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四支弓箭仿佛组成一张不逊于天罗刀丝阵的罗网,从高空和地下两个方向一同射向十一。这十四支箭,几乎凝聚了这个时代九州的最强弓术,即便是十一,也无法躲开。
他已经尽力做出了闪避的动作,身形也比一般人的速度要快出很多,但咔擦咔擦几声轻响后,尘埃落地,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他的左肩、右胸、左侧小腹和双腿上都中了箭。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侧面颊上也中了一箭,由于这个头颅是直接食用的风靖源得活人头颅,这一箭穿透面颊后,血涌如注,整张脸也因此变得畸形怪异,丑陋不堪。
然而,并没有任何一箭击穿了大脑,也没有任何一箭刺穿心脏。十一的身体尽管遭受了重创,却仍然还活着。
“你们太天真了。”只剩下半边脸完好的十一,露出了半个近乎恐怖的邪恶笑容,“演技确实够完美,连我都被骗过了,我还真以为你要杀了云湛呢。不过,你们高估了自己的箭术,尽管距离杀死我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但终于还是差了,做不到十分就等于是零。”
云湛刚才射箭时倾注了全力,以至于落地都没有站稳,重重摔在地上。此刻他半坐于地,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失望,看得出来,他对刚才那联手一击原本充满把握,却没想到十一竟然能在如此绝境中还护住两处要害。而这一击不能奏效,也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竟然连九箭连珠都杀不死他……功亏一篑啊。”木叶萝漪叹息一声,“走吧,趁着还有力气,我们赶紧突围撤离。”
“不太对。”安学武说,“你看看那家伙的表情。”
萝漪扭头看向“血羽会杀手”,果然,此人丝毫也没有显得失望、沮丧或是紧张,相反的,目光中透出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他冲着十一轻蔑地努努嘴:“脸上挨了一箭,还会低头么?”
十一一怔,急忙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双足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种锁链一样的东西牢牢捆住。这种锁链呈现出和泥水差不多的颜色,不仔细看甚至无法分辨。十一赶忙用力挣扎,但以他的力量,竟然都无法挣断那条细细的锁链,却反而被越捆越紧。
而在他的对面,“血羽会杀手”已经加速向他疾冲过来,云湛、萝漪和安学武三人虽然不明白此刻的变故究竟是什么,但却仍然像先前那样,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同伴,各自使出全力为“杀手”清除掉上前阻挡的傀俑们。转瞬之间,“杀手”已经来到了十一身前数尺的距离。
“你以为我受了这点伤就会输给你?”十一的半张脸依旧狞笑着,“就算脚不能动,我的力量还是远强于你!”
他左手握拳,右手化掌,目光追随着“杀手”的步伐,随时准备出手。
“杀手”距离十一已经只有一步之遥,十一仍然纹丝不动,看样子应该是在算计敌人的动作和速度,随时准备给出致命一击。
然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杀手”突然间停住了脚步,就像一根木桩一样定在了原地,刚刚好是十一挥拳达不到的距离。
这样高手比拼中出现的顽童过家家般的场景,不只让云湛等人一头雾水,十一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杀手”,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花招。
正当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被“杀手”吸引过去的时候,一名守护在十一身后的女性傀俑突然间踏上前一步,抬起右臂,从后背对准了十一的心脏部位,袖口处倏忽间闪过一片银光,嗤嗤几声几近细不可闻的轻响后,十一张口结舌,脸上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身体却软软地跪倒在地上,继而扑通一声脸朝下扑倒。而随着十一的倒地,他所召唤而来的傀俑们似乎也失去了魂魄,全都呆立在原地,不再有任何行动了。
萝漪和安学武面面相觑,即便以这两人的智慧,一时间也不容易理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云湛却已经迈开大步向着那个偷袭了十一的女傀俑跑了过去。
“师娘!”云湛兴奋地喊叫着。
女傀俑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迎向了云湛。而萝漪也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一个傀俑,而是活人。这个面容美丽温婉、充满优雅气质的女人,就是云湛的师母风亦雨。
站在一旁的“血羽会杀手”也脱下外袍,扔掉了外袍里一堆垫出巨大身型的填充物,露出他和云湛相仿的典型的羽人瘦长身材。然后他在脸上一抹,似乎是揭掉了一层面具,现出一张英武而充满桀骜的中年人的面孔。
“我就猜到了是他。”萝漪叹息一声,“不愧是云灭。我过去一直以为云湛对他叔叔的形容包含了不少夸大的成分,但现在看来,这小子倒并没有吹牛。”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他的。”安学武闷闷地说。
是的,这个褪去了血羽会杀手伪装的人,就是云湛的师父、也是他的叔叔,羽族第一高手云灭。在明确了云灭和风亦雨的身份之后,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萝漪和安学武也就可以做出正确的推断了。从一开始,云灭就没有打算正面和十一进行对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故意吸引十一的注意力,让十一把所有的警惕都放到他身上,而让自己的妻子风亦雨来完成真正的致命一击。在这一片混乱的战斗中,凭借着云灭等人的掩护,风亦雨早就无声无息地混入了傀俑群中,假扮成一个傀俑,和身边的假人们保持着步调一致,然后悄悄地一点一点接近十一。而她最后突然出手的那一下,尽管并没有看清楚,以两人的阅历也不难猜测。风亦雨出身于赫赫有名的雁都风氏,是前代风氏族长风贺的女儿。因为爱惜女儿的缘故,风贺曾经给过风亦雨一件防身利器:一个河洛工匠打造的特制针筒,小到可以藏在袖子里,发射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但出射的力量和速度都非常惊人,足够直接刺入十一的心脏了。至于地面上那个可以根据环境变色的坚韧的锁链,多半是云灭收拾掉什么敌人的时候顺手抢来的。
此刻云湛站在风亦雨的身边,忽然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风亦雨掏出一张洁白的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脏污,又想要给他包扎伤口——那些伤口倒有一大半是方才云灭所赐。
“都是小伤,没事儿的师娘,回头再说。”云湛说着,扭头狠狠瞪了云灭一眼,“幸好师父他老人家还没老到骨头糟朽控制不好力量,不然说不定就不是小伤了。”
“这是你师父一向的行事方法,你习惯了就好啦。”风亦雨细心地给云湛整理好衣襟,“衣裳也破了不少,一会儿咱们找个市集,我给你挑一身新的。”
“我也没想到会把你弄出那么多伤。”云灭翻了翻白眼,“还是太高估你这些年的进境了。”
“我倒是太低估了你多管闲事的能力。”云湛翻了一个和叔叔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眼,“你是怎么找到这儿又扮成刚才那副蠢相的?”
“我是为了风靖源而来的。”云灭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我大致耳闻了。当年你亲生父亲死的时候,我没能出手,这一次,我不想错过什么。而且我也对那个什么什么血羽会第一高手有点儿好奇,想要试试他有什么手段,很可惜,着实不怎么样,连挡我三箭都挡不住,应该连你那点三脚猫的身手都还不如。”
他依然是死鸭子嘴硬,既没有直接表达对亲生兄弟的愧疚,也不愿意明白说出对云湛和风靖源的关心、以至于不惜大费周折先杀死血羽会第一杀手然后再假扮成他来到东鞍镇,并且顺手帮云湛和萝漪制服了雪香竹,管了一个大大的“闲事”,但话中之意不言而喻。云湛心里一阵久违的温暖,一时间连和云灭斗口的兴致都没了:“师父,谢谢你。”
“屁话多。”云灭板着脸转向风亦雨,“好了,我替你照料好了你的宝贝侄儿,先走了。你和他啰嗦完了也早些回去吧。给他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别老那么寒酸丢我的脸。”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来到了倒在地上十一身前。此刻十一已经被杀,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是老友风靖源那张熟悉的脸,尽管这张脸已经被毁掉了一半。
云灭半蹲在地面上,凝视着风靖源的面孔,始终一言不发。云湛还记得风亦雨曾告诉过他,风靖源是难得的能够和云灭交上朋友的人,他也熟知师父面冷心热的性情,猜想此刻云灭的心里一定有很多话想要和老友说,却又已经无法让对方听见了。而在他的心里,尽管以铁盒中的十一为核心的大的谜团已经可以得到解释了,其实也有不少尚未昭明的细节想要问风靖源,然而同样的,风靖源无法回答他的朋友,也无法回答他的儿子。
“师娘,我们先走吧,让师父和我父亲在这儿待一会儿。”云湛说,“稍晚一点,等他走了,我再回来收敛尸身。”
风亦雨点点头。云湛正想和萝漪与安学武交代几句,却看到云灭霍然站立起来,并且向后退出了几步,立即明白了发生了意外的情况。他赶忙来到云灭身边:“怎么了?”
无需云灭回答,他自己也能看得很分明:明明已经被风亦雨用钢针刺穿心脏的十一,此刻赫然重新睁开了眼睛,并且身体开始缓慢地蠕动。
“他还没死!”云湛惊呼道。
就在云湛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云灭已经迅速地开弓连射数箭,但十一只是轻轻挥舞一下手臂,就把云灭足以穿透六角牦牛的强劲利箭全部**开。然后他支撑着身子慢慢站立了起来。
“了不起的计划,也确实成功摧毁了我过去的那枚星流石,但是你们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件事。”十一发出喑哑难听的嘿嘿笑声,“我的身体里,还有一块星流石碎片,是前些日子一个试图暗算我的蠢货装进去的。”
“金手雷嘉!”云湛顿悟,“是他试图制服你的时候……”
“没错,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了。”比起先前,十一说起话来有些磕磕巴巴,口齿不甚灵活,这倒有些近似风靖源说话时的情形,“这枚碎片并没有安装到正确的位置,要长期使用是不可能的,但是,要管用一小会儿工夫,把你们全都杀死给我陪葬,却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就你这样站都站不稳的模样,怎么杀我们?”安学武哼了一声。
“我不需要站起来,也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十一说,“杀人并不一定都需要拔刀。”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开始闪烁出一种银白色的光辉,这光芒从他的体内透出,仿佛融化在空气里一样,以一种水波一样的形态在空气里迅速扩散,把他从姬映莲的秘窟里带出来的所有傀俑都包裹在其中。随着白光的掠过,那些原本如木头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动的傀俑们也都纷纷重新开始了活动。不过它们并没有像先前那样急于进攻,而是只是轻微地调节着站立的姿态,好像是在等待着十一的进一步的命令。
“虽然我没有办法实现我的心愿了,不过,在我彻底死去之前,总还是需要一些陪葬品。你们就做这样的陪葬品吧。”十一狞笑着。人们的耳朵里随之听到了一种奇特的轻微轰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振动。
“是星流石碎片!”萝漪说,“所有傀俑体内的星流石碎片都在相互呼应振动!”
她顿了顿,像是猛然间醒悟过来:“糟糕了!这个老怪物想要引发所有星流石碎片一起爆炸!那些星辰力释放出来的话,整个这片山头都会被夷为平地!”
云湛扬起弓,箭头对准了十一:“我拖住他,你们快撤!”
云灭摇摇头:“没用的,这些星流石碎片已经开始共鸣了,过不了多一会儿就会一起爆炸。一旦爆炸,方圆数里之内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除了能飞上天空的羽人,其他人腿脚再快也跑不了。”
“但是你不会跑,是么?”风亦雨看着自己的丈夫,目光依旧沉静娴雅,毫无慌张。
云湛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云灭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以他的傲气,一定把十一的绝地反击算在了自己头上。尽管云灭是羽人,而且是血统纯正飞行能力极强的羽人,在星流石碎片爆炸之前原本有能力逃脱,但他却不会扔下其他人而逃跑。
而风亦雨,无疑看穿了云灭的心思,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做出了陪丈夫一起死在这里的决定,尽管她自己也完全可以凝翅飞走。云湛只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师父,也太了解自己的师母,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大概都是不管用的。
云灭没有回答风亦雨,却忽然间身形一闪,来到风亦雨身边,挥掌在风亦雨的颈后一切。风亦雨猝不及防,昏迷过去,被云灭横抱在臂弯。云湛明白,云灭将会凝翅把风亦雨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飞回来,陪着众人一同赴死。从时间上来算,已经不够再带出去第二个人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云灭并没有凝出羽翼。他抬起头,看了看依旧阴霾的天空,皱了皱眉:“云湛,你把你师娘带出去。”
云湛猛省,云灭没有凝出羽翼的原因是他感受不到明月的月力——因为暗月遮挡了明月!命运似乎是要和大家开上一个足够大的玩笑,就在这个决定生死的时刻,暗月运行到了遮挡明月的轨迹上,即便是云灭也无法感知明月之力并借此凝翅飞翔。但是云湛却可以,因为他所拥有的是万中无一的暗羽体质,尽管无法感知明月的力量,却可以借助暗月之力起飞。
“暗月之翼的飞行之力比明月之翼更强大,你还可以把你的小朋友也带出去。”云灭指了指木叶萝漪,“至于那个天罗的胖子,太重太累赘,只好陪我死在这儿了。”
到了这当口,他倒是还能说俏皮话。安学武哼了一声:“能有大名鼎鼎的云灭替我陪葬,倒也脸上有光。”
“不,你不会死,师娘不会死,小朋友和死胖子都不会死。”云湛忽然说,“还有一个人能救我们。”
他大步来到十一身前,双手按住了傀俑躯体的肩膀,一团黑气从他的双手释放出来,在傀俑肩头流转。
“醒过来啊,父亲!”云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二、
“父亲!醒过来!”云湛不断催动着蕴藏在体内的暗月的力量,“我不相信你会被这个老妖怪打败!你是一个天驱,你是风靖源!你不会输给他的!”
“醒过来!醒过来!”云湛的吼声有如一头愤怒的雄狮,萝漪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在连续喊叫了数声之后,傀俑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眼珠子不断地变化着颜色,忽而是亘白的耀眼白色,忽而是暗月般的漆黑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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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败他,父亲!”云湛摇晃着傀俑的身体,“他只是一个无赖的猥琐小人,而你是个武士,是个英雄!你一定能打败他!快醒来!”
傀俑的眼睛再度闭上,那半边还完好的脸颊上可以看出深深的痛苦,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鲜血,整个身躯也像癫痫一般不断抽搐。但云湛丝毫不放松,死死按住风靖源的双肩,暗月之力在他的体内澎湃,让他的肤色都隐隐显出黯淡的灰黑。
傀俑蓦然间发出一声仿佛是和云湛应和般的嘶吼,重新睁开眼睛时,眼珠深黑,眼白仿佛也被染黑了。这原本是一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的怪异双眼,但此时此刻传递出的却是让人欣喜的信号。
——原本被十一所压制的风靖源的精神世界又复苏了!他反过来压制住了十一!
然而,风靖源的头脑似乎仍然不是太清醒,和当初与云湛交手时相仿。此刻他看着眼前云湛的面容,眼神里一片混乱,似乎是又感到熟悉又完全记不起细节,陷入一种大梦方醒却又无法打捞出梦中记忆的窘况。
“父亲,是我,风蔚然!”云湛俯下身,贴在风靖源的耳边说,“你是了不起的天驱武士风靖源,我是你的儿子风蔚然。醒过来,我们都需要你,没有你的话,我们会死,就像你的好朋友云谨修那样。”
风蔚然,云谨修。这两个名字就像是两根钢针,让风靖源的颤抖更加加剧。他猛地挥出一拳,打在了云湛的胸口,尽管此时的力量已经比之前微弱许多,仍然打得云湛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但云湛咬紧牙关,仍旧不松手,大喝一声:“看清楚了!我是风蔚然!你要打死你的儿子吗?”
“儿子……风蔚然……蔚然?”风靖源含含糊糊地说,“是你么,蔚然?”
云湛大喜:“对,是我,我是风蔚然!你醒过来了!”
风靖源艰难地转动着头颅,四处看了看,有些困惑:“这是怎么回事?这里还是东鞍镇?那些傀俑,不是都被姬映莲关在地宫里的吗?还有我,我记得我去了泉明港,找一个河络给我修补身体,怎么会……”
“现在顾不上解释,简单地说,你和一个恶魔——就是姬映莲一直想弄出来的铁盒里的那个——正在共用这具傀俑的躯体。你必须压倒他,不然这些傀俑的星流石碎片会一起爆炸,这一片山区都会被夷为平地。”云湛说。
风靖源盯着云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露出了笑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蔚然,有事没事净惹祸,然后就要靠老爹给你擦屁股。但是老爹每一次都会做到的。”
云湛擦了一下眼角:“没错,你一定能做到。”
“靖源兄,很久不见了。”云灭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风靖源身边。风靖源看着云灭,笑意更浓:“啊,我明白了,这个祸是你和我儿子一起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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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徒弟,一身武艺都是我教的,闯祸的本事也是我教的。”云灭说。
“有你做他的老师,我就可以彻底放心啦。”风靖源吃力地挥挥手,“你们快走吧,没时间说闲话了。我会尽力拖住这个老妖怪,让星流石爆炸得晚一点。”
云灭点点头,不再多言,云湛却开口说:“师父,你带着所有人走,把这附近的居民尽可能全部疏散,我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云灭眉头微皱。
“别忘了,十一的古怪生存形态来自于暗月,现在只有我能够调用暗月之力来强行压制老怪物,帮助父亲,让他尽可能多拖一些时间。”云湛说,“真到了最后支撑不住的时候,别忘了,我还能飞走。”
“好。”云灭只说了这一个字,向风靖源微微点头,怀抱着风亦雨,招呼萝漪等人随他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湛拼命借助着暗月之力帮助风靖源压制十一的反击。十一的意识显得格外暴躁,不断地试图抢夺回这具躯体,好几次甚至已经成功了,但又立马反过来被风靖源击退。父子二人就好像是两名守卫着一座孤城的士兵,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纵使伤痕累累浴血满身,也始终咬紧牙关,半步也不后退。
在此过程中,云湛抽空和风靖源进行了一些简短的对话。尽管风靖源的语言能力仍然不太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时候甚至词不达意,但毕竟父子二人有着一种独有的心灵默契,从风靖源那些碎片化的叙述中,云湛仍然基本理出了一些头绪。
他之前的推断是基本正确的。就在距今二十年前左右,云湛不满七岁的时候,姬映莲找到了风靖源。姬映莲一直在苦苦寻找适合用于改造半傀俑的活人,但他所实验过的许多人都会和机械的身体产生相互排斥,严重的甚至会很快毙命,他经过解剖研究,猜测这大概是因为人体自身的生长能力在作怪。但风靖源恰恰是被玄阴血咒重伤的人,玄阴血咒的力量来自于谷玄,可以抑制人类正常的生长力量,但却说不定可以促使人体和机械人偶融合,制造出姬映莲想要的拥有活人智慧的傀俑。
于是姬映莲用云湛的性命威胁风靖源接受他的改造计划,风靖源为了保护云湛,无奈之下只能答应。姬映莲在杜林城里买下一座宅子,隔一段时间就去悄悄探访风靖源,为他更换身体部件。由于仆人陈福是个很机警的人,每次上门,他都会挑选陈福出门采买办事的空当。
一段时间之后,风靖源的身体已经基本被更换完毕,并没有出现任何排斥,反而结合得十分好,姬映莲大喜过望,继续以云湛的性命威胁风靖源,要后者随他离开杜林,成为他的仆从。风靖源无奈只能选择了假死,在葬礼的喧嚣之后,跟随姬映莲离开杜林。但在离开之前,在风宅里的最后一次改装调节中,他那单独的头颅被一个闯入偷盗的孩子发现了——就是云湛童年时代的好友安林。安林被吓疯了,给这起黑色的事件在杜林城留下最后一个惊恐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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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风靖源一直被姬映莲带在身边,帮助他杀死了不少敌人。但姬映莲还是对挑战沐怀纷没有把握,而风靖源是他手里唯一一枚可用的棋子,万一夭折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并没有去找沐怀纷,而是继续进行着提升自己的傀俑实力的努力。当然,在此过程中,他也绝不会放弃对沐怀纷的追踪,哪怕并不现身挑战,也要随时知道沐怀纷在哪里。
三年后,也就是大约距今十七年左右的时刻,追踪沐怀纷给姬映莲带来了一个很意外的收获。他意外地发现,一个名叫印皓的辰月教长找到了沐怀纷,向沐怀纷提出一个交易。他要求沐怀纷为他制作两具具备简单的行动能力、但外表一定要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傀俑,一个以印皓自己为模板,另一个则有些出乎意料:竟然是以印皓的死敌、一直和他作对的女天驱仇芝凝为模板。而作为交换,他会把自己所负责保管的辰月教的秘宝——那个禁锢了一个活人灵魂的铁盒送给沐怀纷。
“孩子,你能猜到这笔交易是为了什么吗?”风靖源问云湛。
云湛点了点头:“如果是过去,还真不大容易明白。但我亲眼见到过那两个傀俑,还见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大体上应该能猜出来。我想,印皓和仇芝凝表面上彼此仇视,甚至要拼得你死我活,但在旁人的视线之外,他们应当彼此相爱,是一对情侣,很有可能还有一个孩子。可能就是因为厌倦了这样双面的生活,他们才一起策划了一起假死,打算抛出那两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傀俑作为替死鬼。就我所知,就在这两人死亡的当夜,有一波辰月和一波天驱被某些消息吸引到了印皓的宅院里,我想,那也应该是印皓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目的就是要让天驱和辰月同时目击两人的‘同归于尽’,然后用秘术一类的方法毁尸灭迹,不给双方的组织解剖验尸的机会。”
“云灭真是把你教得不错,”风靖源很是欣慰,“简直像你亲眼目睹的一样。”
“但是后来却出了意外,他们俩真的死了,反而是两个傀俑逃出去了。”云湛说,“这当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很难凭空猜想了,但是大体的方向是有的。既然你已经提到,这个计划被姬映莲发现了,那么以姬映莲的性子,一定会为了抢夺铁盒而策划种种阴谋。他一定是提前通知了辰月,然后辰月内部负责锄奸的阴支把这两个人铲除了,同时使用了秘术一类的障眼法,让那些目击者看到两人拼斗身死同归于尽的假象,但实际上,拼斗的是两个傀俑,死掉的却是真人。至于之后两个傀俑是怎么逃出去的,就恐怕只有它们亲口才能讲明白了。”
“八九不离十,唯一猜错的一点是最后真人假人之间的替换。那并不是锄奸者干的,而是两夫妇自己。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两人先开打,使用出各自的绝招,让旁观者因为看出两人的实力而绝不怀疑他们的真假;继而使用空间置换的秘术术,在障眼法的掩护下,把两个傀俑换到旁观者面前,而他们两人自己换到暗处逃生。印皓精通谷玄秘术,他会使出谷玄秘术中的最高奥义‘空’,假造成两人都被‘空’吞噬,尸骨无存的假象。然而计划被提前识破,夫妇俩还没能来得及进行空间置换,就被锄奸者抓住时机偷袭暗杀了。所以,那两个傀俑应该是自己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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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能解释一些事情了。不过有一点很关键,这夫妇俩有没有一个女儿?她后来怎么样了?”云湛问,“是不是和两个傀俑一起逃走了?”
“确实有一个孩子,但是是男是女我也不清楚,后来的结局更不知道了。”风靖源说,“不过我猜想,他们俩之所以策划这样的假死逃离,应当是和想要带着孩子远离纷扰有关。将心比心地猜。”
云湛怃然:“是啊,无论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有多么张狂凶恶,涉及到孩子的时候,父母的天性终究压倒了一切。可惜的是,还是没能算计过姬映莲那个疯子。”
“是啊,姬映莲的确是一个恶魔,一个疯子。”风靖源一声喟叹,“他一方面通知辰月,一方面自己亲自去沐怀纷那里抢夺铁盒,为了保险,他终于动用了我,却没有想到出了意外……”
根据风靖源有些杂乱的回忆,云湛勉强理清了头绪。沐怀纷是一个非常警醒的人,住所里好像还有不少机关,姬映莲挖空心思,把风靖源拆解成头部、躯干、四肢、手足等若干部件,混在沐怀纷订的一批制作原料里送进了沐怀纷的家里。以风靖源的特殊精神能力,完全可以利用精神力把所有部件召唤在一起并自行组装,成为完整的人体,然后实施盗窃。
但是在风靖源抓住沐怀纷外出的时机,催动精神力打算把自己的身体组装起来的时候,却遇到了意外状况。他的精神力和那个铁盒产生了共鸣,确切地说,是拆下来的右手。铁盒先是操纵着右手自动爬入盒中,然后似乎是藉此吸取了更多力量,反过来控制了风靖源的整个身躯。风靖源不由自主地拼起了自己,只剩下右手掌还在铁盒里,然后带着铁盒逃出了沐怀纷的住所,一路远行。
当然,从铁盒内进行间接控制,毕竟效果还是有限。风靖源一路行进,一路也在用自己的意志和铁盒内十一的精神进行对抗,走走停停速度很慢。倒是姬映莲很快循着风靖源留下的踪迹追上了他,就此发现了这个铁盒果然有着影响傀俑心智的奇效。他若获至宝,先用法器控制住铁盒,以免十一在里面再捣乱,然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绑架来几位与矿物、冶金相关的专家,分析铁盒的成分。最后他发现,铁盒中有一种乌金矿伴生的古怪杂质,能够与精神力产生强烈共鸣,无疑就是十一在机缘巧合下被困入其中的关键。
这个发现让姬映莲着了迷,让他发现了绕过人类的肉体、直接将意识注入并束缚在傀俑身上的可能,这条路或许能让他真正超越沐怀纷,甚至成为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强的偃师。这个宏伟的目标激励着姬映莲,让他暂时抛开一切,迁居到了那种特殊杂质的产地:东鞍镇。
然而,这个目标远比姬映莲想象的更加艰难,最终他只是空耗了十七年光阴而一无所谓,在无穷的悔恨中默默死去。而在他死后,铁盒被镇上的无良青年偷走,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这个不速之客,也成为了云湛关注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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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为了铁盒而来的,先是闯进了山中秘窟一通搜寻,并没能找到,却无意中释放了我。那时候的我,并不像现在这样基本算是清醒的,脑子里一直半清醒半糊涂,更多是受到本能的驱使。他离开秘窟不久,我也挣脱束缚出去,沿着铁盒释放出的精神印记一路追踪,才知道他杀害那个青年抢走了铁盒,当然,黄雀在后,我花了一番工夫追上他之后,反而杀死了他,并且抢回了铁盒里的断手。不过那时候,铁盒上被姬映莲施加的秘术封印还没有解除,十一并没能控制我,只能给我施加某些精神上的暗示,推动我的情绪。”
“所以你的情绪就被推动到去追杀那些辰月偃师了,这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的。”云湛说,“你为什么会去对付他们?”
“那是一份我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找到的名单。”风靖源回答,“那时候我就像中了邪一样,一看到名单上这些人的身份是辰月教的,并且都是偃师,立刻不顾一切地开始照着名单去追杀,心里根本没有一个清晰的原因,简直就像是野兽捕食般的本能。就像我刚刚和你说的,这当中肯定有十一给我施加的暗示与推动,但如果我内心没有一个对辰月偃师充满敌意的根源,他也没有办法推动。”
“没错,那现在你想通了么?”云湛问。
“那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啊,”风靖源长叹一声,“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云湛点点头:“我知道,天驱偃师,云谨修。难道……难道……”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我懂了!云谨修的死,和辰月偃师有关,你的内心深处……一直藏着杀死辰月偃师保护他的潜意识!”
他回想起了当时英途向他讲述的那段往事:“姬映莲想办法夺走了一个辰月手里正在研制的傀俑,以他的才智,很轻松地就能够破解出其中的技术要点,然后再想办法假造证据,让辰月误以为云谨修盗窃了他们的秘密。对傀俑的研制,很可能关乎着辰月长久的未来,辰月自然是要对他追杀不止,你的父母最终因此而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