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伤好了,还是跟着主人学剑。可又有些怕看到他,每次面对他,总是心跳得厉害,想逃避,可又舍不得。
他有时候还是亲自纠正我的剑法,态度温和淡定。在他面前,我越来越沉默,生怕一句不对,泄漏了心思。可我也越来越了解他。只需要一个眼神,我就能明白他要我做什么。
他经常看书到中夜,我会事先为他剔亮铜灯,备好他喜欢的书籍,然后默默陪在一边,偶然送上一盏清茶。两人经常这样长夜中沉默相对,虽只是守着他,我心里还是快乐的。
有时我等得久了,趴在一边睡着,醒来时却总是被他抱到自己的**躺着。主人虽然沉默寡言,对我还是关心的。只是……这种关心和我希望的有些不一样。
主人最近越来越不安,似乎藏着什么心事,让我也猜不透。他好像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眼中偶然会闪动着热情和凄凉,我看着只觉心动,可又担心,或者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那一夜,有明月和落花,主人破例奏响清涧溯玉。他从不弹琴,想不到一出手就是天籁之音。我不明白,今天是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会弹出这样动人的曲调,在想什么呢?
可他只是沉默地抚琴,我也只能沉默地为他换上一炉好香。我该感激他吧,他把别的人都打发走了,却留着我侍奉。
南翔香甜腻华美的气息中,他双目微合,敛去了眼中温存遥远的星光,嘴角却多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平时那种平静得有些悲伤的微笑,是有点心醉神迷的笑容,似乎陷入某种不可追及的快乐之中。而在那里面,他不是遥远模糊的神,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星光下,当他对着一样东西微笑的时候,你会觉得那就是世上最美妙的事物。可他向来很少有外露的情绪,而今天——例外。
那么,就这样吧。只要他喜欢,我可以一直静静呆在一边,看着这春风般醉人的笑容。即使——他眼中没有我,没有这个莽莽的大千世界。
他不断地弹奏着清涧溯玉,我则沉默地守在一边,不知道多久。这情形让我有点悲伤,忽然想起一句话——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晖。
这终夜不息的清涧溯玉,是为谁折损呢?
月光下,清涧溯玉幽暗细腻的琴面上似乎有水光闪动,我吃了一惊,看清了冰玉色的琴弦上多了暗泽,主人的手指正在流血。他竟然弹了这么久,手指被琴弦磨破也不知道。
我忍不住惊呼了一下:“主人,你的手伤了!”
他手指一颤,从茫然中清醒过来。崩,琴弦断了,一天明月如霜,却已将西沉,初晨的薄云在天边泛着淡淡的晕红。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一夜就过去了。
我这才觉得两腿酸麻得厉害,一身都沾着露水的湿润。
他茫然扫了我一眼,缓缓起身,瞪着天地间第一道阳光。那金色的光芒微微燃亮了他轮廓深刻的脸,令他像石刻的天神一样不真实,而他的眼中,却燃烧着某种深刻而绝望的情绪,似乎有什么珍贵之物从此割舍。这个刹那,他似乎没有生命和灵魂,只剩下天风狂飙一般的悲痛。
主人忽然含混地自语:“不成的,原来真的不成……”他向来毫无情绪的眼中闪耀着凌厉,让我心里一寒,微微退了一步。
他慢慢走向阳光,骨胳发出微微的响声,似乎出于极度激烈的情绪之中。每走一步,华丽的汉白玉地面上就多了一个深刻的脚印。
主人忽然对着升腾跳动的初阳厉声大喝:“不,不要出来!”他大吼一声,掌力连环击出。顿时狂飙暴起,美丽的宫苑中草木摧折,远方云气翻卷,天风鼓**。
这个男人,竟然打算靠一己之力,阻止日升月恒么?不错,他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可他毕竟不是神。他如何能改变永恒的天命?
我在狂风中摇摇摆摆,惊骇欲绝。侍从们闻讯赶来,不住惊呼,却不敢接近。我不敢逃命,主人在这里,我怎能舍他而去?
轰隆一下,主人竟然击断了一根汉白玉大柱!轰隆,又一根巨大的白玉柱石轰然而下!高大的宫苑开始震动,地面颤抖,这个宫墙大概要塌了!主人却茫然不觉,眼中闪动着狂烈的火光。宫墙发出巨响,裂缝越来越大,扑地一下突地塌落。
电光火石之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爬过去狠狠扑向主人,奋力拉他。背心忽然一阵剧痛,我大概被飞下来的落石打中了,猝然陷入一团黑暗。
梦里香氛不绝。
甜腻华美的气息,是他睡房夜夜点燃的南翔香吧。甜得恶心的味道,主人却毫不在意,看得出来,他其实不大喜欢香味,大概每夜的香氛也是为他虚空中等待的那人而点燃。
我在一片黑暗混沌中载沉载浮,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在温存地亲吻着我的心口。像春风又像细雨一样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却只在心口附近。
他是谁?我是个孤儿,后来做了杀手。那时人人害怕我讨厌我,谁肯这么吻着我呢?就算是凝月,她是个天真豪爽的女孩儿,自然也不会做这样亲密的事情。
而且,我的心口有个小秘密。自幼我那里就有个胎记,艳红地灿烂着,正好覆盖在心脏上。是谁在亲吻我的胎记?
亲吻慢慢热烈起来,伴着一个含含糊糊的叹息声:“我为什么现在才发现?是你留给我的相见信物吗?原来你才是我要找的人……”
他不再说下去,把头颅轻轻放在我胸膛上。我忽然觉得胸口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他脸上的汗珠还是泪水。那个刹那,我心头一阵晕迷。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说?可他如此悲伤,如此依恋地挨着我,我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我呻吟一声,慢慢清醒过来,看到他浓密光润的黑发铺满我的胸膛。那个刹那,我想我明白了什么是幸福。
他感觉到我轻微的动作,慢慢抬起头,对着我笑一笑,低声说:“果然是你,紫。”他的眼中柔情漫溢,就像最明亮的春水,带着温存的波光。
我一时不习惯这么亲近的称呼,愣了一下。于是主人又笑了,亲昵地亲吻着我的脸,低声道:“我会让你想起一切。”
我茫然问:“什么……一切?”他只是笑,笑得昏暗的睡房似乎也明亮了许多。我几乎无法直视这双春风般醉人的眼,只好红着脸,垂下眼睛。
他说:“想不到,你变得这么害羞。”忽然揽着我的肩膀。他的动作很小心,正好不会碰到我背上的伤,却把我揽了个结实。
他衣衫单薄,身体烫热得火烧一样,眼中闪动着热情的光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亲近,脸上越发涨成了通红。可是,必须承认,这个拥抱真是甜蜜的。
他闷声笑着,不紧不慢地把头凑到我的耳边。我觉得有点痒,忍不住缩了一下。他笑得越发得意,坏心眼地张嘴慢慢啃我的耳朵,又咬又舔,似乎那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耳根子麻痒痒地,激起了某些不该有的反应,令我想发抖。
那个变得像个顽童的人笑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笑声伴着他炽热的气息,一阵阵灌入我耳中,令我狼狈不堪,只好低声讨饶:“主人……”
他微微顿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叫我的名字,你忘了么?我是谁?”说着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犹豫了一会,想起山庄的人私下议论时候说过他本来姓凌,于是说:“凌。”心里模糊地掠过甜蜜。这么器宇高绝的男人,正好适合这个凌字吧。
他愣了一下,眼中现出复杂的神色,喃喃道:“你叫我凌?”沉默一阵,直到我有些不安,他忽然笑着亲了亲我的嘴角:“那好吧,你就叫我凌。”
呵他愿意让我叫他凌。真是意外,那么久的梦想,一下子成真。我捧到了九天的星辰。
他就这么抱着我,我觉得很甜蜜,忍不住浅浅微笑。过了很久,低声问他:“凌,可你没有弄错么?我一点不记得你说的事情,你真的没有弄错么?”
我心里很害怕,紧紧地看着他。如果他说弄错了,如果他后悔了……我岂不是从云端跌下地狱?我将如何是好?
他微微直起身子,我心头咯噔一跳,他忽然大笑起来,把我抱得更紧,柔声道:“不会错。”低下头亲了亲我心口的胎记。
凌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比春水更迷蒙,低声道:“十八年前,你死去的时候,就是这个地方带着致命的伤。紫,你为我挡了那一剑,我怎么会记错?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他吸一口长气,不再说下去,搂在我腰上的手却越发烫热了。
我茫然了一下,十八年前?那时候,凌还只是个孩子吧?是怎样的感情让他一直刻骨铭心?那个为他挡了一剑的人,他一定很爱凌吧?爱得不惜性命。但我怎么是他,他早已死去。凌是被太多思念逼得接近疯狂了么?
我有些不安,低声道:“凌,你说的那人……已经为你而死了。我是赵紫啊。”
凌温柔一笑,又开始啃我的耳朵,含含糊糊地说:“没错……我怎么会错。那时,你死掉了,我本也不想活啦。可你告诉我,让我等十八年,你会转世来找我。你要我好好活着,代你活在世上……”
我心里一寒,某个可怕的念头慢慢升起。那人要他等待十八年……
耳中清清楚楚地传来凌温柔的声音:“紫,这些年,我就这么等着,等得要绝望了。可我想,你从不骗我,你一定会来的。那天晚上,正是第十八年……可我没有等到你。那时候,我有些疯狂了吧。可没想到你真的出现了……你的胎记,和当年的伤口一模一样。”
他急切地说着,胸怀烫热,我心头却冷得坠入了冰窟。
十八年前,那人死去了。而我,十九岁。老天真是残忍,让他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话,我却已明白自己不是对的那一个。我该怎么办?
他的胸膛还是那么火热,我却已冷却下来,慢慢推开他。这一用力,牵动背上的伤口,痛得冷汗直流。他有些着急了,又想搂我入怀,我咬着牙躲开。他浓眉一挑,微笑了:“你还是这么喜欢作弄我。以前不都是我拿你没办法吗,你现在倒装得这么怕我了。”
我听了只有苦笑的份儿,缩得更远。他怕我再挣扎,沉吟一下,缓缓放下手,低声问:“紫,怎么啦?我抱得重了,弄痛你了么?”黑宝石般的眼中尽是关切和温柔。
我忍着痛说:“不是——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凌楞了一下,又笑了:“紫,你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过一阵你就习惯了。”
我慢慢苦笑起来,认真地看着他,吃力地说:“主人……主人……我已经十九岁了,可那个人死于十八年前。”
他一下子呆住,直直瞪着我,眼光忽然变得危险起来。过了一会,他还是笑,笑声却有些仓促破碎:“不,紫,不要开玩笑。前世你老是作弄我,那没什么,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他的笑声忽然顿住,变成一声干涩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