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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忽然变了,他的嘴里立即灌进了许多沙子。刚把沙子全部吐净,他的坐骑猛然间一个急停,安弃毫无提防,一下子从马上飞了出去。幸好这些年来的武功也不是白练的,他在沙子上就地一滚,随即跳起,并没有受伤。定睛一看,原来是季幽然伸出手,硬生生拉住了他的马缰,其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们所追逐的翼人。
翼人停止了前行,在空中转过身来,面朝着三个追逐者。虽然距离太远无法看清,但三人可以想象,翼人正在观察着他们三个。
安弃心头打鼓,虽然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但真到了和翼人面对面时,他还是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眼前的翼人还没有做什么动作,那惊人的气势就已经足以把他们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季幽然虽然武艺高强,但在这样可怖的对手面前,也不过是可怜的蝼蚁。
这已经是安弃第二次面对翼人了。季幽然和易离离却还是第一次。她们都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双目死死盯着翼人,一时间连危险都忘了。
翼人挥着双翼,慢慢落了下来。安弃看得分明,教主就被它握在手里。翼人落在地上,虽然是柔软的沙漠地面,也仍然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它俯下身,把教主放在了地上,教主向三人走来。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安弃忍不住问,“这一路跟着你从东跑到西,我始终猜不到你的想法。找到登云之柱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为什么你要费那么大劲把它运到卫原,再用蜃景掩护它起飞?它一直都在极力反抗你,又为什么会听你的号令?”
教主静静地听他问完,发出一阵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声,然后伸手揭开了自己的面幕。出乎意料的,这并不是安弃上一次所见的教主的真容,而是另外一张他曾经见到过的面孔。随着面幕的落下,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三个人,都应当认得出我是谁吧?”
安弃、季幽然、易离离三人一同惊呼起来,只是惊呼的内容各不相同。
安弃叫道:“怎么是你!你是替我取名字的那个私塾先生!”
季幽然叫道:“父亲!你的脸怎么变了?你的病好了?”
易离离叫道:“你……你是易允文吗?麓华书院的易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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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弃本名安赐,取的是“神赐之子”的意思,但众所周知,该神赐之子在三陇村并不怎么受欢迎。后来安弃觉得自己的名字太不符合实际,但要叫“安丢”“安扔”之类,又实在难听,于是请教了村里的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教了他一个“弃”字,从此他就改名为安弃了。
安弃对这个私塾先生印象颇深,不只因为他为自己取名字,还因为他几乎是全村唯一一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虽然在村里呆了还不到半年,平时对谁都是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口碑颇佳。但山村人家的小孩,家长都指望着会种田、会点手艺养家糊口,并不愿意让孩子读书。私塾先生在这半年里总共也没招到几个学生,最后只好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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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幕下露出来的这张脸,赫然并不是教主,而是这位曾和安弃同村居住半年的私塾先生。
季幽然的父亲季无咎,是登云会的刑堂堂主,也是教主多年来最信赖的心腹之一。从教主在北谅山发现翼人开始,他就和教主在一起,亲自为他制定登云会的各项大计。
在季幽然还很年幼的时候,父亲忽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以后卧床不起,对季幽然也日渐冷淡。当然,不久之前,季幽然终于知道了真相,父亲并不是生病,而是替教主分担了一部分翼人的力量,而父亲并非习武之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以至于摧垮了身体。但令她不能原谅的是,父亲当时为了保命,竟然把那力量又转移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虽然机缘巧合,造就了自己一身高深的内力,她仍然无法压制对父亲的憎恶。
面幕下露出来的这张脸,并不是她惯常所见的父亲的脸,但那声音绝不会错,那就是父亲的声音。
易离离的父亲易允文,是东海之滨的知名书院麓华书院的一名书生,为人谦和平易,并不引人注目。在易离离出生前,他加入了一个叫做“登云会”的组织,和自己的同好们一起钻研着与天神相关的种种问题。但不久之后,他就离奇地失踪了,和自己的一十四名学友一起,从此踪影不见。执着的母亲生下易离离后,带着她走遍了整个大陆寻找父亲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最终母亲在北水镇死于一场意外,留下了易离离孤身一人。
易离离是在父亲离家后才出生的,所以她不可能对父亲的相貌有什么直观的印象。但在漫长的寻夫过程中,易允文的妻子早就把丈夫的脸型体貌特征无数次地灌输给了女儿,以至于易离离一闭上眼,就能勾勒出父亲的轮廓。
面幕下露出来的这张脸,脸型长方,眼角微微上挑,尤其左边眉心有一颗痣,这颗痣的位置太特殊了,一般人的痣不会长在那里。再加上他偏矮的身材和微驼的背,简直和易离离梦中所见的父亲形象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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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全都惊呆了。他们几乎是从自己的童年时代一直回忆到现在,也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张脸。他们都有无数问题想要询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翼人发出了安弃曾听到过的那种低沉的轰鸣声,他知道这是翼人在说话,但完全听不懂内容。私塾先生却好像对此非常熟悉,点了点头表示回答。翼人退出几步,屹立在漫天黄沙之中,恍如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雕像。安弃想象着沙漠上站满了这样的巨人的场景,打了个寒战。
“翼人对你们的智慧很欣赏,”私塾先生说,“所以他给你们留出了一点时间,可以由我来替你们解惑。很多事情看上去复杂,说穿之后其实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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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什么人?”安弃问。
“你到底有多少事还瞒着我?”季幽然问。
“你为什么没有死?”易离离问。
私塾先生笑了起来:“你们一人一个问题,我却只有一张嘴,该先回答谁的?”他顿了顿,又说:“我觉得最好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讲,这样就免得你们你一句我一句夹缠不清了。”
他沉吟了一阵子,似乎是在思索该从何说起,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易离离身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混合着悲戚、怀念与慈爱的古怪笑容:“太像了。你长得太像你的母亲了。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起她,也会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但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和你会面。”
易离离还没说话,季幽然就忍不住插嘴了:“你是她失踪的父亲,那我呢?你的脸完全不一样了。”
“的确不一样,”易离离的父亲易允文回答说,“你的父亲早就死了,死于他试图拯救教主的那个晚上。我不过是趁着那个机会冒充了他而已。你现在看到的才是我的真容。”
易允文在二十年前来到了卫原。那时候新兴的魔教登云会尚未开始为祸武林,却已经在大肆追杀原有的登云会成员,并且宣传新的、似是而非的邪恶教义。易允文等麓华书院的书生经过一番商议,认定教主的目的是想掩盖真相。他一定掌握到了一些真正的关键信息,并打算一人独霸之,所以决不能容许有其他人触及到。
“那我们只能抢在他之前弄清楚这些事了。”易允文建议说。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个建议,他们也不得不开始逃亡了。于是他们整理好了所有可能会找到一点天神的蛛丝马迹的地点,瞒着自己的家人不告而别,开始了亡命奔逃的日子。
这些文弱的读书人一路上受尽羁旅之苦,还得提心吊胆地成天提防着登云会的杀手们,当他们到达西部边陲时,都已经困顿不堪。在他们的身后,登云会的天罗地网正在一点点收紧。他们实际上已经踏入了绝境。
就在此时,他们意外地听说,位于沙漠边缘的小城卫原里,有一对盗墓贼兄弟找到了一块奇怪的石碑,上面的内容无人可以解读。他们以为奇货可居,四处兜售,却没有任何古董商认识,反而惹来不少讥嘲。他们立即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们需要找的东西,于是急忙赶了过去。
这十五名读书人中,固然有易允文这样的穷书生,却也有家境不错的,随身带有不少金钱。盗墓贼毛氏兄弟听说有人愿意买那块令他们沦为笑柄的石碑,一时间喜出望外,开了一个他们自以为颇有还价余地的高价,但那些书生看起来是宁肯把自己卖掉换钱也要买下这块碑,竟然任由他们漫天要价,一口答应了,让他俩好好后悔了一阵子:早知道这个一口价就喊得再高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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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石碑上的文字是一种古老的西域方言,使用这种方言的部族——傩人早已消亡于历史中。但易允文曾经研究过这种文字,所以大致地把碑文翻译了出来。书生们焦急地围在一旁,看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在纸上乱画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最后他把纸一扔,颓然倒在满是灰尘与泥土的地板上。
“怎么样?有关系吗?”同伴禁不住问。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易允文低声说,“但恐怕又不是我们想要的。”
这句前后矛盾的话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易允文慢慢坐起来,苦笑着说:“这块石碑,取自于傩人的祭坛。傩人所祭祀的,就是我们所苦苦追寻的天神。但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并不是天神,而是……天魔。那些侥幸存活的傩人,用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事实的真相。”
那块石碑所记录的,是在文明都还尚未开启之前的古老灾劫。这一场毁灭人间的劫难在傩人幸存的祖先中一代代流传下来,并最终在文字产生后被记录在石碑上。根据石碑上的简单记述,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间变得昏暗无光,太阳隐没了,黑暗笼罩着整个大地。接着无数天火坠落,把一切都烧成灰烬。在这之后,长着翅膀的魔鬼在天空中出现,为这一切的死亡与灾难作出了解释。
那块石碑的正中央,就雕刻着一个这样的天魔。它正以征服者的姿态飞翔于天空,在他的身下,傩人们在虔诚的顶礼膜拜。然而,他们脸上那种惊恐的意味却怎么也无法消除。那些从他们眼中流露出来的黑色的绝望,越过千万年的时光的迷雾,蔓延到这座大漠边缘的小城中,蔓延到书生们的心中。
“这只是冰山的一角,”易允文轻声说,“在这块石碑之前,它们究竟曾多少次降临人间呢?”
“于是你们就绝望得想要自杀了?”易离离问,“就算你们都相信这是真的,也不必自杀呀,因为这样的灾劫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度发生。”
易允文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们并没有真的想自杀,自杀和现场留下的遗书不过是一个假象,用来迷惑那些追兵。所以我们找毛家兄弟买了假毒药,但这当中出了一点意外,毛家兄弟给我们的不是假药,而是真的。他们从见到我们起,就想要抢夺我们的财物,这样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一群笨蛋,”安弃评价说,“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相信他人?”
易允文笑了笑:“你可以把它看做是读书人的单纯无知。”
“那你为什么没死?”安弃追问。
“那是另一个意外,”易允文说,“我那时正在病中,手不停地发抖,加上心情紧张,不小心把毒药泼在了地上。好在毛家兄弟给我们的药量有富余,所以我又重新配置了一杯,但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到这一杯毒药刚刚沾到口唇边,我忽然发现已经倒下‘假死’的同伴们个个七窍流血,而且都是黑色的血,这一点和毛家兄弟描述的效果大不相同。我赶忙检验,才发现他们并非假死,而是真的个个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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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幽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难怪那天我听易离离说起此事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告诉我说,在麓华书院一共失踪了十五个书生,但你乔装成我父亲时,告诉我在卫原县一共死了十四人。你为什么当时不索性就说死了十五人?”
“因为你听说此事一定会去调查一下,数字上的花招瞒不过你,”易允文淡淡地回答,“但麓华书院失踪了一些读书人,这样的消息根本不可能被你注意到。”
季幽然恶狠狠地瞪着他:“所以你活下来了,赶在毛家兄弟之前拿走了值钱的财物,又混进了新的登云会?”
“混进登云会是之后的事情,”易允文说,“当破译那个石碑之后,我就坚信,魔教的兴起绝非无缘无故,教主一定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我从教主发迹的地方开始调查,慢慢打听到了那起孛星坠地的事件,并且最终找到了安弃。但我观察了他半年,始终没有发现他有半点异于常人之处,我甚至挑唆其他的孩子去欺侮他,把他打得半死,也没有……”
“你说什么?”安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那些狗杂种成天和我作对,是你安排的?”
“非此不能试探出你的底细,”易允文若无其事,“当我发觉怎么也没法证明你的特殊时,我只能放弃,改头换面混进了登云会,希望能直接在教主身边发现点什么。这很危险,但也是唯一的一条路。我苦心钻营,地位很快上升,成为了刑堂堂主季无咎的得力助手。”
季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你来了!小的时候,父亲身边总是跟着个人,那就是你!”
“是我,”易允文点点头,“我得到了他的充分信任,了解了他与教主的过去,并慢慢发现教主和他离得越来越远,我并不能得到我所想要的。而他对教主忠心耿耿,也没办法说动他背叛。正当我束手无策时,那一天晚上,教主吸取翼人时出了差错,季无咎试图救他,却把那无法控制的力量引到了自己身上。当他勉强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我意识到那是我最好的机会,所以我故意撺掇他的女儿去扶他,本来想让他们俩一起死。没想到季幽然体质上佳,反而因祸得福。我转念一想,只要能冒充季无咎就够了,季幽然不死最好,我还能以父亲的身份指使她为我所用。反正从此以后我会装出病体沉重的模样,只要把房间里的光线弄得昏暗,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幼童,不会分辨出来。”
季幽然听得勃然大怒,恨不能扑上前去生啖其肉,安弃拉住了她,小声说:“别冲动。杀他很简单,翼人怎么办?再等等。”
他转向易允文:“好吧,你这么多年来干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那么在这之后呢,你是怎么和这个翼人搅到一起的?教主哪儿去了?你们跑到克鲁戈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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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吓了一大跳:“你不是想跟着它去天界吧?你想成仙?”
易允文大笑起来:“我去天界干什么?让翼人把我嚼成渣滓?人间的美好还不够我去品味吗?”
安弃猛一激灵:“你和教主一样,也想要称王吗?”
易允文耸耸肩:“谁不想呢?反正天魔降世已经是不可阻止的事了,而他们下一次降世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也许万年。何必要为了虚无缥缈的将来而去烦心恐惧呢?倒不如好好地借助翼人力量享受现在。”
“你干掉了教主,对吗?”季幽然问,“什么时候下的手?”
“就在易离离逃离的那个晚上。”他回答说,称呼易离离时用的是全名,半点也没有一个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应有的亲切。易离离虽然向来对他并无感情,此时也觉得心里微微刺痛。
“自从冒充了季无咎之后,我就利用这个身份开始打探教主的全部秘密,”易允文说,“当我终于察知翼人的所在时,我就决心要利用它,但并不像教主那样单方面的利用,而是相互利用。”
他这话说得很大声,一点也不顾忌,翼人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说法,发出一阵岩石摩擦般的难听声响,但众人能判断出它是在笑。易允文也跟着笑了笑:“教主的愚蠢之处就在于自以为他能掌控一切,甚至于是那种远远超越他的力量。但我的头脑比他清醒得多,我绝不相信我可以任意摆布这样一个曾经毁灭整个人间的种族。我只是相信,只要有双方都能满意的筹码,我们完全可以平等地合作,甚至于我承认它的地位比我高也无妨,只要最后能获得我所要的利益。”
易离离想了想:“翼人所想要的利益,是不是你帮助他摆脱教主,通过登云之柱回到天界?”
易允文看着自己的女儿:“不错,就是这样。灌输给翼人的毒药一直由教主亲手调配,但他不可能连一应原料都自己准备,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这些年来,这份毒药的药性从来就没有教主想象中那么强烈,翼人的身体状况也远比他想象中强壮。毕竟翼人虽然不大会像人类这样搞阴谋诡计,也同样是智慧生命,人类欺骗了它,它也会如法炮制欺骗人类,何况还有我这样精明的助手。”
“所以我那一晚逃出时遇到的爆炸,其实就是翼人杀死教主时的响动?”
“不错,那是我们谋划许久的计划。那一夜我提前打扮成教主的样子,在翼人身后躲起来,翼人杀死教主时,教主体内的力量宣泄而出,形成了一次剧烈的爆炸。他的身体顷刻间在爆炸中化为了无数的碎片。此时我再站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冒充他。反正他为了营造神秘兮兮的氛围,从来不肯露出真容,却没有料到这样的安排最后便宜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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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再一点点骗取登云会安排在各国朝堂中的内应的信任,安排登云会起兵。现在魔教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我只需要继续冒充教主,让谢谦他们为我打点好一切就行了。顺便说,谢谦的真实身份是教主的亲生儿子,他是不会背叛教主的。”
安弃哼了一声,正想告诉他即便是亲生儿子也未必可靠,但不想就此让他心生警觉,于是又收住了口。他想着自己这么长时间其实都在不断被易允文玩弄——包括在三陇村时——心情十分不快,一时间都顾不上去消化刚才易允文告诉他的一切。倒是季幽然反应过来另一个关键问题:“那安弃有什么用?教主抓安弃,是因为翼人想要找到安弃,这个小木匠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对翼人那么重要?”
安弃深吸了一口气,死死盯住易允文。他知道,他终于面对着能真正解答他疑惑的人了。他从出生到现在的种种怪异经历和奇特磨难,能不能就此结束还未可知,但至少能有一个解释了。这个解释他等了二十三年,每一天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困惑中。
易允文上下打量着安弃:“老实说,我一直想办法既能让你不被教主抓获,又能把你带到翼人面前,殚精竭虑了那么多年,却也还不知道翼人为什么需要你。现在我知道了,却又不大情愿告诉你,因为那样对你的打击恐怕太大了。”
“我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心,”安弃回答,“哪怕我是一头猪,我也需要一个答案来确认我他妈的就是猪。我再也不想成天猜测着我究竟是人是猪还是狗了。”
“某种程度上,恐怕比猪狗还要糟糕,”易允文轻叹一声,“你只是一个用人类的尸骸拼凑起来的傀儡,体内没有一星半点翼人的力量,但你同时又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你的记忆里埋藏着一份地图,登云之柱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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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弃瞠目结舌,“人类的尸骸拼凑起来的傀儡”这一点犹在其次,易允文说到的地图,却令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他想到了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断做着的关于飞翔的梦,更想到了第一次在魔教的死牢里见到翼人时,那突如其来的头疼和随之产生的幻觉:
炽烈的阳光……一望无际的苍凉大漠……撞在脸上的沙粒……变幻无端的风暴海……天边竖立的黑线……
“那不是幻觉,”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那是藏在我脑子里的那份地图。翼人之所以强忍着教主的折磨,是因为他一直在等着我,等着登云之柱的具体位置送到他面前。当他得到这份记忆后,就不必再继续伪装了。所以他才选在那个时候杀死了教主。”
易允文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翼人这些年来苦苦等待的,就是你脑子里的这份地图。我一方面要确保你不会被教主杀死,另一方面又要引导季幽然把你带到翼人面前,着实费了不少心血。幸运的是,一切都在按照着我的剧本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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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所说的,我是由尸体做成的傀什么,又是什么意思?这地图为什么在我的脑子里?”安弃已经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了,说话轻飘飘的,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
“我想教主已经告诉过你了,当年一共有两个翼人坠落人间,”易允文说,“但他显然并不明白具体的细节。首先我应该告诉你登云之柱的一些原理,天界与人界之间,存在着看不见的障碍,单凭人力无法突破,必须要有特殊的通道。在天界有一个唯一的单向出口,可以帮助翼人来到人间——那个出口就在北谅山的上空;同样的,在人间有一根单向的登云之柱,可以帮助翼人从地面回到天界,但它的位置被严格保密。也就是说,翼人们可以轻易地来到人间,但找不到位于人间的登云之柱,却再也无法回归天界了。我猜想,这条规矩大概是为了保证翼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有充足的资源可以掠夺吧。否则不经过长时期的休养生息,大地上将会只有废墟和焦土。”
“事实上,这两个翼人的关系是一追一逃,此事涉及到天界中的一场叛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翼人们对自己掠夺人间的时限有很严的限制,但他们的族员却并不都同意此事,有相当一部分翼人不能忍受那漫长的等待,希望能够随时进入人间。我背后的这位翼人,当时就在追逐着一名怀有这种心思的叛徒。这名逃犯和它的同伙们在长期策划后盗取了地图,却在逃跑时暴露了行踪并引来追捕,在情急中无路可走,冲入了通往人界的出口,追击者追敌心切,也冲了进去,就这样意外地来到了人间。”
“他们在半空中激烈地搏斗,一直落到了地面上,都受了重伤。追击者伤势略轻,只是不小心滚下山崖,后来被教主擒获。逃犯却伤得很重,自知无法活命了,在临死前利用现场的尸体残骸,用自己的最后力量制作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婴儿,把那份地图存入了他的记忆中,并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可供记认的标志,这样日后如果再有他的同伙到来,也能得到那份地图了。他并不知道,这一幕都被追击者在滚落山崖前看到了。”
“以后的事情你自己就可以推想了。那个叫丁风的人碰巧出现,逃犯制造了一个幻境,幻化出天神的虚像,半诱导半强迫地令他收养了你。这个活着的翼人一直在找你,就是为了得到这份地图,否则他即便脱困而出,找不到登云之柱也没办法回到天界,而他如此巨大的身形也会令他无处藏匿。他虽然力量惊人,孤身一人面对那么多的人类,终究只会寡不敌众。教主并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抓你,却错误地猜测你是翼人力量的化身,所以先是想毁灭你,后来又想劫夺你的力量,可惜都不得要领。他并不知道,就在你第一次钻入死牢,和翼人面对面时,翼人已经从你的记忆里阅读了那份记忆,掌握了登云之柱的确切方位。从那一天起,翼人就不需要再伪装,它只是在等待着一个最佳时机脱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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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弃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双手抱膝,头深深埋了下去。一直以来所追逐寻找的身世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但真相却是如此荒谬。
原来我不是什么神赐之子,也不是什么充盈着巨大力量的翼人化身,我只是一幅地图,隐藏在用人类断肢残骸拼凑起来的虚假肉体中的地图。我头脑中反复出现的幻象,只是那记忆的一部分,只是我的全部作用的一点体现,我却把它当成了前生存在的记忆。
哪怕我真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恶劣小木匠也好啊,他想着,那至少还是个完整的人,由父母的精血孕育而成的真正的人。但现在的我是什么?每一部分都来自于那些北谅山上早已化为灰烬的尸体,由无数的碎片拼凑起来的……行尸?而赤纹龙蚁之所以无法侵入自己的头颅,显然并不是因为自己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力量,而只存在唯一的解释了:自己压根就不能算活人,令它完全无从寄居。
这个想法让他没来由的一阵恶心,趴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季幽然和易离离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能用什么话去劝慰他。太可怜了,季幽然想,虽然自己和易离离也各有各的不幸,但是比起这个连真正的人都不能算的小木匠,已经幸运太多了。
小木匠吐完之后,慢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翼人。易允文伸了一下手,却又缩了回去,并没有拦阻他。
“我只好奇一件事,”安弃对着翼人说,“既然你已经得到了登云之柱的位置,那我就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为什么你不杀我,还允许我一直追你追到这儿来?”
翼人再次发出了他那难听的笑声。那声音仿佛是武林高手在催动内力,震得安弃一阵头晕目眩。
“杀了你,又怎么能看见你现在的表情呢?”翼人狞笑着,“我喜欢看见人类痛苦的脸。”
“我明白这种感受,”安弃点点头,声音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当年我在三陇村的时候,也最喜欢看那些和我作对的小孩倒霉。他们越是痛苦,我就越高兴。只不过我势单力孤,很多时候都吃亏,想要看他们痛苦也不大可能。”
“我很同情。”翼人怪笑着。
“不,你不必,因为你还没听完,”安弃说,“我是个一肚子坏水而且心胸狭窄的人,眼看着自己的敌人快快乐乐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所以对我而言,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到哪怕一丁点平衡。如果我收拾不了他,我就会砸坏他家的窗户,在他家的粮仓里撒尿,扔石头打他家的狗。哪怕能让他皱皱眉头,我都会开心。”
刚说完这句话,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寒光闪闪的东西——那是一把匕首,当年方仲送给他的匕首。小木匠习武多年而进展甚微,知道自己不是打架的料,一般极少和人动手,这把匕首也从来没有用过,况且睹物思人,他也并不愿意使用。这次是他第一回用。他头也不回,手往后送出,直取站在他身后的易允文的后心。他虽然武功不高,但易允文完全不会武,所以算准了一击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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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刀戳出去,刚到半途就似乎撞上了棉花一般的障碍物,怎么也无法再进半寸。他悚然回头,只见易允文仍站在原地,刀却仿佛陷在了空气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住了。
“在我面前,最好别玩这手,”翼人说,“何况你杀了他也没用,反而可以让我少去实践一个诺言。我不像你们人类那么喜欢毁诺,但如果有人帮我下手,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安弃哼了一声,把匕首收回怀里。其实这一下根本不是为了杀易允文,而是想要看看翼人的反应究竟有多快。他心知肚明自己和翼人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就像是蚂蚁想要绊倒大象,但他的性格从来都是绝不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死缠烂打到底。
更何况,他刚刚确知了自己的身世,这个可笑之极的身世极大地刺激了他。如果换成别人,听到自己原来是这么回事,恐怕连自杀的心都有,小木匠体内那股底层恶棍的气质却被一下子激发了出来。老子不好过,没关系,你们谁都别想好过。所以他才决定,无论如何,非得跟这个该死的翼人作对到底。
那么个大块头的傻大个,反应居然如此迅速,安弃想,这可不是件好事。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那么,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去么?纯属好奇,我想看看登云之柱,反正我们三个对你不会产生任何妨害。”
“都跟着翼人走吧,”易允文和翼人交流了几句后,回过头来说,“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并不打算杀掉你们,而是同意带着你们三个进入克鲁戈,让你们亲眼见到他如何通过登云之柱回归天界。”
“大概是为了这一场漂亮的表演找几个观众吧,”安弃耸耸肩,“我真该带几面锣鼓来替他吹吹打打地壮声势。”
“你没事了?”易离离有些担忧地问他。
“有屁事!”他恶狠狠地回答,“有事也得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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