无选择。”

“我了解,我也别无选择。”云湛说,“我是一个天驱,一个多管闲事的游侠,但是首先,我是风靖源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木叶萝漪望着云湛,眼神里充满了失望:“这么说,没得商量了,你一定要插手到底,对么?”

“一定要。”云湛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萝漪突然目露凶光。这一瞬间,那个甜美可爱的河络姑娘消失了,坐在云湛面前的是睥睨天下的辰月教主,是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改变九州命运的无冕的帝王。

随着这句话,除了两人所在的这一小块海面仍然保留着封冻的固态,整片大洋都活动了起来。原本碧蓝如洗的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云层中雷光闪动,传来阵阵响彻天际的轰鸣声。海水似乎被墨水染过,翻滚怒号,高高掀起的巨浪有若一道道黑色的墙。

而在远方的海域,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海水像是被无数的炸药炸开了一样,一个山峦一样的物体从海面下钻出来,从它身上流淌下来的水流就像瀑布一样。这是一条豪鱼,海洋中的霸主,在它的体型面前,云湛渺小得像是一只可怜的鲸虱。

“你是想被大风吞掉,还是想被豪鱼吞掉?还是先被豪鱼吞掉再进入大风的肚子?”萝漪冷冷地问,“或者还想要点别的?我可都以满足你。然后从这里出去之后,你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也就少了很多很多麻烦了。”

云湛轻笑一声:“这只豪鱼长得真够蠢的,难怪不得只能做大风的食物……你不会杀我的,萝漪,至少不会在这里杀我。虽然你心里从来不会断绝了杀死我的念头,但你是木叶萝漪,不会在你邀请我进入的幻境里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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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又摆出这么一副从小和我上一个学堂的很熟的口气?”萝漪斜眼瞥他,“你就不怕自个儿判断失误?”

“怕,我经常判断失误。”云湛回答,“但是我还是乐意赌一把。毕竟我们是朋友,一般而言我比较了解自己的朋友。”

萝漪狠狠地盯住云湛,但过了一会儿,眼神重新变得柔和:“我有时候真的拿你这小子没办法。好吧,你猜对了,今天我不会杀你。但是下次见面,我或许就不会把你拉到幻境里来谈心了,如果你仍然不肯罢手,我们之间只有不死不休。”

“这我同样相信,因为你是辰月教主。”云湛耸耸肩,“不过,既然下次见面你都要杀我了,能不能最后满足我两个死前的遗愿?”

“第一个遗愿一定是借钱,尽管你所谓的借钱从来没还过……”萝漪的脸上恢复了那副亲切可爱的笑容,似乎刚才的死亡威胁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可以给你一点儿路费,让你不至于饿死街头回不了宛州,但多的一个铜锱也别想。我得对得起那位美丽的公主,管住一个男人可不容易。”

“你们女人一个个都那么邪恶。”云湛满脸苦相,“既然说到了石秋瞳,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以你们辰月的消息网,你一定知道。”

“我确实知道。”萝漪说,“大概四天之后,她就会抵达北都城。所以离开幻境后,我会给你留下足够你在大车店里住四天大通铺以及天天啃面饼的钱,保证你能活着和她一起回到南淮城。”

“太没人性了……”云湛双手抱头,仰面躺在身下依然坚硬如土地的海面上,“那位前代的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女人和小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萝漪没有接云湛的笑话,目光里有些忧伤:“然后,等你回到南淮以后,下一次见面,也许我们中就只有一个能活着了。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但我别无选择。”

云湛不吭声,目光仿佛完全被那只依然遮蔽着太阳的金色大风所吸引。远处的豪鱼仍旧在风暴与海啸中不安分地游动着,每一次最轻微的动弹,都像是海水被整个撕裂了。

二、

再有一天半的路程,车队就能进入南淮城。衍国常淮公主石秋瞳的这次漫长的出访,也总算即将结束。

衍国国力强盛,石秋瞳在民间威望也高,所以到了这里之后,石秋瞳索性完全甩开一切随侍人员,畅快地纵马奔跑在一片枯黄的楚唐平原上,身边仅有一个跟班,自然就是不良游侠云湛先生了。

“停下喝口水吧。还有你至于做出这副屁股马上要散架的模样么?”石秋瞳勒住马,“真是没用,亏你还是个男人。”

云湛如释重负地也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把水囊递给石秋瞳:“我们羽人骨头中空,在马背上被颠断骨头的可能性比你们人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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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个屁,你主要是脸皮中空,里面塞得进城墙砖……”石秋瞳大口灌水,然后把水囊随手扔回去,“还能跑得动吗?我还想再跑跑,干脆甩掉所有人今晚我们就能进南淮城了,让他们慢慢着急去。”

云湛先捏出一张夸张的苦脸,但看到石秋瞳眼神里隐隐的期待,再张嘴时已经换了口风:“五个金铢。五个金铢陪你一路颠回宁清宫。”

“不行,五个金铢太多,拿到你手里就要作怪。”石秋瞳一挥马鞭,在马屁股上轻抽一鞭,坐骑嘶鸣一声绝尘而去,留下她的下半句话在风中回**,“两个!不二价!不要就滚!”

云湛赶紧重新上马,一边打马追上去一边抱怨:“一把年纪了还那么疯,你是真不担心嫁不出去啊……”

两人真的在傍晚时分进入了南淮城。云湛深深的吸溜了一下鼻子,作陶醉状。石秋瞳斜眼看他:“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南淮城的空气里有一股很呛人的脂粉气,让你这样的英雄好汉非常闻不惯。”

“理论上是这样的。”云湛依然陶醉着,“但是在连肉都找不到的宁州和只能找到肉的瀚州呆久了,南淮城简直就是天堂。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转世这种说法的话,我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当个南淮城土财主家的少爷,确切地说二少爷或者三少爷四少爷。”

“为什么不是大少爷?”石秋瞳不解。

“大少爷得继承家业啊,那多累,就像您这样成天操碎了心。”云湛振振有词,“就得当那种只花钱不管家的少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睡之间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边路过一个胖乎乎的丫鬟就在她腰上拧一把……这样的生活给我个皇帝也不换。”

“直接投胎变猪更好。”石秋瞳呸了一声,“刚才什么声音?”

“我肚子里的声音。”云湛拍了拍空瘪的肚子,“再不弄点儿吃的我就真得饿死了去投胎了。”

“我知道,你又惦记着御膳房的那点儿玩意儿了。”石秋瞳满脸鄙夷,“走吧,看在你这一路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天勉强让你过过瘾。”

云湛却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别去御膳房。也不要去别的什么大饭庄。随便招呼一个守城门的卫兵把马送回宫里,陪我走路钻钻小巷子,吃点儿民间狗食,怎么样?”

“为什么?”石秋瞳问,“每次说起去御膳房蹭饭,你的口水能把护城河都淹了。”

“我确实是想去蹭饭,但是我想到,有一个一天到晚没有自由的可怜虫,刚刚在宁州和瀚州做了好几个月的假面人,假如回到王宫里,又得继续端着那张她不喜欢的假脸了。去大饭庄也不妥当,达官贵人们很容易就能认出她来,马上会摇着屁股围上来讨好巴结。所以我想带她去一个没有谁能认出她的地方,让她多放松一晚上,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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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秋瞳低下了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好,躲开那些摇屁股的,我们去吃你的狗食馆。”

她轻轻握住了云湛的手,没有松开。

云湛领着石秋瞳来到游侠街背后的另一条街,那里有着种种适合中下层平民的便宜食物,整条街都被笼罩在一种油腻腻的香味儿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即便是在十一月的冬夜也能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受。

“怎么样?想吃点儿什么?”云湛一脸莫名其妙的踌躇满志,就好像这条街上所有的饭店和小摊都是他开的似的。

“按照祖上的规矩,宫里有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因为被视作只有贫民才吃的低贱的玩意儿,比方说下水,但是我偏偏很好奇。”石秋瞳说,“这儿有猪杂面吗?”

云湛打了个响指:“跟着我来包您错不了,这条街上恰好就有全南淮城最好吃的猪杂面摊子,价廉物美老少皆宜,老板和我还挺熟,可以打折。”

“打折也是我掏钱,你美什么?”石秋瞳轻蔑地哼了一声,“走吧。”

猪杂面。宽阔的大海碗,红亮亮的热汤,细长的面条,表层浮着一层勾人食欲的辣椒油,卤好的猪肝、猪心和猪肠切碎了扔到碗里,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再切一碟咸辣萝卜丁!”云湛招呼着老板、一个沉默寡言的秃顶中年人,“烫一壶黄酒!”

老板冲他点点头,并不说话,很快把萝卜丁和黄酒送了上来。石秋瞳用筷子架起一小块猪肠,放在嘴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怎么了,不好吃?”云湛关切地问。

石秋瞳摆摆手,细细咀嚼了几下,眉头舒展开来:“味儿比我想象的重,不过,仔细嚼一嚼挺香的。这样的香味儿,御膳房里没有。”

“那就是了。这就是我们穷人爱吃的味道。”云湛说。

他唏哩呼噜毫不客气地把一大海碗猪杂面吃得精光,连加了很多辣椒和花椒的汤都喝光了,这才满意地拍拍肚皮。而石秋瞳也居然吃掉了半碗,看样子体验还不错,也着实不容易。

“回去吗?”云湛问石秋瞳,但不等她回答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得,看你这副表情,就像跟着爸爸逛庙会舍不得回家……爸爸再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拉起石秋瞳,走向另一条交叉的小巷,但刚刚走出还没几步,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人群聚在一起,挡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石秋瞳皱着眉头问。

“大概又是什么街头斗殴吧。”云湛说,“这种事情在贫民区非常常见,穷人们为了一棵大葱一把韭菜就能够打起来。走,我带你绕一下路,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石秋瞳说。说完,她当先向着人群里挤了进去,云湛赶忙跟在她身后,嘴里哼唧着:“你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操心,反倒有功夫跑到这儿来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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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云湛不客气地拿出他在底层社会打滚的本事,各种厚着脸皮的推挤撞钻,替石秋瞳杀出一条血路,两人挤进了人群最里边。他只猜对了一半,里面并不是斗殴,而是单方面的殴打,他从围观者的议论纷纷中,很快听明白了原委,原来是一个酒铺里的学徒毛手毛脚打碎了一大坛子酒,正在被老板痛打。这个学徒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身材矮小瘦弱,老板则身躯肥大,一个能顶学徒三个,手里抓着一根木棍,下手毫不留情,每一棍子挥出都能听到风声。而学徒只是闷着头挨打,一声都不敢吭。

石秋瞳看得火起,顺手挽起了衣袖,就要上前去教训一下那个胖老板。云湛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这样在街头亲自动手揍人,未免有失身份,传到令尊耳朵里,又得把你拉过去罗罗嗦嗦。还是让打手上吧。”

“好吧,打手,交给你了,”石秋瞳狠狠地说,“这个死胖子要是半个月之内能下床,你明年就别想再在面馆里吃白食了。”

“放心好了,揍人这种事儿我是专业的。”云湛说着,就准备走上前去。但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从人群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住手!”

云湛停住脚步,只见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但是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洁得体,身姿笔挺,犹如一棵青松,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庄严气势。酒铺胖老板毕竟是生意人,善于相面,即便这个老人衣着简朴,他也能看出对方绝非一般人,只好停住了棍子,但嘴里还是不甘心:“这小子打碎了我的酒坛,损失好几个银毫呢,我是他的师傅,揍他一顿有什么不对的?”

老人上前一步,目光中威势逼人,胖老板不自禁的向后退出两步。老人伸手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学徒扶起来,转头对胖老板说:“他给你造成了钱财损失,你可以扣工钱赔偿,但打人就是触犯了国家的律法,哪怕他是你的学徒。闹市当街打人,造成混乱,阻碍交通,更是可以直接把你抓进衙门治罪。”

老人说话简明扼要而又井井有条,再加上那一派不凡的气度,胖老板压根不敢还嘴,只是嘟囔了一句:“就他那点儿学徒工钱,扣到几辈子也还不回来啊。”

“如果你答应不再体罚于他,我可以替他赔偿你。”老人说着,从身上掏出半个金铢,“这总够了吧?”

胖老板喜出望外,接过金铢来,连声说道:“够了够了!我不打了,以后也不打了!”

他扭过头,居然在胖脸上挂出了几分和颜悦色,招呼着学徒跟着他回去。老人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翩然而去。

“这个老头很厉害啊,”云湛说,“该立威的时候立威,该讲理的时候讲理,既保护了弱者,也不让富人吃亏白白损失钱财。看样子应该是至少当过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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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他,肯定不是现在衍国的朝臣,或许是已经退休的官员。他确实处事公平得体,很难得。”石秋瞳说。

旁观了这一场小风波后,云湛继续带着石秋瞳向前走,那里有一间简陋的茶铺,虽然陈设装修相比南淮城知名的大茶楼差得远,不过地方不小,也很热闹,人们坐在磨损得很厉害甚至腿都歪斜了的破竹椅上,喝着一个铜锱无限加开水的盖碗茶,听着茶铺中央台上的说书人讲评书。

今天说书人讲的是个传奇故事《屠龙英杰传》,云湛有些失望:“可惜了,今天讲的这种不着四六的神怪故事。我本来指望你能听到《常淮公主**寇记》呢,讲一位姓石名秋瞳的公主如何率领南淮守军英勇无畏大败拥有香猪骑兵的叛军的……”

石秋瞳噗嗤一乐:“我自己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每天听到的溜须拍马还不够多?这个好,咱们坐下听。”

茶铺里靠近说书台的好位置都已经被坐满了,两人只能在边缘的一张桌上坐下,要了两碗茶和一些花生干果,石秋瞳注意到云湛对干果的嫌弃眼神,索性又给他要了一包油纸包着的卤鸡爪。好在说书先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即便坐得远,也能听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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