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的脑袋仍是晕乎乎的,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今晚主家有客到访,你去好好伺候。”
平日主家会客,都是哑姐儿单独随侍,玲珑很奇怪嬷嬷今日为何叫她去侍奉,但想到嬷嬷刚刚的话,她咬着下唇,没敢问出口。
冬季日短,酉时才过,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了。
玲珑掌灯,随主家行至后院角门外,客人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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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得久了,玲珑觉得手脚发凉,但手里拎着灯笼,只能不时换一只手到口边呵气。
主家手插在皮袄袖管里,有些焦急地踱着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叮嘱她:“玲珑,今晚所见所闻切不可跟第二人说起。”
“是。玲珑明白,能跟在主家身边伺候是玲珑的福气。张嬷嬷已吩咐过了,叫我少说话,多做事。”
主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玲珑看着黑黢黢的巷子,心中不解,六百下夜鼓早敲完了,长安城内已是宵禁,街上有金吾卫夜巡,此时走动岂非冒险犯夜?况且,若等的是贵客,为何不在正门迎接,而要从后门进府?如果来的不是贵客,主家又何须亲自出迎?
正当玲珑怀疑那人会不会来时,漆黑的巷口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提着一盏小灯,步履悠闲地往这里走来。玲珑看着那缓缓飘近的淡紫色光晕,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掠上心头,一时却又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待那人走到门前,玲珑才看清这位比她还矮一头的客人。她惊异极了,不自觉地退后,心中止不住地尖叫:妖怪!
那是只白色的兔子!玲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有些恐惧和慌乱,可细看,却又觉得十分滑稽。它头戴一顶褐色方角仆帽,帽边伸出两只不安分的长耳朵,小脑袋毛茸茸的,雪白的眉毛很突出,遮住了眼睛,眉尾长长地垂着,让它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翁,可从它的三瓣嘴里伸出了两颗大板牙,把那张脸变得可笑极了。玲珑盯着它,对于一只兔子来说,它可算身形巨硕,但跟人类相比,仍然十分矮小。它穿得和人类并无二致,上身是青色刺金锦袄,下着皂色靴裤,脚上还踏着一双皱皮软靴,只是衣物都相应缩小了许多。
再去看主家,他看见来客时神情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平静了。主家迎上前,弯下腰去问那兔子:“来者可是白龙馆中人?”
“可不是嘛。”白兔叹气,接着长眉一抬,幽幽地说道,“馆主看了你遣人送的信,你说遇有危难,务必请馆主今夜来府详叙?”
“对,对。”
“馆主叫我先来查探一番。”它忧愁地叹口气,说道,“唉,我来是来了,不过估计帮不到你什么。毕竟,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玲珑本来还有些害怕,听到它一副消沉的语气,扯着尖细的破锣嗓子说起了人话,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
主家恭敬地把白兔请进门,小心地说:“兔兄说笑了。既是白龙馆中人,必定神通大着呢。还要请兔兄指点,救我于危难之中啊。”
白兔抬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向前走,一句话也没说。
主家所说的白龙馆,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玲珑也对它早有耳闻。听说,不论你是升斗小民,还是富商贵族,你的所求在白龙馆都能得到满足。白龙馆所示之物,皆是馆主亲手打造,用料珍奇,各具神异,举世无双;但售价高昂,且要求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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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主姬弘,字子夏,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传言道,那馆主不仅寿比彭祖,而且容颜不老。
在今日之前,玲珑从不相信白龙馆真的存在,一直把它当作坊间的怪谈故事而已。她默默地看着正和主家交谈的白兔,恍惚中注意到兔子手中那盏燃着淡紫色光焰的水晶风灯,有些眼熟。翠玉的杆子,琉璃的垂珠,玲珑脑中一道精光闪现——这盏灯,与那夜所见白衫男子手中所持之灯几乎一模一样。她心中疑惑,莫非那夜的白衣人也与白龙馆有关?还有那个女孩,玲珑眼前又浮现出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她又是什么人呢?
行至书画苑,玲珑已能确定那夜所见并非梦境。她记得那闪光的屏风,还有屏上消逝的图画。诡异,没错。但哪有当下诡异呢?她又看了眼白兔,它将短靴脱在廊下,正有些吃力地迈上书房台阶,锦袄后襟下露出一团绒绒的兔尾。玲珑跟在二人身后,瞧见这景象,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又赶快绷住了。
将提灯放在门边,三人先后进了书房。玲珑低头立在一旁,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四处瞧,她发现之前地上那摊红色颜料已被清理掉了。屏风静静地立在墙边,屏上的素色云纹在灯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美丽极了。
“啧啧啧,织云屏。”白兔看见屏风时赞道,接着转头去看主家,右边眉毛一挑,叹气地说,“哎呀,这可不好办呢。”
主家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丝干笑。
兔子把两颗大牙嘬得啧啧响,“你倒说说看,是什么危急?”
“咳,兔兄先坐。”主家将白兔引至座席,双双入座,“玲珑,还不快去取些汤饮夜宵。”主家转头吩咐。
“是。”她知道,主家此时将她支开,必是有机密要说。
玲珑出了书房,提上灯,正要往灶房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屋内传来那只兔子尖细破音的说话声:“你当年贫病,馆主许你富甲天下。我且问你,织云屏可还好用?”
“承蒙馆主恩惠,织云屏在我手六年有余,每以身血饲之,屏上所示未来天时雨雪、钱货时价,从未有错。按着织云屏所示未来信息做买卖,占尽先机,竟使我一介寒士,置下万金之产,当然好用。”
玲珑心中大惊,这屏风能展示未来?
白兔又问:“将这织云屏交付你手时,馆主可说过,万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否则必有劫难?”
主家的声音慌乱起来:“在下一时糊涂,还请兔兄帮忙化解!”
“啧,荣华富贵还不够,还想窥探天命吗?”兔子叹道,“你快说,究竟看到了什么?”
主家正要细说,突然警醒地高呼一声:“玲珑?”
玲珑吓得定住,大气也不敢出。主家见无人回应,以为她已走远,这才安了心,压低声音跟白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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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惊出一头细汗,不敢再偷听,赶快走开了。
孙厨娘早已备好吃食,但玲珑看着托盘上的胡饼和两碗羊羹,有些踌躇。她正要走出灶房,眼角不经意间瞟到角落里的竹筐,是今日才进的菜蔬。她心中一亮,掉转脚步,将托盘搁在灶台上,跃到筐边动手翻起来。果然找到她心中所想之物,拎出来在盆里稍加冲洗,用布抹干了揣进怀中,这才回身端起食盘,心满意足地出门。
提着灯,两手还要端托盘,玲珑尽力走得稳些,以免肉汤洒出来。行至窗下,隐隐听见主家说的话:“可我回来再试,屏上显示的竟还是牌位,写着我名字的牌位!”声音里满是惶恐。
玲珑故意加重了脚步,屋里立刻静下来。
进了屋,玲珑把羊肉羹和饼端到桌案上,主家招呼白兔用餐。它倾身向前,抽着鼻子闻了两下,有些嫌弃地撇开头去,对桌上的食物碰也没碰。
主家有些尴尬地道:“兔兄,莫非东西不对胃口?”
兔子哼了一声,嘬着大牙,半晌没搭理他。
玲珑有些犹豫,但还是把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只拳头大小的萝卜,红艳水灵。兔子双眉一抬,欢喜地接过来,一口下去,汁水四溅,把它的小爪子也沾湿了。
看到白兔抱着萝卜,啃得顾不上说话,主家有些赞许地对玲珑笑了笑。
主家见兔子吃得开心,试探着问道:“兔兄,你看,我这事可有破解之法?”
兔子抬起头来,一嘴的汁水,欢快地摇头,“没救了,没救了。”
主家正坐,表情紧张,恳求道:“兔兄既是白龙馆中人,必有神通,求兔兄救命啊!”
“啧啧,我说过了,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真没什么神通。”它啃完最后一口萝卜,站起来,“不过,就算是馆主来了,也救不了你。”
白兔走到屏风前,踮脚去摸屏上光华四溢的云纹,啧啧赞叹:“馆主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馆主来了也救不了我?”主家慌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向织云屏问自己的未来?”白兔没等主家答话,接着说道,“因为太危险。每个人的未来本都是瞬息万变的,一阵风、一声响动、一句话、一个动作的不同,都有可能彻底改变未来的样子。不过,一旦你在织云屏上观察到自己的某一种未来,它就确定下来,不可能改变了。你若看到自己将大富大贵、长命百岁,那很幸运;但你若看到自己大祸临头、死于非命,也无法改变,只能乖乖等它发生。”
“为什么不可能改变……”主家犹疑地问。
兔子转过身说:“当你看见自己的某种未来后,即便用尽方法试图改变它,也只可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你为改变未来所做的一切,都将导致这种未来一丝不变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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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听得目瞪口呆。
主家颓丧地瘫坐下去,“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对吧?我就要死了……”
白兔有些可怜地看着他,嘬着大牙说:“啧,看开点,人皆有一死嘛。”它指了指玲珑,对主家说,“你会死,这个孩子也会死,你有生以来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你瞧,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出生时,未来的一切都不确定,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死亡。你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很不幸吗?可你已年近半百,有妻有子,生于盛世,得享富贵。相比那些生于战乱,年纪轻轻就在街头冻饿而死的人,你已经很幸运了;还有那些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他们连‘生’的机会都没得到过就死去了,与他们相比,你所过的每一天、说的每一句话、吃的每一口食物,甚至你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幸运的吧。”
它吊着尖细的破嗓,继续说着:“人本就该时刻做好死去的准备。人类的生命短暂又脆弱,世界变化无常,每个人都时刻面对死亡的威胁。谁要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活到多少岁,或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活着看到明天,那就只能说他是个蠢货。可这世上的蠢货特别多,他们从没想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随波逐流,活在世人的眼光里,重复着每一日的生活,浑浑噩噩直到死去。”
兔子打了个嗝,可能是由于刚才萝卜吃得太快了,它顺了顺气,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你这辈子活得不赖。你想要财富,就来白龙馆求馆主给你能带来财富的物件。得到织云屏这六年多来,你利用它给你的先机做买卖,未曾一日歇息过,而现在,你已经过上了理想中的富足生活。虽然我不能理解你对钱财的这种执着,但至少你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过,最后也得到了。这样活过以后,面对死亡还有什么可悲伤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主家神情木讷,不知是在问白兔,还是在问自己。
看着主家失魂落魄的样子,白兔疑惑道:“啧啧,我刚才说了这么多话来安慰你,你还在伤感什么?馆主还总说我悲观消沉,看来是因为没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我回去了。你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吧,日子可能不多了。”兔子说着就拉开门往外走,“别想太多了,啧啧,想什么也没用,反正都是要死的。”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有些发蒙。见它出门,她迷迷糊糊地跟了出去。
玲珑追到廊下,见白兔穿好靴子,提着灯正要走。她轻咬下唇,有些犹豫地问:“你是妖怪吗?”
兔子转身,问道:“你怕我把你吃掉吗?”
“不怕。”玲珑摇头说,“你喜欢吃萝卜。”
白兔展眉,嘿嘿地笑了。
玲珑问:“主家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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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嘬着牙不说话。
她又问:“我也会死吗?”
“啧啧,人皆有一死嘛。”兔子说完,略有深意地微笑着。
玲珑看着白兔提着紫色光焰的小灯往小院外去了,背影一蹦一跳的。她还在那发愣,听见主家唤她:“玲珑。”她慌忙回身进了屋。
主家神情黯淡地歪坐在桌案旁,对玲珑挥了挥手说:“你把这些收了。收完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玲珑收了碗碟,端着托盘出了书房。玲珑不是太明白刚才主家和白兔说的话,她回头,看到主家的坐影,有些落寞的样子。
这几天遇见的怪事太多了,半夜在后院碰见的男子、与玲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会变化画面的屏风,还有今晚那只白龙馆来的能说人话的兔子。明天见了哑姐儿一定要跟她说说,玲珑边走边想,反正哑姐儿也不会告诉别人。
玲珑把东西端回灶房,跟一旁还在忙着准备明日朝食的孙厨娘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孙厨娘喊住玲珑,笑了笑,用油纸把那几个胡饼裹了,塞到她手里。
玲珑把胡饼揣在怀里往寝室走,饼已经不怎么热了,但还是能闻到麦粉和了酥油、粘上芝麻烤出来的那种焦香。玲珑很少能吃到白面,更别说酥油胡饼了,那饼香随着每步的动作从小袄衣襟里溜出来,让她一路上口水直流,真想拿一个出来尝尝。可她想着要感谢同屋的三位姐姐这几日的照顾,还是该拿回去与她们分享,才忍住了。
刚到寝室门外,她就听见榴红的说话声:“我估摸着,玲珑是不是撞邪了,要不怎么没来由地就烧了三天?”
一个柔柔的嗓音传来:“哎呀,快别说了,怪吓人的。”是一向有些胆小的秋烟姐姐。
玲珑见她们在讨论自己,觉得此时贸然进屋会很尴尬,只好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
“我吃饭时听邵元说,他头天晚上起夜,远远见到过一个鬼影。”榴红说。
“要说撞邪,日子也对得上。你们想,玲珑是那天早上病倒的,下午就发现哑姐儿了。”萍儿姐姐也在。萍儿以前在举人家做过侍女,会识文断字,所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可这回玲珑怎么听不明白她的话呢?只听她又说,“也许哑姐儿头一天夜里就意外坠井,溺水身亡了。夕食过后不就没人见过她了吗?邵元说的鬼影会不会就是她?”
榴红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意外?说不定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们还有心思乱猜!”秋烟有些生气地说,“我要睡了,看玲珑回来你俩怎么跟她说。”
门被拉开了。
一阵凉风涌进屋子,榻上的三人都向门口看过来。玲珑抓着门框,似乎要把指甲嵌进木头里去。她脸色苍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石像。她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来:“你们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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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坠井了?”
萍儿避开玲珑询问的眼神,望向一边,默不作声;平日里话最多的榴红也没说话,抱紧双臂,看向地上。
屋子里的沉寂重得能将人碾碎,秋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玲珑,和她眼神相交的那一刻又迅速躲闪开去。她站起来,沉默地走到玲珑身边,手扶上她的肩,把她拉进屋子里,关了门。
“玲珑,”秋烟蹙着眉低头看她,“你病倒的第一天下午,在后院老井里发现了人。捞起来才知道是哑姐儿,已经断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柔声说着,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这孩子也实在是命苦,生来就是个哑巴,好在出落得伶俐可人,让主家和夫人都喜欢。眼看再有一两年,收到主家房里,若生个儿子,也算熬出头了。平日姐妹们看她得宠,多少有些妒忌,但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到底还是怜爱多一些。唉,好好的人,怎么就落了井呢?”
一时间几人都有些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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