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这本《屠龙英杰传》,取材于九州大地上最神秘的种族:龙。据说全九州知识最渊博的龙渊阁在制订龙的条目时,给出了很著名的三条定律:没有人见过真的龙;没有人能证明龙的存在;没有人能证明龙的不存在。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还是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并且相信龙是九州最强大、最具力量、最具智慧、同时也可能是最危险最邪恶的一个物种,一旦现世就会毁灭世界,与之有关的各种神话传说民间话本也层出不穷。《屠龙英杰传》的故事,就是讲一群执著的人如何踏遍九州大地寻找龙的踪迹,如何同另一群同样寻找龙、却试图控制龙为其阴谋服务的野心家斗智斗勇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胡编乱造全然没有现实依据,倒也天马行空十分热闹,故事里的主角们足迹遍布九州各地,甚至远赴陆地之外的大洋,人们可以跟随着说书先生的描述在文字里饱览九州风光。
两人坐定时,说书人正讲到故事里的两位男女主人公在殇州雪原最险峻也是气候最恶劣的高峰——木错峰下和敌人搏斗的**部分:“……只听翼聆远一声悲鸣:‘婴妹!你何苦如此!强用猎心会吞噬掉你的生命!来日方长,咱们且让他一局却又如何?’林婴柳眉倒竖,秀目圆睁,怒道:‘若这贼子真的将山中之龙唤醒,九州大地或将不存,你我又岂有活路?今日我舍却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拦阻他!’列位看官,前回早已说过,这猎心乃是邪灵兵器中的极品,吸人精魄,绝非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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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众们都在为了两位主角的命运而提心吊胆,真正经历过许多凶险的石秋瞳却对这样生编硬造的故事并无太大代入感,只是对说书先生着力渲染的木错峰的凶险环境十分向往:“还真挺想去木错峰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险恶,也那么美丽。”
“这并不难啊,你不是没事儿就被你爹使唤着满九州出访么?”云湛说,“下次去和夸父们谈心的时候,顺道去瞅瞅呗。”
“不一样的。”石秋瞳摇摇头,“当我出访的时候,我代表的是衍国,是我老爹,是一种国家的符号,我这个人……基本上是不存在的。我要每天根据不同情况在脸上填充礼貌的笑脸或者肃杀的冷脸,我要谈政治,谈军事,谈贸易往来,谈合纵连横。就算真的把我放到木错峰下面,我脑子里想的还是如何和夸父谈购买殇州药材的价格,如何安排运输,如何提供能让夸父感兴趣又不至于让它们军力大涨的商品……那种情况下,我站在哪里,都相当于坐在谈判桌旁边,毫无意义。”
石秋瞳说话的时候,神情淡然,语声里也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吃饭睡觉一般的小事,但云湛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
“我明白了。”云湛说,“我会改变它的。”
“改变什么?”石秋瞳问。
“我会带你去看你想看的一切。”云湛说,“木错峰、冰炎地海、晶落湾、溟濛海、阴羽原、南药、厌火、九原、泉明港的相思树、朱颜海的湖水、毕钵罗的灯火……甚至于我叔叔云灭曾经去过的云州,我们也要去。那时候你不是什么狗屁公主,不用想什么狗屁药材狗屁运输,只是石秋瞳,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我们骑最快的马,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用心去看所有的景色。”
石秋瞳半晌不语。过了好久,她才用手指头点了点云湛的额头:“你呀,干脆上台去取代那个说书先生好了,我觉得你报菜名报得很熟嘛。”
云湛矜持地点点头:“我一向都是多才多艺,干一行像一……”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感觉到石秋瞳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脖颈,那股淡淡的温柔的香味让他沉醉。
“我们一定会去的。”石秋瞳说,“我们一起。”
三、
霍坚踩着点来到邪物署的大门前,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但是正准备进门的时候,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恐怖的身影正在向着他高速移动而来,这个身影让他立即转身,撒开腿就跑。但霍坚毕竟年纪大了,再怎么拼命地迈动两条老寒腿,跑起来也并不比一只鸭子快多少。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霍,怎么啦?每次见到我就躲,我没欺负过你吧?”来人笑容可掬地揪住了霍坚的衣领。霍坚用尽吃奶的力气也睁不开,只能气哼哼地直跺脚:“云湛,你这个臭小子就一点也不懂得尊老么?我干嘛不躲你?你每次一来就专门抓着我老人家不放,害得我晚饭都吃不上热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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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我真的没太多事儿找你。”云湛依旧坏笑着,“我就是远远看见你,忍不住想要过来吓唬你一下而已。现在吓唬过了,我去找佟童去了。晚餐愉快。”
把霍坚气得七窍生烟之后,云湛走进了邪物署。如他所料,佟童早已经在公事房里了,和他殉职的前任席峻锋一样,勤奋敬业,以身作则,一丝不苟。不过相比之下,云湛显然更喜欢佟童,因为这个年轻人身上带有一种质朴的善良和开朗,相比之下,席峻锋总是惦念着一些无法放下的过往,显得阴沉而心思太重。
“云大哥,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佟童见到云湛,很是惊喜,“上次给你的资料都收到了吧?”
“都收到了,你帮了大忙,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云湛和邪物署的人都很熟,所以也毫不客气,从外间扯过一把椅子就坐在了佟童对面。另一位和云湛交情不错的捕快陈智连忙给他送进来了热茶。
“咱们客气什么!”佟童摆摆手,“每次有什么疑难的案子,不都是你帮忙么。这回查到些什么吗?”
云湛犹豫了一下,佟童会意,起身关上了门,把其他捕快们好奇而委屈的眼光挡在外面。云湛这才把前些日子在宁州和瀚州所经历的一切大致给佟童讲了一遍,佟童听完之后很是意外。
“我真是没有想到,这起案件竟然能和你牵扯那么深。”佟童说,“可是按你说的,现在能找到的线索基本都断了,可能知道真相的要么是辰月教主,要么是血羽会高层人物,光是要找到他们都足够费劲,更别提从他们嘴里打探到消息了。”
“何况我也没法去找木叶萝漪,”云湛苦恼地说,“她老人家能暂时高抬贵手不追杀我也就算万幸了。”
“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弄一些血羽会的资料。”佟童说,“血羽会虽然行事乖张,但是在组织结构上很谨慎,官家所能掌握或者抓获的,往往都只是他们的下层支线,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也不会波及到全身,尤其在南淮这样的都城,他们更是会十分小心。不过我可以向其他地方的同行求助。另外,和偃师有关的更多详细资料,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查一查。”
“那就拜托你了。”云湛说。
“你就先好好休息一阵子吧,在外面奔波那么久也够辛苦的。”佟童说。
“恐怕不行,我这个人就是天生贱命,”云湛说,“收了客户预付款的时候老是偷奸耍滑,这种半个铜锱都没人给的事儿,反倒是停不下来。回宛州的路途上,我也想过发生在南淮城的那起凶杀案,总觉得一口气杀掉三个人,还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添头,并不是很像风靖源其他几个案子里的做法。尤其是杀人之后剖开肚腹,着实有点匪夷所思。能不能把具体发现尸体的方位告诉我,我想到那里去转一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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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佟童道别之后,云湛去往了案发的地点。那是位于南淮城外西北不远处的一个山谷,官方名字叫澹坳谷,由于名字过于佶屈聱牙,一般人就直接按照方位将其称之为西北谷。这座山谷里既没有什么物产,也没有值得一看的风景,反倒是地质结构不稳当,一到下雨就容易闹泥石流。加之南淮位于宛州腹地,出城向四面走去都能找到很好的风景,所以这个离城很近的山谷反而平日里无人问津,也难怪那几位死者的尸体一直放到腐烂才被发现。
好在那位发现尸体的富家小姐记性不错,精确的指出了一个重要的标志:“那几个死人的附近有一棵松树,树上被人刻了字,是……是辱骂国主的话,我不敢说出来,但你们看到就会明白。”所以云湛费了一番周折之后,还是找到了那棵树。树上果然不知被何方神圣刻下了辱骂国主石之远、也就是石秋瞳的父亲言语,大意是讲石之远占据着宛州最富庶的公国却毫无作为,不配当国主。
这话倒真没说错,云湛看着这两列刻在树皮上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心里想着。石之远并不是个没有才干的人,以衍国的家底,守成绰绰有余,事实上衍国在他治下确实称得上国富兵强——尽管其中有不少石秋瞳的功劳。但是要想向外“作为”,他那点韬略大概就不够用了。何况眼下本来就在和平年代,对外扩张谈何容易,只是辛苦了满九州乱跑的石秋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驱逐出去,开始查看发现尸体的现场。根据那位富家小姐事后惊魂未定的描述,当时四具尸体就躺在距离大树不远的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上,三个上了年纪的死者几乎是非常整齐地并排放置,并头而卧,年轻一些的那位女性死者离另外三个人稍微远一些,但也就是大概不足半尺的距离。
此刻死者的痕迹早已被抹去,这片平地上只能看到冬日的枯草。但云湛站在一旁,在头脑里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越想越觉得离奇。三位辰月教的偃师同时出现在此处,很难用偶然解释得通,几乎可以肯定是和他们的偃师技艺有关。但那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和这三人死在一起,又为什么尸体的摆放会和这三个人稍微拉开一定的距离?这不足半尺的距离,无论是南淮城的普通捕快还是邪物署的佟童等人都没有太在意,但云湛却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最大的可能就是——三位辰月偃师和第四名死者不是一路人,四个人可能是偶尔碰上,然后被共同的敌人杀害的。
此外,云湛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会不会那个无名女孩才是杀手?这个想法看似有些大胆,但在实际发生的一些案子里可以找到相近的案例。比方说,一个厌世的人想要寻死,或者一个想要谋杀他人的罪犯出于某种目的要掩盖自己的杀人动机、嫁祸给其他的人,就会在杀人之后自己也选择自杀,但是会用巧妙的手法把自己也伪装成同一批被害人之一,从而误导查案者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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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最让云湛想不明白的依然是杀人后剖腹的残忍手法。如果死去的四个都是普通人,也许可以往变态连环杀手之类的地方去推论;但既然雪香竹已经向他确认了三名死者都是辰月教徒,而且恰恰好全都是偃师,这可不是那种脑子有问题的杀手能做到的,十七八个一起上多半也做不到。所以,剖腹,以及剖腹之后挖出内脏的手法,一定是有一些特殊的深意在其中。可惜的是,这样的深意目前还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这确实不大像被改造成傀俑后的风靖源的手法。
不过后来撞翻了衙门的围墙、打死打伤一票人的那个抢尸者,倒是和风靖源颇有几分神似,毕竟云湛曾经和风靖源交过手,也曾亲眼见到被风靖源杀害的羽族士兵,知道那种凭借着绝对力量进行蛮不讲理的打击的感觉。但是同样的,问题来了,如果抢尸者是风靖源,他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去劫夺尸体?
真是该死,云湛想,如果当时我在现场,又或者事后我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几具尸体,或许就能找到一些那些没用的仵作或者捕快发现不了的细节。但现在只能通过他人的描述来进行想象补充,那就实在是太空泛,缺乏实证。
他在现场附近仔细探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多余的痕迹,毕竟捕快们已经在这里搜查过了。但他还是不甘心,继续向着山谷深处走去,寻找着可能留下的不一般的痕迹。
一直到肚子开始咕咕叫,他才顾得上抬头看看天色,发现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西沉,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宛州的冬天固然不会像北陆那样酷烈,要在这山谷里过一晚上也够呛,云湛连忙掉头往回走。
但是这座山谷虽然不算太大,因为平时少有人来,基本没有几条人工的道路,也缺乏路标。云湛沿路上注意力都放在寻找可能的凶手或者死者留下的痕迹了,并没有记路,走出一截之后才发现——迷路了。他并没有能找到山谷的入口,却反而好像越钻越深,来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
真是活见鬼,云湛狠狠骂了一句,再看看天,已经快要黑透了。以他的武艺,在这样距离城市不远的山谷里倒是不必担心遇上什么野兽或者山贼,但总得找一个能避风和生火的地方过夜,不然的话,一不小心冻病了,还不得被石秋瞳嘲笑到明年。
他东张西望地借助着最后一点自然光线寻找能避风的山洞,以便先把火折子节省下来。走着走着,突然间脚底下踏空,脚下出现了一个深洞,身子猛地往下坠。
他倒是反应很快,双膝刚刚没入洞口,就已经迅速拔出一支箭往洞口处一插,然后借着这一插的反向力道腰腹用劲,跳了出去。在地上站定后,他走上前去细细一看,发现刚才踩空的地方赫然是一个人工挖出来的陷阱,下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有什么,但可以肯定深度不小,从里面传出来的腐臭味儿来判断,多半还有动物——或者人——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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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好险,云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幸好老子反应快,堂堂南淮城知名游侠,倘若就这么死在了一个抓野猪的小陷阱里,那真是丢死人了。但紧跟着,他想到了:假如这里有人工挖掘的陷阱,岂不是意味着附近可能有人居住?
他不禁燃起了希望,连忙在陷阱附近仔细寻找,果然在一片树丛后面发现了一条显然是人工开辟出来的小径。他沿着小径向前走去,小径指向了一条弯弯曲曲爬坡上坎的道路,十分难走,即便以云湛的身手,在这样的黑暗中也好几次险些摔跤,何况他还得随时小心提防不要踩上另一个陷阱或者别的什么机关。不过最终,他还是顺利地走到了这条小径的尽头,那里如他所愿,矗立着一间简陋的小木屋。
尽管木屋里黑漆漆的,既没有灯火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云湛还是兴奋地奔过去,敲着木门问道:“请问有没有人?过路的人,山里迷路了,想要借宿一晚。”
敲了几遍,并没有任何人回应。云湛猜测木屋里并没有人,心想既然无人,我进去睡上一晚也无妨,至少可以挡风。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居然并没有闩住,一推就开。
云湛跨进门里,屋内有股呛人的尘土味,说明确实至少有一段日子无人居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屋内的陈设,摸到了一张粗糙的木桌,并且在桌上摸到一根还算有点长的蜡烛,连忙掏出火折子,把蜡烛点亮。跳跃的火光立刻照亮了整间屋子。云湛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心头一紧,已经本能地向后跃出一步,手里张弓搭箭,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这间屋子的屋角里坐着两个人!依稀能看清楚是一男一女,并肩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一言不发,似乎正在看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这两个人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云湛试探着开口说:“两位,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在山里迷了路,想要在这里借宿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我可以付钱。你们是听不到我说话么?”
不管他说什么,那两人都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一丁点变化。云湛忽然生起了一个奇特的念头。他放下弓箭,一步一步地向前靠近了两人,看对方依然没有动弹,大着胆子伸手去试探两人的鼻息。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而且手腕上的皮肤冷得象冰,任何一个活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体温。
这是两个死人么?云湛想,但是这里是温暖的南淮,不是殇州雪原,纵使是冬天,两个死人的尸体也不可能保存得那么完好,半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而这时候他也在近距离看清楚了,这两个毫无呼吸心跳的人的确是一男一女,看年纪大概都在四十岁左右,尽管并不年轻了,却看得出来相貌都不错,年轻时大概也是一对俊男美女。他们都穿着粗布衣衫,从手工来看是自己缝制的。此外,那个男人的左手可能是以前被人切断了,现在安了一只很粗糙的木头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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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手?
云湛突然间想到了些什么,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小心地抓起那个男人的手,在木头假手和小臂的结合处切开了一道伤口,然后再把伤口分开。和他料想的一样,断口里根本没有血肉和骨头,而是金属。
这一男一女,并非活人,而是两个傀俑。和云湛的养父风靖源一样精致完美的傀俑。
四、
九州有两座泉明港。确切地说,泉明港只有一座,却有着两副不同的面貌。一方面,泉明港地处中州西北部、滁潦海中部,既是著名的渔港,也是中州最重要的商业港口,被人们称之为中州的明珠之城。
另一方面,由于这里北通瀚州,西通雷州,南连东陆,各处的地下活动往来皆方便,也使得泉明港成为了九州最重要的黑市。据说,每一天在泉明港发生的地下交易,其金额并不比正经生意的金额少。
泉明港黑市交易比较集中的一个地方,位于城西,叫做竹林巷。据传古代有名人雅士在这条巷子里隐居,种了许多竹子,弄竹饮酒,陶然而乐,这条巷子因此而得名。不过到了现在,雅士早已化作尘埃,只有一帮和风雅绝不沾边的或粗鲁或凶狠或奸诈的人在此聚集,竹林巷也有了一个新的诨名,叫做“野猪巷”。
常笙就是泉明港野猪巷的一份子,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份子。黑市也是市场,只要是市场就需要规矩和秩序,尤其搞地下交易的人们脾气和胆子都比较大,一言不合就会拔刀子,这种时候就更得有人出面来维持秩序。
常笙的作用,就是维持黑市的秩序。她的长相和美貌绝对沾不上边,身为一个女人,块头倒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大,隔壁上的肌肉坚硬得像铁打的,野猪巷里的男人们和她掰手腕,从来没有谁能赢。七八年前,为了制止两帮贩卖香猪香囊原液——可以制成名贵的高级香料,其交易权一向被国家把持,律法上禁止私人买卖——的走私贩子的斗殴,常笙的右手被砍断了。但她毫不在乎,只是找同样住在野猪巷里的河络巧匠金手雷嘉替她装了一只假手。河络族的全名长得能让人念断气,所以日常生活中都是用外号加简化短名来称呼,金手雷嘉外号叫“金手”,手上的技艺果然了得,做出来的假手和其他的普通工匠或大夫做出来的全然不同,竟然颇有几分灵活性,可以拿刀,可以握筷子,打架的时候也能感受到足够的力量。
“你真是太厉害了,矮子,”常笙夸奖雷嘉说,“再努把力,说不定你能做出和真手一样的呢。”
“那个倒是有可能做得出来,甚至可以比真手还好用。”雷嘉回答,“但安在你身上,你可能会死。现在这个就挺好了。”
“为什么会死?”常笙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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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嘉没有多说。这个死矮子就是这样,说话只说半截,逼他也没有用。不管怎么说,他给了常笙一只不错的手,常笙一直记得他的好,也就时时关照着他,让野猪巷里的人不敢去欺负他。毕竟说不定哪天,自己又会丢掉一只手一只脚什么的呢?到那时候还得用的上雷嘉。
正因为如此,当那个突然出现在野猪巷的陌生人走进雷嘉的铁匠铺子、并且很久没有出来时,常笙立刻就警惕了起来。
“那是个什么人?你确定以前从来没见过?”常笙问前来向她通风报信的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是个羽人。”报信的人说,“至少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知道了,你不用管了,我去看看。”常笙说。
来到雷嘉的铁匠铺子外,发现雷嘉已经给店铺上了门板,看来今天是不会做生意了。常笙原本想直接敲门,但想了想,多了个心眼,决定先翻墙进去打探一下。她对野猪巷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知道雷嘉的工作间西北侧的墙上有一个破洞,从那里既能偷听,也能偷窥。
从破洞里看进去,正好可以看见两人对面而坐,这果然是一个年纪挺大的老羽人,从侧脸看上去表情木木的,而金手雷嘉的神情就显得很复杂,有悲有喜,有激动,也有紧张。
“他真是个疯子啊。”雷嘉感叹着,“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他想要这么做,那时候我和我认识的几位偃师都觉得他疯了,觉得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现在,你就坐在我对面,不由得我不信。能告诉我他是怎么做到的吗?”
偃师?常笙一愣。她记得自己以前似乎曾经听到过这个词儿,那好像是一群传说中可以做出真人一样的人偶的怪人。听金手雷嘉的语气,难道他也是一个偃师?那样的话,能够给自己做出如此精巧的假手,倒也不足为奇了。
羽人还是一脸的木然,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开口:“不知道。和我无关。我只要你修好我。”
羽人说话的腔调很怪异,就好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而“修好我”三个字听起来也着实费解。不过,当羽人站起身来,撩起上半身的衣服时,常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左侧的小腹上有一个彻底穿透了的大洞,但是动力却没有任何血或者脓液,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木板被穿了一个洞一样。
这个羽人不是活人,而是偃师制造出来的人偶!常笙脑子很快,马上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世上竟然真的有偃师,偃师竟然真的能做出和真人一样的木头假人,能说话,能走动,能思考的假人!她简直惊呆了。
雷嘉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河络的身材很矮,他不必弯腰,就正好可以检查羽人腹部上的那个洞。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这个伤不要紧,看起来伤得很重,但并没有损及任何关键部位,你的头部没有受伤,提供动力的星流石也没有任何损伤,几乎就是木工和铁匠的活儿,一小会儿就能弄好。当然,这个伤口有可能继续开裂扩大,影响到其他部位,尤其是打斗的时候会加速这种开裂,长远看来对你不利,能修还是得尽早修好。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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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羽人只说了一个字。
“我虽然隐居在这个黑市的小巷子里做铁匠,外面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已经有好几位我的旧友遇害了,我没有猜错的话,都是你干的吧?”
“对。”羽人仍然只说了一个字。
“那么接下来,不管我肯不肯帮你修理,你都会杀掉我,对吗?如果这样的话,或许我不修还好一点,至少会给你杀其他人稍微制造一些障碍。”
“有区别。”羽人说,“如果你修好我,我杀了你,但放过你的朋友。”
话音未落,羽人的身形一晃,已经扑到了常笙悄悄窥视的墙洞边。常笙心里一凛,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羽人双手齐出,像穿透两张薄纸一样击穿了墙壁,捉住常笙的肩头,把她硬生生地拽进了屋里。在寻常情况下,如果有人像这样抓住常笙的肩膀,其结果必然是会被她反手扭住,摁倒在地上一通暴揍。然而这个瘦长的羽人力气大得就像一头巨熊,常笙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就被摔在了地上。试图挣扎起身的时候,她才发现,就是刚刚那一捏,她的左右肩胛骨都已经被捏碎了,根本就无力动弹。
“矮子,你别管我!”常笙倒是一向很硬气,“让他杀!老娘这辈子活痛快了,无所谓早死几天!”
雷嘉轻轻笑了一声:“你呀,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活到我这把岁数的时候才会知道生命的可贵,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在这条巷子里,人人都把我当成一个没用的铁匠,人人都喜欢嘲笑我欺负我,只有你经常照料我。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他妈的只不过是想留你一条命,万一以后我还要换手换脚的方便!”常笙这样的亡命之徒居然感觉眼睛有点潮乎乎的,“别他妈自作多情了,不要修它!”
雷嘉没有搭理她,只是对羽人说:“麻烦你把她挪到墙角,免得碍手碍脚的,我这就帮你修理。请别再伤害她。”
羽人并不吭声,走到常笙身边,抓住她的一只脚踝,像拖面口袋一样把她拖到了墙角。常笙试图用脚踢他,但在这个羽人面前,她就如同一只面对着老鹰的小鸡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雷嘉转身回到内室,过了一会儿重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各种常笙从来没有见过的形状怪异的工具和机簧零件。他又找出了几块色泽不一般的金属和木料,先把其中的一块金属塞进了羽人身上的那个大洞,像是在判断比较大小。然后他又看似漫不经心地把一块颜色斑斓的不规则椭圆体——乍一看有点像枚核桃——也跟着放进了那个洞。咔擦一声,“核桃”被他用力捏碎了,露出里面一个泛出微光的极小的小东西,远远看去就像半根针。紧跟着,那个洞被雷嘉用另一个木块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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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那个“核桃”只是一层保护壳,用来保护隐藏在其中的那枚比针还小的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以常笙的见识是猜不出来的。但她却能够感觉到,随着那样小玩意儿暴露在保护层之外的空气中,整个室内突然间充满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氛围,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被释放了出来,让她一阵阵的头皮发麻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动,似乎血液流动都加快了。
那是什么这么厉害?常笙一时间竟然感觉到某种久违的恐惧,要知道刚才羽人捏碎她的肩膀时她都没有哼一声,但这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似乎总是能击中人心深处的脆弱。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光芒从木头缝里透出来,逐渐扩大,形成一道银白色如月光般的光晕,把金手雷嘉和羽人都包裹在其中,紧跟着这种银白逐渐转化为耀眼的纯白。然后,羽人的身体上也泛起一种火红色的光芒,就像是中了剧毒的模样。
常笙似有所悟,果然她马上听到了雷嘉略带得意的说话:“抱歉,我的小朋友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别忘了,星辰力之间是相生相克的,以我的经验,很容易判断出给你提供动力的星流石碎片来自于郁非,所以我会用亘白的星流石碎片来压制你的力量。现在,你动不了了。”
常笙完全不懂雷嘉所说的星辰力的相生相克,她只知道亘白和郁非都是九州星空中的两颗主星,亘白是白色的,郁非是火红色的,具体怎么样这两种星辰力能相互克制她就不知道了。但眼下,雷嘉似乎真的让先前不可一世的羽人再也无法行动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
“矮子,你还真厉害。”常笙夸奖说,“我过去真是小看了你。今天算是你救了我一命,以后……”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羽人身上的光芒又起了变化。先前,她的眼里所能看见的,是纯白色的岁正的光亮包围着火红色的郁非的光亮,并将其压制住;但是现在,羽人皮肤上泛起的火红色当中,渐渐透出了另外一种颜色。
黑色。
雷嘉也注意到了这种黑色,他踉踉跄跄地退出好几步,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显得惊恐而惶急:“黑色?这是谷玄还是暗月?怎么可能?你身上怎么会还有一种星辰力?从来没有偃师会用两种星辰力来驱动一个傀俑的。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羽人没有回答,手指开始缓缓地做出抓握的动作,然后是小臂、大臂、肩膀、腰……常笙心里一沉,知道雷嘉的计划失败了。他的亘白星流石并没有能够压制住这个羽人模样的人偶——刚才雷嘉把它称之为傀俑——却好像反而激发出了某种他算计之外的力量。他所提到的谷玄和暗月,同样也是九州十二主星中的两颗,不过这俩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常笙有了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今天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儿,为了那不断蔓延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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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奇怪,尽管已经摆脱了亘白星辰力的约束,但羽人并没有急于捉住雷嘉。他仿佛有恃无恐,只是不断地活动着肢体,从最开始的原地伸展到在室内迈开大步绕着圈子行走。先前一直泥塑一般的脸上,随着身体的活动,竟然呈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欢愉,就像是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一件他梦寐以求的玩具,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常笙再看看雷嘉,发现雷嘉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恐怖的神情,又像是被彻底吓呆了,又像是某种深沉的绝望。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雷嘉嘴唇颤抖,双腿更是抖得厉害,竟然站都站不稳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常笙想起先前雷嘉面对死亡威胁时的表现,知道雷嘉并非怕死,而是可能想到一些比他个人的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羽人慢慢走到雷嘉身前,带着一种兴致勃勃的神态蹲下身来,注视着雷嘉的面庞,似乎那种极度的惊惧让他十分有快感:“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
“那……那只是个传说,只是个传说而已。”雷嘉满头大汗,“我虽然也觉得在理论上有可能,但是……想想还是觉得不会是真的。你……你是不是在骗我?”
“你自己看呢?”羽人嘴角挂着一丝邪恶的笑意,“你是偃师,虽然水平差点儿,好歹也琢磨了那么多年。你看我是真是假?”
常笙不明白雷嘉说的传说指的是什么,所谓真的和假的又是在指什么,但她确实能看出,此刻的羽人和先前已经截然不同了。刚刚现身时的羽人,神情木讷,和人交流似乎有障碍,说起话来都口齿不流利,而且遣词造句几乎是尽量的惜字如金,似乎多说一个字对他而言都很困难。但是,当浑身上下被黑色笼罩之后,羽人说话的腔调完全变了,尽管嗓音还是那样,但说话却很流畅,充满了自信,口吻近乎轻佻和油腔滑调。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常笙想到这里忽然身子一颤。换了一个人?难道刚才雷嘉的星流石压制计划出了岔子?尽管亘白星流石的确压制住了先前由郁非所提供的能量,但是却……释放出了另外一个存在,一个更加恐怖的存在?
雷嘉紧咬着牙关,目光中满是痛悔,眼看着羽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他的面前。那是一个金属盒子,颜色漆黑,做工粗糙到近乎丑陋,不知道是哪里的铁匠随手打成的,甚至于可能是被丢弃的废品。但看到这个铁盒后,雷嘉的反应却异常剧烈。
“铁盒!铁盒!是那个铁盒!真的是那个铁盒!”他蓦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合身向着羽人撞了过去。
这个动作无疑是徒劳的。羽人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一点,就让雷嘉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雷嘉:“不用那么后悔,我后悔的年头比你长多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无非都是命运之轮碾压过后的残渣。你瞧,我现在就想得很开了,几百年的苦头都吃过了,还去想什么信仰,还去想什么神圣的、不容动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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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难以置信的说法,常笙想着,几百年的苦头是什么鬼玩意儿?你他妈就算真的是一个木头疙瘩,放上几百年也该烂掉了吧?但她看了一眼雷嘉的表情,却猛然意识到:这个鬼玩意儿说的话是真的。
“现在,修好我吧。”羽人对雷嘉说,“作为报酬,我会给你和你的朋友一个痛快的。不然的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会让你们后悔生在了这个世上。”
雷嘉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害怕到了极点还是愤怒到了极点。突然之间,从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像是下达了什么命令。随着这一声唿哨,内室里冲出来了两个人影,向着羽人直扑过去。
在常笙的印象里,雷嘉一向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居住,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大概也只有自己一个,此刻突然又钻出两个人,让她很是意外。但很快地,她看清楚了,那是两个假人,皮肤上泛着木头的色泽与纹路,面孔也像是木雕的面具。她明白,既然雷嘉也是个偃师,这两个木头人应该就是雷嘉所制作的傀俑了。只是单从外观,也能看出这两个傀俑和羽人之间的巨大区别。这充其量也就是困兽犹斗的垂死挣扎,绝不可能有胜算的,常笙悲哀地想。
果然不出所料,羽人甚至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直到两个傀俑扑倒了他跟前,他才骤然抬腿,用常笙这样的武术专家都难以看清楚的动作踢出去两脚。砰砰两声巨响,两具傀俑被踢飞出去好几丈,重重撞在墙上,撞塌了墙壁后直接摔进了内室。虽然在一片尘土弥漫中无法看清室内的细节,常笙仍然能听到那两具可怜的傀俑肢体四分五裂的声音。
“这个躯壳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用,力量也足够,真是运气不坏。”羽人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好了,你最后的招也使出来了,没别的了吧?我们开始吧。”
金手雷嘉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头,仿佛被冻成了冰块。常笙把身体在地面上放平,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我对于自己的死法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就是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一个木头人的手里。妈的,太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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