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远方来的银发羽人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就离开了,从头一天清晨直到第二天凌晨还没有回来。说不定他也和之前的不少外来客一样,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没能找到曹老头留下来的秘密,反而把自己的小命也陪上去了。
还真是挺可惜的,闻珍想,在那一大帮子粗鲁凶恶动不动就拔刀子的外来江湖客中,这个自称叫云湛的羽人算得上是个和气的好人,而且长得还蛮好看。在东鞍镇这样的穷乡僻壤,好看的人物并不常见。
感了一会儿叹,思了一会儿春,闻珍感到了困倦。这样的山村客栈,原本也不用值夜,她把门闩上就打算去睡觉了,但刚来到门口,就看到远处有一个黑影向着客栈的方向走来,似乎又是一个打算投宿的外乡人。
这个死老头,虽然给东鞍镇带来了许多麻烦,倒也创造了不少生意。闻珍想着,转身回到柜台。
来人果然径直走进客栈大门,走向了柜台后的闻珍。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类,和身为羽人的云湛差不多高,宽度却可以顶两个云湛。他有着一张阴沉沉仿佛全世界人都欠他两个铜锱的面孔,尤其一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简直像掺进了钢针,让闻珍一看就觉得心里发颤,不自觉地低下头把目光移开。
“别怕,我只杀我需要杀的人。”中年人说。
闻珍强笑一声:“那是,你们都是大人物,怎么也不至于为难我们这种没用的小杂碎。需要住店么?”
“来一个房间,再给我随便做点吃的。”中年人说着,抛出了一枚金铢。
闻珍大喜,把金铢收起来,殷勤地领着中年人上楼,把相对而言最干燥的一个房间给了他,然后转身下楼,同样给中年人下了一碗面,里面加了两个鸡蛋,比给云湛的还多一个——怕的。中年人接过面之后,随手指了指房间里的一把椅子:“坐。问你几个问题。”
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可比云湛霸道多了,但闻珍不敢违拗,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依旧垂着头避开中年人锐利的目光。中年人吃了几口面之后,发问道:“最近这里来的人多么?”
“多,也不算太多,反正隔个两三天三五天总会有人来。”闻珍说。
“都是为了那个死在这里的怪老头的事情,是么?”中年人又问。
“反正也瞒不过你,还能为了什么,当然就是曹老头的事了。”闻珍唉声叹气,“他搬到这儿来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好事。先是镇上的人贪图他的钱财,丢了自己的性命;等他死了,还是不安宁,外面的人又来送死。”
“这两天,有没有来过一个羽人?”中年人接着问,“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年纪,男的,银色头发,黑色瞳孔,脸型比较尖细,身上可能一直带着一张弓……”
还没等中年人形容完,闻珍就说:“有,云湛嘛,就比你早来一天。也住在我家店里。”
中年人目光闪动了一下:“哦?他现在在房间里吗?”
“没有,他也去找曹老头的宝贝去啦。”闻珍说,“昨天在店里放下东西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她看了中年人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去,欲言又止。中年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笑了笑:“怎么?看他长得俊,担心我出手杀了他?”
闻珍的脸微微一红,继而又变得苍白:“您说笑了。你们这些厉害人的事儿,我们哪敢管?你杀他,他杀你,我都不敢多说半个字,只不过……只不过……”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着客栈,中年人又是一笑:“我随身带着的财物,换你这破烂客栈二十间都有富余。我如果不死,该给你多少就是多少;我要是死了,东西你只管全部拿走。怎么样,是不是马上盼望着我死?”
闻珍连连摆手:“我哪儿敢呢!反正你们的事我不馋和。面吃完了,我收碗下去了,有什么事儿对着楼下喊一声就行。”
她麻利地擦干净桌子,端着碗筷逃也似地走下楼,心里想着:就算没钱,在云湛和你之间,我大概还是会盼着你死吧。
当然有钱拿更好。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困得顾不上洗漱,脱了鞋袜就缩上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声响,好像有人在附近打架,她心里一紧,猜测大概是云湛回来了,而且和那个一脸凶相的中年人打起来了。到这会儿,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先前云湛问她“最近有没有来过什么大块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多半指的就是这家伙。云湛前脚到,这个人后脚就跟过来,看来不分个你死我活是没法罢休的了。
她有些紧张地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外面打得还有点儿小热闹,但她不懂得打架之道,也听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在脑海里胡乱想象。过了一会儿,打架的声音停住了。她听到有人从客栈大门口进来,一步步走上楼,那脚步声颇为沉重,即便是大块头的中年人也没有那么重,连楼梯都在吱嘎作响。闻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进来的人,身上扛了什么重物,搞不好就是这一场斗殴的失败者。
云湛和中年人的房间都在楼上,闻珍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仔细分辨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最后停住的方位。
脚步停在了中年人的房门前。然后是开门进屋的声音,伴随着地板上一声重响,就像是一捆稻草被扔到了地上。
看来还是那个凶神赢了啊,闻珍心里一凉,可怜的云湛,不知道你现在是死是活。不过落到那个家伙手里,多半是活不下来了。真是可怜。天神不保佑长得俊的人。他妈的天神。
二、
出口的机关被破坏了,并且压上了巨石。
云湛出不去了。
他再试了几次,确认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巨石分毫,只能无奈地放弃。他明白,自己又被雪香竹算计了。雪香竹还是发现了自己,却始终不动声色,故意让自己跟踪,然后又极富耐心地先假装离开再偷偷折回,等到确认云湛已经进入地道之后,再把他彻底封堵在地下——确切地说,半山腰。
“太伤感情了。”云湛叹了口气,“好久不见面,一见面就要命。”
此刻再守在出口处也没有意义,他只能重新回到秘窟,希望能找到另外一条出口。至于找不到出口会不会就此饿死在这个秘窟里,他不愿意去多想,那也是云灭训练他时反复强调的。
“先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再去想‘如果做不到我该怎么办’,尤其是在看似陷入绝境的时候。”那时候云灭对云湛说,“任何对后果的悲观预计都会带来紧张和恐慌,那种情绪会大大影响你的判断力和反应力,也许一点细微的疏忽就足以要你的命。人活在世上,纵然不说什么生死由天的屁话,死亡这种事或迟或早都是要来的,害怕也没有鸟用。等到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再去害怕,在此之前,先集中你全部的精力去争取活命。”
对于云灭的教导,云湛经常要抗辩几句,但对于这一段话,他却从一开始就由衷地赞成,这或许和他的性格有关。云湛虽然不像云灭那样充满毁天灭地的桀骜不驯,但还是颇有几分混不吝的气质,对生死之事倒一向看得挺淡,至少不会在面临绝境的时候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此时此刻,反正已经被关在秘窟里了,他也并不慌乱。
他再度走回那些傀俑当中。墙上的荧光石依旧明亮闪烁,在傀俑们的脸上投下各种不同的光影。看着这些或惟妙惟肖或画虎类犬的面孔,云湛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大致找到了这种不舒服的来源:他很不习惯看到非人的身上有着酷肖真人的面孔,这种感觉十分拧巴,比他见到那些尸舞者驱使的由死人改造成的尸仆还要拧巴。
生命与非生命,假人与真人,在过去似乎是并不那么让人在意的对比,但当这二者之间的界限真的开始模糊的时候,作为“真人”的云湛,还是会感觉到别扭和不适。站在这数百个似人而又非人的存在当中,他又想起了佟童给他送来的那份署名邢万里的手记,那位写作者也提到了差不多的感受:拥有智慧、拥有独立思维能力的傀俑,应该算作器物还是算作一种新的生命?生命到底有多神圣,多宝贵?它究竟应该是只属于天神的创造,是只属于造物主才能染指的神话,还是如同一件玩具一样可以由凡人来拿捏?
而那些穷其一生创造傀俑的偃师,究竟是在塑造凡人的玩具,还是在亵渎神明的领地?
云湛向来是一个对传说中的神明妖魔都毫无敬畏的人,这方面倒是和他的老师云灭非常相像,但此时此刻,面对着创造生命这样宏大的命题,他还是禁不住产生了诸多联想。
当然,在进行完了哲人式的思辨之后,他还是得先考虑考虑自己的生命。云湛穿过密密麻麻的傀俑们,开始在秘窟的四壁和地面细细寻找,看能不能找到第二个出口。突然之间,他的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吓了他一大跳:险些绊了他一跤的是一个傀俑的手臂,一只手臂竟然还在动!
云湛赶忙向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没错,真的在动。那是一个制作相当精良的傀俑,外观和真人无异,此刻正趴在地上,向外伸出的没有手掌的右臂正在蠕动,而蠕动的方向指向大概两三尺之外的一只断手。除此之外,它的整个身躯并没有动弹。
云湛大致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大概是这个秘窟里最后一个还勉强能动的傀俑,但星流石碎片所提供的能量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它可能是摔了一跤,把右手摔断了,然后凭借着最后的本能去努力够那只断手。
“看起来还真是可怜啊。”云湛轻轻叹息一声,“即便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临死之前还是想要保护躯体的完整,真的很像真人的思维了。”
他伸手拍了拍脑袋:“看来我也把你当成真人一样对待了,什么死啊活啊的,我都还没想明白这两个词该不该用在你身上,就已经脱口而出了。不过,既然你那么执着,就把你当成一个人吧。”
他把那个断掌捡了回来,然后握住傀俑的小臂,仔细对照了一下断口处结构,小心翼翼的把手掌接在断臂处,用力一按,咔嗒一声,手掌上的手指头开始轻微活动,看来是接对了。
“好啦,兄弟,你最后的遗愿我也替你满足了。”云湛拍了拍傀俑的手臂,“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我就会在地下相见呢,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和我去同一个地方。”
“多半是不会的。”趴在地上的傀俑突然闷声闷气地开口说道,即便以云湛这样胆大包天的货色,也吓得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后窜出好几步。
“见了鬼了!”云湛骂道。
“没有见鬼,一个傀俑而已。”傀俑说着,慢吞吞地从地上坐起来,动作迟滞笨拙,很不灵活,但绝不像先前那样只有一只胳膊能动的奄奄一息的模样。
“你他娘的刚才是在装死?”云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老子居然被一个傀俑给耍了?”
“没错,你就是被我耍了。”傀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云湛和傀俑在秘窟里对面而坐。在傀俑的指点下,他找到了一处有山泉水渗出的裂缝,算是有水喝了,但是既没有粮食,也找不到别的出口。
“看起来你很可能活活饿死在这里,为什么看起来不紧张?”傀俑问。
“没有会甘心等死,但是紧张也没用。”云湛说,“还不如抓紧时间多想想让自己愉快的事。比方说,我又见到了一个和真人一样聪明的傀俑,这不也很有趣么?”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傀俑摇摇头,“当然,我见过的人实在很有限,也难以做出有意义的对比什么叫做不奇怪。”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为什么要装死?”云湛说。
“就是看看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以便决定我要不要搭理。”傀俑说,“像在你之前进来的一个女人,没有半点同情心,嫌我碍手碍脚,还把我的手臂踢开,我就不想理她。”
云湛哈哈一乐,只觉得眼前这个傀俑实在有趣,无论是和神志不清的风靖源相比,还是和严肃到一板一眼的冼文康相比,都不大一样,但似乎也更加让人容易亲近。
“所以你装模作样在地上找你的断手,是为了考验我们吗?”云湛说,“可是这么考验人有什么用呢?”
“因为我还想多活几天。”傀俑说,“姬映莲只是醉心于他的研究,一直没有给这个秘窟里的傀俑更换补充星流石碎片,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更是自己的身体都足够糟糕,大家就陆陆续续失去能量,动不了了。现在整个秘窟里只剩下我还活着,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万一遇到个蛮不讲理的上手就把我拆了,那就不好玩了。”
果然是姬映莲,云湛想,这下不用曹老头李老太地猜来猜去了。不过,他注意到傀俑对姬映莲是直呼其名,而不是使用“主人”之类的敬称,可见它有着自己的独立意识,或许自己应该使用“他”这个字了。
另外,他更加注意到,这个傀俑竟然有了对死亡的恐惧,有了和活人相仿的求生的欲望。这更加让他的心里一阵迷茫:我面前的到底是个人造的人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灵魂的生命?
“你如果只是要躲开可能伤害你的人,直接假装死透不就行了吗?”云湛又问。.
傀俑的回答让云湛心里一颤:“可是,我也想找到人陪我说说话。一个人呆在这里,很寂寞。”
他竟然也懂得了寂寞和孤单,云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半晌,他才说:“那好,在我饿死之前,就陪你聊聊天吧。你有名字吗?”
傀俑点点头:“有。不是姬映莲起的,他没有给过我们名字,我是在读书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我看有一位古人的名字挺好听的,就拿来用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云湛问。
“我叫风凌雪。”傀俑回答。
云湛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细细打量着这个被做成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模样、身材微胖、肤色黝黑、下巴上一圈黄须的傀俑,忽然抱着肚子哈哈哈狂笑起来。过了好久他才停住笑:“大哥,你太能逗了,你这幅尊容……风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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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就叫风凌雪,我喜欢这个名字。”傀俑也不生气,倒是神态自若。
风凌雪是数百年前九州胤末燮初乱世时代的传奇人物,是一个相貌绝美而弓术又高得出奇的女性羽人,也是同样被写入传奇的羽族鹤雪团中的第一高手,和眼前这个傀俑实在是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但云湛笑了一会儿,却很快想到,这些傀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完全被姬映莲当成工具使唤——但他们却有着自己的思想,有着自己的灵魂。这个傀俑给自己起名风凌雪,无非是向往那种无拘无束自由飞翔的感觉,何错之有?
“对不起,我不该取笑你,你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名字。”云湛正色说,“我叫云湛,幸会,风凌雪老兄。”
“你和刚才进来的那个女人,都是羽人,对吧?”名叫风凌雪的傀俑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羽人,没想到一下子就见到了两个。”
“对,只不过我和她还不一样。我是暗羽,只有感受到暗月之力的时候才能起飞。”不知道怎么的,云湛忽然生起了陪这个傀俑好好聊聊天的冲动,一时间连笼罩在头上的死亡阴影都忘记了。“风凌雪”充满好奇地向云湛提了很多外面世界的问题,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问了若干个问题之后,“风凌雪”忽然反应过来:“哎呀,光顾着问我关心的问题了,还没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送死呢。”
“你还真是直白……”云湛摇摇头,“我是遇上了一些事,想要了解姬映莲这十七年来躲在东鞍镇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你也是为了抢他那个宝贝铁盒子来的么?”“风凌雪”反问。
云湛继续摇头:“不是。我对占有那个破盒子没有丝毫兴趣。我只是需要真相,和那个盒子有关的真相,这件事关系到我自己的清白,可能还关系到我的养父——他原本是一个活人,被改造成了傀俑,只剩下自个儿的脑袋。”
“风凌雪”一拍巴掌:“那个风靖源,是你的养父?怪不得你找到这儿来了。”
“你见过风靖源?”云湛一惊,“难道说……他之前一直在这里?”
“是啊,一直就在这个秘窟里。”“风凌雪”说,“不过他的待遇是独一份的,我们在秘窟里至少还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不让出去而已,风靖源身上一直又有铁链又有秘术封印,好像是生怕他逃跑。不过姬映莲最后还是得死啊,他死了,风靖源还是被放走了。”
“被放走?就是说不是他自己逃走的?”云湛忙问,“是什么人放走了他?”
“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就在姬映莲死后不久。他闯进了秘窟,没有找到什么对他有用的东西,就离开了。但是那个笨蛋的闯入一不小心破坏了风靖源身上的秘术封印,他前脚走了没多久,风靖源后脚就挣脱锁链离开了。当时我能感觉到,铁盒就在那个陌生人的身上,既然我都能感知到,风靖源更不必提了。我没有猜错的话,风靖源是去追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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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湛感到自己可以理清一些基本的时间脉络了。大约二十年前,姬映莲用某些方法说服了风靖源,保留风靖源的头颅,把他改造成了拥有活人的头脑的半傀俑,可能是试图把风靖源作为赌注去击败始终压在头上的当世第一偃师沐怀纷。但不知怎么的,几年之后,姬映莲却带着他所有的傀俑迁居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矿区小镇来,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当中最重要的变化,可能就是他获取了那个铁盒。为了这个包含有三百年前的天罗杀手灵魂的铁盒,他抛弃了过往的生活,在东鞍镇隐居十七年,费尽心力开凿这个秘窟进行实验,无疑就是想从铁盒里得到某些东西。
可是姬映莲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云湛抬眼环顾了一下身边形态各异的傀俑,想到姬映莲甚至会去劫夺别人制作的傀俑,想到那个被禁锢了三百年的灵魂,突然间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
“姬映莲是想要弄清楚人的灵魂是怎么进入到一个铁块里去的,对吧?”云湛问“风凌雪”,“然后,一旦他掌握了那种方法,他就会想要直接把人类的灵魂移进傀俑的体内,以便填补他和老对手沐怀纷之间最大的、也是始终难以逾越的鸿沟:傀俑的智慧高低。”
“风凌雪”颇有兴趣地看了云湛一眼:“哎呀,你看起来像个小白脸,居然还挺有头脑的,都让你猜对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云湛没好气地说,“小白脸这个词可不是那么用的……这么说来,姬映莲真的是想要找到直接把人的灵魂移入到傀俑身上的法子,那他成功了吗?”
话刚问出口,他看了看身边那一大堆一动也不动的傀俑们,自问自答:“显然是没有。”
“对,他一直到死都没有成功。”“风凌雪”的语气里显得非常幸灾乐祸,“这么多年就算他白辛苦啦!弄来那么多傀俑,最后也没成功。”
“你简直就是一个活人。”云湛说,“和活人一样有报复心,知道幸灾乐祸。不过说起来,你的同伴们都失去了能量了,为什么就你一个还活着?”
“因为我平时就很少动,一直有意识地节省着能量。”“风凌雪”挺了挺胸膛,“我是姬映莲制作出来的最有智慧的傀俑。”
“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从书里学会了人吹牛的毛病吧?”云湛斜眼瞥他。
“当然是真的。”“风凌雪”说,“当初姬映莲制造我的时候,就铁了心要把我弄得足够聪明,结果在这方面用力过猛,我倒是足够有头脑了,身体的能力就差了不少,打他手底下一个最笨的傀俑都打不过。用书上的话来说,那叫做一力降十会。”
“这个词就用得很准确了。”云湛说,“难怪我看你刚才坐起来的动作都有点笨手笨脚的。我有点明白了,一来你比较聪明,二来反正你也不能打,所以平时就刻意地节省体力,因此比别的同伴都活得更长命。能给我具体讲讲姬映莲在这里十七年间所做的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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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带着几个比较得力的傀俑来到这里,买下这座旧院子之后,一面翻修,一面开始在矿区里开凿这个秘窟,在此过程中,源源不断地把他自己制作的傀俑和从别处抢来的傀俑偷偷运到秘窟里。你的养父风靖源是这当中最特殊的一个,姬映莲很器重他,因为那种人和傀俑的结合确实带来了非常惊人的力量,我猜想应当已经和沐怀纷的傀俑实力相当了。但是你的养父……不怎么听话,所以多数时候都被姬映莲禁锢起来,以免惹出麻烦。”
“你所说的‘不怎么听话’是什么意思?”云湛问。
“按照两个人进行改造之前的约定,姬映莲会保留风靖源大部分的基础意识,但要抹掉他和自己的人生有关的记忆。也就是说,风靖源之前懂的知识和技艺、能做的事,改造之后也依然能做,比如他身为天驱武士所掌握的武学技能,然而,他不应当再记得他自己是谁,也应当遗忘他生命中所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其中也包括你。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姬映莲发现,风靖源的记忆并没有被抹干净,又或者是抹掉之后莫名复苏了。他还记得一些事,比方说,去找你。”
云湛紧握着拳头,指甲刺破了手心的皮肤都恍然不觉。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问:“姬映莲找不到办法去解决?”
“很难了。”“风凌雪”说,“风靖源的记忆已经被抹除过一次,如果再来一次,很有可能会把其他东西也抹掉,把他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姬映莲不敢冒这个险。再加上铁盒的重要性比风靖源大得多,他索性一心扑在对铁盒的研究上,只要能找到那种用人类的意识控制纯粹的非生命物质的方法,他就能制造出真正无敌的傀俑,击败沐怀纷,到时候风靖源也就不重要了。”
“可惜的是,他始终没能找到。”云湛说。
“风凌雪”点点头:“没错。这十多年来,我一次次地看着他坐在这里,手里捧着铁盒苦思冥想,人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总是通红通红的,嘴里就像疯子一样一个人念念叨叨。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做尽了各种他能想得到的实验,都没能取得进展。他想要的灵魂始终在铁盒里,弄不出来,也无法被他控制。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吗?”
云湛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小镇就是依托着乌金矿建立起来的。难道是和这儿的矿物有关?”
“对,那个铁盒里面,含有一定的乌金杂质,从纯度和其他伴生杂质来分析,恰恰好就是出产于这里。姬映莲就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搬到这里来的。他也确实发现了此地出产的乌金矿对于精神力能形成一定程度的吸引与干扰,但也就仅限于此。该怎么利用乌金矿,该怎么转移灵魂,他空耗了一十七年,甚至绑架了好几位河络研究矿物的专家,也始终没能找到答案。可惜了那些被他抓来做实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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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湛心里一颤,继而吐出一口气:“没错了,如果不用活人来做实验,怎么能验证他的理论呢?不过,他应该都是从小镇之外弄来的人吧?这个镇子本来就人口有限,连续有人失踪的话,肯定藏不住的。”
“人从哪儿来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风凌雪”说着,站起身来,领着云湛来到秘窟里的一个角落,移开那里的一块沉重的石板。云湛向着石板下方看了一眼,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
“姬映莲这个老混蛋,还真是不拿人命当回事呢。”他狠狠地说,“为了和同行争个短长,居然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可惜我没能早遇上他。”
“比起书里讲的那些帝王将相,他杀的人也不算多。”“风凌雪”说,“我看书之后,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对于人类而言,有需要的时候生命就是最宝贵的、一个庶民的性命也关乎王者的尊严;没有需要的时候,一条条的人命就是垫脚石,垫出最后的胜利者在书里留下的丰功伟绩。”
“打住!打住!”云湛说,“你这腔调越来越像道学家了。”
“和道学家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人。”“风凌雪”说,“我自己都不算活过,对于那些距离我很遥远很遥远的人命,也就是能像现在这样,轻飘飘地说上几句罢了。”
“不,你活过,你是活的。”云湛按住“风凌雪”的肩膀,看着他那和真人一般无异透出疑惑与好奇的眼睛,“我不是学问家,只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些做学问的人是怎么定义生命的。但是,现在你站在我面前,懂得思考,懂得表达,脑子里并不是只有姬映莲灌输的东西,而有你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喜怒哀乐,我就觉得你是活的。虽然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灵魂到底存不存在,但是我觉得,你有灵魂。”
“风凌雪”有些疑惑地搔搔头皮:“我……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动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的眼睛还能流出眼泪。”
“省省吧兄弟。”云湛说,“你好容易认识了一个姬映莲之外的活人,我不能第一课就教你虚伪。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表现出什么就好啦——当然你要是感动一下我会稍微多点儿成就感。不过,反正这一课也不大有意义了,出口毁了,我们都出不去,你只能在这里看着我饿死之后的尸体慢慢腐烂。”
他说着,重新在地上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风凌雪”的眼神里更加疑惑:“你不怕死么?”
“怕啊,挺怕的,谁会想死呢?”云湛说,“但是现在,这里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了,光是害怕也不顶用。倒不如抓紧时间,想一想这辈子经历过的那些让我快乐的事情。”
“那些事情让你快乐呢?”“风凌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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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还是有好多的。”云湛说,“我的亲生父母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有一位对我很好的养父,想到他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了;我有一位很好的师父和一位很好的师娘——确切说,我的师父是个混蛋,但他还是很好;我认识一些很好的朋友,还有一位很好的姑娘……”
“我算是看出来你是粗人了。”“风凌雪”大摇其头,“除了‘很好’这俩字,你就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么?我马上就能给你掏出几百个不重样的。”
“找倒是找得出来,但是无非还是那个意思,我又不是做文章。”云湛说,“想到他们的时候,也许最简简单单的字眼就是最贴切的。他们很好,认识他们很好,所以我的这一生,也很好。”
“风凌雪”默然。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说的那个很好的姑娘,是不是就是情人的意思?”
云湛点点头:“对。我答应过要娶她。可惜的是,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个,我也不是太懂。”“风凌雪”说,“书上说,历史上的那个风凌雪也有一个深爱的情人,名字叫向异翅,但是最后,他们也没能够在一起。相爱的人不能够在一起,是不是格外让人难过的一件事?”
“就像是结痂的伤疤被硬生生撕开一样吧。”云湛说,“妈的,这个比方不大好,因为你本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疼。我倒也想问问你,你怕死吗?”
“风凌雪”想了很久,有些犹犹豫豫地回答:“老实说,我还没想明白。你刚才跟我说,我有灵魂,我是活的;但是姬映莲总是告诉我们,我们不过是一堆死物,是他造出来的工具,无所谓生,也就无所谓死。而且我从来没有到过除了姬映莲住的院子和这里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怎么样是生,怎么样是死,除了书上看到的之外,好像也说不大清楚。”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我看到过有一种说法,一切生命都会有欲望。草木想要向上生长,鸟儿想要飞,狼想要吃肉,人想要赚钱成家生儿育女。我觉得,我应该算是有欲望的吧,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作活物。”
“你有什么欲望?”云湛问。
“我想要离开这里去看一看世界。”“风凌雪”说,“我在书上读到过很多有吸引力的描述,比如天启城是万年帝都,带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庄肃,好像那里的空气都别其他地方的要重;比如殇阳关曾经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死战,当你在黄昏的时候来到那里,会觉得城墙上的颜色并不是夕阳的余晖,而是无数战死者的鲜血,甚至听到远古亡魂的战鼓与呼喊;比如齐格林是一座建筑在森林之上的城市,仿佛那里的一切都是树木的一部分,会随着森林一起呼吸;比如瀚州的草原就像一块远远铺开的绿色毯子,一眼望不到边,风吹过的时候,那些随风起伏的长草发出的声响就好像部落里的合萨在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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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吸引我的,是关于云州迷云之湖的传说,那个传说好像还是来自于你的师父云灭呢。”
“对,他年轻的时候到过云州,见识过很多奇观。迷云之湖也是他亲眼所见的。”
“风凌雪”的双目中充满了向往:“书里面说,那座湖方圆数里都常年被浓重的白色雾气笼罩,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在湖面之上,有千千万万的发着光亮的小虫不断在两岸来回穿梭,几乎就是天然的航标。也不知道这些小虫子到底传承了多少代,但不管是云灭,还是那些云州的原住民,都看见它们就这样一刻不停的飞行,从湖的一端飞往另一端,许多虫子就在中途坠落,消失在湖水中。谁也不知道这些小虫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在它们的心中,迷云之湖就是全部的世界,而它们所要做的就是穿越迷雾和云天,寻找世界的尽头,那是一种冥冥中不容抗拒的宿命。”
“当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多么美而多么纯净的故事啊。那些闪闪发光的漂亮的小虫子,生存的意义就是飞行和寻找,从一侧的湖岸到遥远的彼岸,哪怕死在半途也绝不放弃。我也想要像它们那样死去,而不是憋在这个狗屁地方变成一截朽木。”
云湛盯着“风凌雪”的脸看了很久,忽然又站起身来,在秘窟里一处堆放各种工具材料的墙边找出一把铁锹,转身走向通往木屋的地道。
“你要干什么?”“风凌雪”连忙跟在他身后。
云湛不答,一直走到那个被完全堵死的出口处,这才停下来,挥起铁锹,向着堵住出口的乱石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