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急了,忙说:“不要!”
“哎呀,这个名字确实不适合你。”她一脸冥思苦想的表情。
兔子听了,总算松了口气。
“小白。”玲珑眉毛一挑,笑着说,“这个名字好,小白!”
兔子继续抗议道:“我才不需要名字!”
“嗯,小白,不错。”姬弘忍住笑意道,“这名字挺适合你的。”
兔子听姬弘这么说,愣愣地看他,好像又化作了一尊雕像,“馆主……”
它还想争辩,姬弘却站起来,对它说:“就这么定了吧,小白。请为我到聚流离取浣花玉屑和阴阳剪来。”
兔子耳朵耷拉下来,却又不敢违逆馆主,只好称是。它转身往储藏间去,路过玲珑时,把牙嘬得啧啧响,好像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兔子将姬弘所说之物取来时,天已漆黑,姬弘坐在屋中那张宽大的桌案后,审视眼前的物件。玲珑好奇地凑上去,看他要做什么。见桌上并无玉屑,玲珑问兔子:“小白,你是不是少拿东西了?子夏刚刚说的浣花玉屑在哪儿?”
“女娃娃不识货。”兔子轻嗤,它的小爪子拍在一沓纸上,说,“这便是蜀中浣花溪所出的‘玉屑’,浣花溪水清滑异常,纸张得其灵气,坚薄细韧,可谓滑如春冰密如茧,乃当今白麻纸之上品。”
玲珑嘟着嘴,没接话。她见桌上的那把交股簪花银剪十分精巧,便取来把玩,见剪上图案有些特别,一股上錾刻草叶纹,一股上錾花。那花朵妖异美艳,玲珑不识,便问姬弘:“这剪子上刻的是什么花?”
“赤团花,也叫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却能勾连阴阳,簪于阴阳剪上,很是应景。”姬弘抬头见她将剪子拿在手上,皱了皱眉,正要接过,玲珑原本拿得很稳,此时却一恍神,剪子划破了右手中指。
姬弘赶忙捉住她的手查看,伤口很小,透出一颗血珠。他眉头紧锁,面容冷酷。
玲珑见他严肃的样子,怯怯地抽回手,将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吮吸,“我没事,只是破了个小口子。”她笑笑地说道,但姬弘仍蹙着眉,目色深沉,她再去看兔子,它竟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玲珑有些疑惑,想到白龙馆里的物件都有神异之处,心中也有些后怕地道:“你们怎么了?只是扎破了一点儿皮而已,这剪子……我应该不会死吧?”
兔子连连点头,嘬着大牙说:“嗯嗯,这剪子能破生死、裁阴阳,裁死物则死物可活,如今剪到你这活物,啧啧,我看是凶多吉少……”
姬弘干咳一声,兔子看了看他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姬弘见玲珑害怕的样子,柔声说道:“不会的,别听它胡说。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不过以后凡事要小心些才好。”
玲珑脸色稍缓,姬弘开始工作。他将一张玉屑纸折作手掌大小,手执阴阳剪,粗粗剪上几刀,碎纸从手中落下,堆在桌案上,果然如玉屑般洁白轻透,而他手心里余下的,是一叠人形纸片。姬弘又拿了几张纸,剪了更多人形纸片,小心地放在一处。玲珑没看出这些纸片有何神奇之处,她问姬弘,他却神秘地说,明天她就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玲珑打起了哈欠,她今日下午才睡醒,现在却困倦无比。姬弘发现了,劝她去睡觉,玲珑却执意要留下来,看看这些纸片究竟有何神通。他笑着承诺:“乖,快去睡觉,明天带你去看。”玲珑才答应了。
玲珑转身走了,姬弘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的背影。听见她进了隔壁屋子,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看来今夜不大好过啊。”
兔子在旁边捋着眉毛,玩味地看着馆主。
姬弘从桌上捡起一片纸人,咬破中指,在纸人的头上用血点出双眼,又在它身上写下玲珑的名字。他转头对兔子说:“请再去聚流离,为我取长明灯、招魂铃、引路香,还需红绳锦囊,也请为我找来。”只一句话的工夫,姬弘的手指已经愈合,甚至看不出曾有过伤口。
“不过是一个人类娃娃,馆主何必如此上心?”白兔怪道,“她肉体凡胎,寿命不过几十年,早晚会死的。何况她已被阴阳剪所伤,身不锁魂,馆主能救她一时,又能护她多久?日久天长,魂魄耗损,她便不得往生,到时馆主又能如何?难道要将她关进聚流离,做一个无思无识的守账灵吗?”
他听了白兔的话并无动摇,仍是说:“小白,请为我取来吧。”
兔子见馆主不听劝,也只好听命去取他要的物件,一边往外走,一边不以为然地小声念叨:“小白?我这么多年来都没名字,不也挺好的。小白……哼!”
姬弘走进玲珑的房间,见她安详地躺在榻上,好似沉入了甜美的梦乡。姬弘坐到她身前,一手将刚才用自己的血点画出双目的纸人置于玲珑胸前,轻声说道:“放心,玲珑,你才刚刚遇见我,现在怎么能死去?”姬弘摸摸玲珑的头发,抬起另一只手,手里竟握着阴阳剪。他剪下去,一缕发丝飘落,停在他的手心里,他看着玲珑的脸,口气温柔地道,“你我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呢,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就如那时的我一样。”
玲珑无端地觉得极度疲惫,虽在梦中,也能感到身体的沉重。
与平日睡眠的感觉不同,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迅速往更深的黑暗里沉去,好似这一睡就将永不醒来。玲珑有些慌乱,奋力挣扎,抗拒着睡意,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她想翻个身,身体却纹丝不动,好像已经不再受她控制一般。很快,她的心力消耗殆尽,意识徒劳地抗争,却还是渐渐沉入黏稠的寂静里。
不知过了多久,玲珑发现自己正身处全然的黑暗里,心中只剩恐惧。
刻骨的恐惧。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响,没有温度,没有上下左右,她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在这黑寂中飘浮着,玲珑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最初的恐惧渐渐平息,玲珑竟觉得这黑暗有些熟悉,好像这无知无觉融在寂静里的状态,才是自己原本的样子。
她刻意去想过去的经历,想借回忆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心中掠过哑姐儿的音容笑貌,榴红、翠儿、秋烟的面孔,还有平日慈爱的主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看着主家亲手杀死了哑姐儿,眼前又见漫天火光,她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在火中灰飞烟灭。
浓重的哀伤笼罩着她,可渐渐又淡去了,她竟记不起刚刚是因何伤感。
再向前回溯,她看见自己被一个个主人买卖转手,在宅院与宅院间辗转流离,却没有一个宅院是自己的家。最后,眼前浮现一张妇人的脸,玲珑没认出这张脸,却又觉得她很亲切。妇人眼中流淌着痛苦,玲珑听见她抽泣着说:“孩子,娘亲养不起你了,与其一家人一起饿死,不如将你卖了,我们一家老幼能有饭吃,你也能到贵人家里,过上好日子。”
那妇人的面孔渐渐消散了,玲珑心中隐隐酸痛。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生,其实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从出世起,她就没被这个世界需要过。她也看清了,自己的生命,其实并无存在的意义。这样想着,她感觉周遭的黑暗也并不可怕,便放松了神志,任自己往更深处漂流。她记起了,在有生命和知觉以前,自己也如现在一样飘浮在这黑寂之中。
她感到无比的自由,她明白,自己本就是这幽玄空寂之境的一部分,现在只是重新回到了其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已觉察不到自我的存在,几乎完全融进了无边的黑暗。
“叮……”一声细微却尖锐的铃声穿透黑暗,击中了她的意识。
“叮……”她试图忽视这声响,继续在寂静中飘浮。
“叮……”别理它。
“叮……”那铃声不依不饶。
“叮……”真恼人。
“叮……”烦死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摇铃铛!玲珑愤愤地,竟睁开了眼。她惊觉自己正陷在全然的黑暗中,心里又恐惧起来。
“叮……”
顺着铃声的方向,玲珑看见了灯火,虽然在遥远处,却坚定地燃着,几近耀眼。但如何去到光亮那儿呢?正愁着,她眼前就出现了一条细弱的路,仿佛烟雾般,飘摇浮动着,向灯火处伸展过去。
玲珑顺着烟雾聚成的长路走着,铃声越来越清晰,她听见,铃声之下,有人在声声唤她:“彼女玲珑!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勿上天也。”
念着,铃声也收紧了。
近了,近了,她看见了光亮的来源,是一盏青铜古灯。灯旁盘坐一人,她认出了他,那是姬弘,手执金铃摇动,切切地念着她的名字,唤她魂归此处。眼光一转,玲珑大惊,姬弘身前,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的女孩,不正是自己吗?榻前有一盏香炉,玲珑发现,引着自己走至此处的烟雾,正是从那炉中飘出的。
原来,刚才她的魂魄已离开了身躯,飘飞到幽冥境界里。
悬在身体外看自己,竟觉得如此陌生,她惊叹着。铃声骤然停了。玲珑看过去,却见姬弘眼神肃穆地盯住自己,只听他大喝一声:“玲珑归兮!”她神志震悚,感觉自己忽然一沉,魂魄却没有回到身体里,而是被吸入到那张用血点了眼睛并写着玲珑名字的人形纸片上。
那纸人被玲珑的魂魄附在其上,竟如有了生命般,挣扎着要站起来。
姬弘见了,忙将它捉住,拿之前从玲珑头上剪下的发丝缠结其上,紧紧缚住纸人,它才不再动弹。他把用发丝绑缚的纸人塞入备好的金色锦囊中,以红绳收口,扶起榻上的玲珑,把锦囊挂在她颈上。他再低头看,玲珑原本失了血色的脸又红润起来,摸摸她的手,也暖了。
玲珑醒来时,头脑混沌,浑身酸痛。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梦里都经历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玲珑起身,穿衣时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个锦囊,她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但袋口被红绳紧紧缠系,解了半天也没弄开。
出了屋,天却仍是黑的。
兔子正坐在廊边,见她出来,便朝姬弘屋里喊:“馆主,女娃娃醒了!”
姬弘拉开门,见到站在走廊上的玲珑,笑着说:“你醒了啊,我本以为要自己去赴约呢。”
“去见那个傅一川?”玲珑不解,“不是明天夜里吗?”
“明天?今天就是明天。”兔子嘬着牙说。
原来现在已是第二天夜里,玲珑有些吃惊地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是不是那剪子……”她抬手去看昨天的伤口。
兔子点着头刚要张口,被姬弘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看了看玲珑的手指说:“看,不是快好了吗?可能是这几天事情太多累坏了,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玲珑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神经紧张累到了。
玲珑又问:“这是什么?”她指指胸前的锦囊。
姬弘想了想说:“嗯,这是我给你挂的护身符。这锦囊不惧水火,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割断这条红绳,只有你自己才能拿下来。”
玲珑抚摸着锦囊,仿佛能感觉到它神奇的力量。
姬弘接着叮嘱道:“所以,不论何时何地,睡觉也好,洗澡也好,都要戴着它。千万不能摘下来,明白吗?”
玲珑听了,连连点头。
“子时就快到了。”兔子提醒他们。
姬弘回屋,取了张玉屑,将剪好的纸片包好,又将歧路灯拿上。出来时他对玲珑说:“玲珑,一起来吧。”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包,“你昨天不是说,想看这些剪纸有什么神奇吗?”
“好!”玲珑有些雀跃地跟上他。
他把歧路灯给玲珑拎着,二人正要离开,姬弘回头叮嘱兔子:“记得把剩下的碎纸烧掉。”
“为什么要烧掉?”玲珑不解地问。
“同样的纸,同样一把剪刀,剪纸芯子有神异,你们带走了,剩下的框子难道就没有神异吗?”兔子说,“馆主不在,万一它们把白龙馆闹翻了天,我一只兔子也拦不住它们啊。馆主说,这些东西留着只会捣乱,还是趁早烧了清静。”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愣愣地眨眼,她没明白,一堆碎纸怎么能把白龙馆闹翻天?看兔子坐在廊下,悠闲地跟他们挥手道别,她问姬弘:“小白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姬弘笑着反问她:“今天这事要是耗到早上,出了太阳,它变成个石头墩子,是我抱还是你抱?”
玲珑才恍然大悟。
可兔子听了姬弘的话,愤愤不平又不敢对馆主跳脚,只能小声地抗议:“什么石头墩子,馆主,我是白玉化身的啊……”
姬弘没理它,拉着玲珑一路出了院子。
玲珑还不太适应从亭子到画轴的瞬间转换,捉着姬弘的衣袖,只觉得晕乎乎的。眼前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原来那傅一川已先他们一步来了。果然,到了夜间,玲珑便能看得到他。
见到姬弘,傅一川连忙作揖。抬起头看见姬弘身边的玲珑,他脸上却出现一副疑惑的表情,小声嘀咕:“这位小娘子怎么身上有死气?明明昨日初见时还……”他转眼看见姬弘脸上的神色,就没再说话。
“这院子太小,我们出去。”姬弘掂了掂手上的纸包,示意他们往外走。
出了那有些破旧的院门,玲珑第一次站在白龙馆外的街道上,她回头打量刚才所在的小院。原来白龙馆就坐落于一条最普通的小巷里,破落的木门旁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白龙馆”三字,但那墨迹在长久的日晒雨淋里已褪得难以辨认。跟周围的院落相比,白龙馆十分的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他们一直走出巷子,站在一条较为宽阔的街道上。姬弘停下步子,轻轻打开手上的纸包,玲珑看见里面有昨日他剪的纸人,还有马匹、鼓乐、衣饰、车辇,无一不精美别致。姬弘从其中拈出一张纸人,看了眼傅一川,将纸人收进袖中。接着,他举起纸包,对着那些剪纸吹送一口气,只见那片片轻薄的剪纸飘飞起来,在空中变换翻转,转眼间,一队多达百人的迎亲仪仗便在街上铺排开来。
玲珑惊叹于眼前人马的逼真程度,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站定在那儿,人不语,马不嘶,整个队伍静得吓人。
姬弘用眼神指向迎亲队中的一人,对傅一川说:“绛公服也备好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玲珑见那人手捧两套礼服,一套是为新嫁娘准备的深青色喜服,一套是为新郎准备的红色衣服。傅一川接过为自己准备的喜服,没见他动手,那衣服瞬间便上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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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望着眼前的新郎,傅一川身着红色纱衣,白色下裳,脚踏黑靴,看起来就和一位真正的新郎一样,只是那张脸上还缺点儿血色。
“子夏,我们还没找到他说的坠儿,这一队人马要往哪里走啊?”玲珑扯扯姬弘的衣襟,问道。
姬弘没有立即回答,他小心地将那张用来包剪纸的玉屑展平,一边说:“迎亲还差一只大雁呢。”一边折起纸来。那张玉屑在他手中随指尖上下翻飞,没几下,就化作一只纸雁,栖在他手心。他对着它吹了口气,那纸雁没有像剪纸一样变成活物的样子,却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
“大雁是痴情鸟,若配偶亡故,余下那只也不会独活。”姬弘看着眼前的纸雁,对傅一川说,“对它描述你的心上人,它就会领着你找到她。我不是指她的姓名、生辰,而是指她在你心里的样子,说得越详细越好。”
傅一川伸出手,纸雁落在他的指尖。
“她在我心里的样子?”想起坠儿,他眉眼含笑,“她是个特别的人,和长在市井中的一般女孩很不一样。其他女孩会聚在一起讨论化什么妆、梳什么时兴的发髻、穿什么衣服最好看。可坠儿不同,她不关心衣服、饰品,只爱去学馆听人讲诗。她不化妆,可我觉得所有的女孩里就属她好看。她不喜欢自己有颗小虎牙,所以一笑起来总爱捂着嘴,我却觉得那样子很可爱。
“坠儿平时很温柔,可她并不是唯唯诺诺的那种人。同一条街上的小孩子受了欺负,竟不去找大人撑腰,而是向她告状,她就随手抄起扫帚或扁担,带着小孩去讨说法。你们没见她那个样子,比男孩子还要威风呢。
“和我在一起时,坠儿总爱给我讲她新听来的诗,她梦想着踏遍诗中所写的远方。我们一起去城郊踏青,她会为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微笑惊喜,也会在水畔看着奔流而去不复返的河水流泪叹息,她就像冰雪一样晶莹剔透,我总觉得,她并不属于这个喧闹纷杂的人间。和她在一起时,我好像充满了力量,我想保护她,永远都不要被这个世界改变。
“在我眼里,坠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他目光柔和地看着纸雁,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声音满是温柔,“纸雁,帮我找到她吧,带我去见我的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