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小白不放心,借口说外出巡查叠楼事务,再次潜入无名山庄。这一次,我甚至不需要冒充任何人,我的武功早已修习得足够高明,很难被人发现。
这里是我久违的地方,却一切熟悉得宛如梦中。山庄的侍卫比以前多了好几倍,还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看来,碧玉嵊有心架空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曾经那么痴情激烈,放弃七杀庄,放弃生命,只求凌的真心。这样的感情,难道也敌不过时间和野心么?连碧玉嵊都要背叛吗?
我躲在后园的树丛中,悄悄观察着山庄的布置,心里默默盘算该怎么混进去。
正好看到一个家奴模样的汉子走过,我一跃而下,闪电般打昏了他,把他拖入树林,然后换上他的衣服,用泥土涂黄了脸,佝偻着身子走出去。虽然这点伪装非常浅陋,好在这个家奴本来就身份低下,我又故意弄得灰头土脸的,恐怕没人注意。
才到出后圆的石板路上,忽然有人道:“喂,前面那小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到二爷房里去,等着急用的。老子肚子痛,得找个地方方便。”
我一抬眼,看到也是个家奴模样的陌生汉子,于是含含糊糊答应下来。正好,我也想找个理由去看看碧玉嵊现在的情况。这倒是个好办法。
那人匆匆把手里的瓶子交给我,又急忙吩咐:“没见到二爷不准私下拆开!”然后捂着肚子冲入林中,大概内急得狠了。
我拿着瓶子子走出一段,眼看四下无人,小心地揭开瓶子的封条,楞了一下。里面有一股很闷的甜香味,令人头昏,我也算老江湖了,一下子发现这是很烈性的**。碧玉嵊拿这个东西干什么?我摇了摇头,想不出缘故,把封条还是弄好,直接去碧玉嵊的房间。
走到碧玉嵊的住处之外,我还没来得及迈步,早就有两个清秀童子迎上来道:“送药的?拿给我,你可以走了。”
我眼看他们人数不少,不想惊动庄中的人,点点头离开。绕个弯子,却又潜到碧玉嵊内院的另一侧,眼看守卫较为薄弱,无声无息跳进去放倒几个侍卫,躲到窗外的竹林中。
房里传来低泣声:“二爷,我们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们吧。”听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
碧玉嵊冷笑:“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们?你们一个是庄中侍卫,一个是王护法的老婆,胆敢私通,可杀可绞。”我这才知道,原来碧玉嵊在处置**的家奴。却不知他拿**作什么。
那女子哭道:“是我不好,是我勾引麦哥,二爷,你饶了他,你打死我都可以。”
那男子抢着道:“不是,不是!是我强迫柳妹的,二爷,放过柳妹吧,我情愿受家法处置,我给你磕头呀。”我听得暗暗叹气,想不到这对男女倒是争着庇护对方,恩爱得很,碧玉嵊又何必和他们过不去。
碧玉嵊冷笑道:“饶过你们,那也容易,这瓶子里是毒药,谁吃了,我就饶过另外一个。”
一阵抢夺,那一对男女居然争着吃了下去。我知道那是**,却不明白碧玉嵊要作什么。
碧玉嵊大笑起来:“好,真是恩爱呀,居然都吃了。可惜你们不明白,我最讨厌这等虚情假意的恩爱模样,怎么肯放过你们?来人,把这两个奴才押下去分开关了,一人牢房里放一只狼狗!你们啊,吃了**,和狼狗恩爱去吧!”
他笑得如此张狂,似乎做了什么大大得意之事,我听得心头起栗。碧玉嵊已经变成了十足的变态,凌居然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令我担心。
那对男女惊叫咒骂不已,被硬生生拖了下去。我悄悄跟着押送的人走,眼看他们被丢入牢中,伸指一弹,趁着牢门没关,无声无息放倒两只狼狗,这才回来找碧玉嵊,还是躲到后面窗户外的竹林里。
他正在对手下发号施令:“王二,你那老婆虚情假意,有这下场也是活该,你别当回事!我要你去蜀中唐家谈一千枚毒砂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王二恭恭敬敬地说:“二爷,已经办妥。”
碧玉嵊满意地嗯了一声:“记住,别让大爷发现。”忽然压低声音道:“新的一批死士呢?训练得如何?”
王二的声音也越发细微,含含糊糊道:“很好……前三批……可以举事……他是病老虎了,我们不怕……”
我听得心头砰砰乱跳——碧玉嵊果然反心急切!他悄悄购买唐门剧毒暗器,训练这么多死士,又大量替换庄中侍卫,看来要对凌下手了!
我手心流出冷汗,一时没注意他们又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只听王二在压低声音问:“二爷,事成后怎么处置……大爷?”
碧玉嵊长久沉默,我只觉汗水慢慢流下脖子,却听他叹了口气:“事成再说。”
我无心再听下去,悄悄纵出内院,避过众人耳目,奔向凌的书房。他向来喜欢呆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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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一片静默,我远远看到了他,凌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是一卷南华经,神情却是一派万古苍茫之意,那么冷峻,那么凌厉。
两年不见,他容貌没什么变化,身形却已消瘦得似乎只剩下傲气。素色长袍虚飘飘地披在身上,逸出群伦,却隐约显得主人的身子状况已是极不堪的光景。
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样子,只觉心里的激痛一阵又一阵,让我呼吸急迫,神智迷乱。
凌,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
我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哽咽声,他耳目如何灵光,一下子惊觉:“谁?”又是那种鹰隼般锐利高傲的目光向我逼来。
我站直身子,慢慢走了过去。
他眼神陡然激烈变化了一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眼中却似乎有风云翻滚、浮生**摇,无数的情感在变幻着。
呵他的眼睛,神采夺人、宝石一般的眼睛。让我一直不能忘却……
我竭力镇定,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微笑:“凌。”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的眉峰微微一震,我看着他又要皱眉,忽然生出一个激烈的冲动——好想抱着他,好想亲吻他!我那些古里古怪的梦,那些好色又荒诞的梦,其实都是想着他吧……
手指刚刚抬起,无意中碰到腰间一块玉佩,冰冷的触感让我冷静了一点。这是小白送给我的,他说玉器是吉详之物,要我带着祈福。
小白,看着任性,其实多情又温柔的小白……我的妻子。
我慢慢握紧了拳头,喃喃道:“凌……庄主,我听说,碧玉嵊要对你不利,你要小心。”
他没做声,只是随便点了一下头,还是看着我。
我觉得心里苦得难忍,又说:“凌庄主,碧玉嵊私下豢养了几批死士,还购买大量唐门暗器,还……”我正滔滔不绝说着,他忽然心不在焉地开口了。
“紫,你幸福吗?”
这句话问得牛头不对马嘴,我被噎了一下,迟疑很久,想起小白送给我的吉祥玉佩,想起小白每天为我拔毒,想起小白出门前为我磨亮叠恨剑……
我深深吸了口气,说:“是,小白很好。”——我若不承认这一点,就太没良心了。
凌听了,修长的眼睫毛微微颤了颤,笑得更温柔,没有说话,眼神越发深沉。
我不知道这话答得是不是妥当,忽然发现他的手握得很紧,几乎暴出青筋,我不禁心里一颤,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只觉手足无措。
我在他面前总是这样毛毛糙糙、心慌意乱,就像初恋的少年一般。
我们就这么默然对望良久,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却又不愿意转开视线。
我心里偷偷盼望,如果这是天荒地老,我真的……真的会很高兴。
不管什么原因,现在他在看着我啊。
我愣了好久,忍不住问:“凌,你幸福么?为什么你这么放纵碧玉嵊?”
凌看了我一眼,微笑不答。隔一会,转过身去,放下一直紧握在手里的南华经。
那本经书忽然粉碎,就如化成片片玉色蝴蝶一般,迅速被窗前的清风刮得到处飘舞。
他平静一笑,自我解嘲:“不小心捏坏经书了。现在的书,用的纸太朽。”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蝴蝶飞,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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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喧闹厮杀声。
我皱眉道:“奇怪,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一个家奴踉跄狂奔而来,大叫:“大爷快走!二爷带人杀进来了,我们挡不住!”我面色一变,叫道:“糟糕,我刚才大概惊动碧玉嵊,他提前发动变乱了。”我倒是无所谓,看着他消瘦的模样,大是担心,只怕碧玉嵊的胡闹扰到了他。
凌双眉一掠,端坐不动,沉声道:“无妨。”
碧玉嵊带着大批人手,杀气腾腾地赶来。两年不见,他越发高大俊美,看上去雄姿英发,还是一身随随便便的淡青衣服,却显得体魄健美高挑,比起凌的消瘦不堪,这小子实在长得过分好看了些。他的手下可真不少,黑压压地杀过来,只怕不下千人,团团围住凌的书房。
我一看,倒是笑了,忍不住讥刺他:“碧玉嵊,你这么怕凌么?只会靠围攻暗算不成?”
他听到我的声音,双目一寒,杀气陡生:“你是谁?”
我叠恨剑出鞘,挺直身子,朗声道:“叠楼赵紫!碧玉嵊,你要找凌庄主的麻烦,先得过了我这一关!”
他愣了一下,顿时认出我来,眼中寒光更盛,咬牙切齿地说:“叠楼——赵紫——”那口气倒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他得到了凌的心,凌对他那么温柔,每次我想和他争夺凌,总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现在,这个暴虐的胜利者却瞪着我,一脸恨得刺心刺骨的模样。
我对碧玉嵊本来就没什么好感,看了他今天对付家奴的作为愈发反感,何况他还是反叛凌的人,今日我决计不容他活命。当下一笑,扬眉出剑:“碧玉嵊,出手吧。”
碧玉嵊目光如剑,沉沉应道:“也好——我早该杀了你。就是今天吧!”
凌在我身后忽然开口了:“赵紫,这是我和玉嵊之间的事情,你不用插手。”他顿了一下,柔声道:“你回去吧,小白在等你。”这句话居然说得颇为温和。
我知道他担心我不是碧玉嵊的对手,有点感动,又觉不是味道,笑了笑:“凌……庄主,你不是说过我不是池中物吗?我今天证明给你看。”
碧玉嵊冷笑起来:“少废话!”口气有些气恼,看来他十分讨厌我和凌说话。说着劈手就是一记七杀掌向我杀来!我大喝一声,叠恨剑全力刺向碧玉嵊的心口!
一剑方出,我眼前已经有些发黑,知道提得内力太强,体内毒性又要发作!但管不了这么多,我决不容任何人威胁凌的安全。
一剑一掌,眼看就要对上,我眼前人影一晃,一股春风般柔和的力量拂过,我的手腕一软,身不由己垂下手来。
凌!这是凌!再看碧玉嵊,他的手掌被凌闪电般划过,顿时真气一泻,软软垂下。
凌微微一笑,看了看我们,缓缓道:“玉嵊,你闹够了么?”然后又说:“赵紫,谢谢你的好意。”他身形虽憔悴,神情却是无与伦比的强势,冷酷平静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的死士们,那是天神俯视人间的眼啊!每个人都脚软了,哐当!哐当!兵器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碧玉嵊的造反,原来只是一个这么简单的笑话!我忽然有些沮丧,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个刹那,我忽然明白,我就算真的是天下第一剑客,碧玉嵊就算真的是七杀一出天地劫的碧玉阎罗,凌却是不折不扣、无敌于天下的神。他再憔悴寥落,也是世人无法撼动的云外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