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纸雁像是听懂了他的祈求,鼓起双翅飞起来,它绕着傅一川飞了一圈,然后升高,向着一个方向坚定地飞去。
傅一川连忙追上它,姬弘伸手在空中划过,那队剪纸变的人马受了指令,也跟着前进。玲珑与姬弘跟上纸雁,身后的仪仗奏起了喜庆的鼓乐,可玲珑仍觉悚然,她不时回头,好像怕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会突然扑到她身上。
走着走着,玲珑忽然明白了这个迎亲队叫她发怵的诡异之处:虽然喜乐奏得很响,但那些人马前进时竟没有一点儿脚步声,只是轻飘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同随风而行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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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雁并不按着街道的方向前进,它从宅院上飞过,傅一川直接穿墙而过,紧紧跟住了它。玲珑与姬弘带着歧路灯,也能穿过院墙与屋宇,而他们身后的人马则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费力。
玲珑心中想着,还好现在夜深人静,没人看见这一幕。可刚走出一家宅院,就见前方有灯光靠近,也能听见清晰的马蹄声,是巡街的金吾卫。
那两个金吾卫到了跟前,他们身下的马好似觉察到了什么,惊慌地嘶鸣,步步向后退去。金吾卫勒马立住,其中一人下马,朝走在最前面的傅一川喝道:“城中夜禁,何人胆敢喧哗走动,可知犯夜何罪?”
傅一川没说话,停下脚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见了傅一川惨白的脸色,又看到迎亲队中的人全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样子,心虚起来。玲珑也有些紧张,她不知自己是该害怕金吾卫,还是该替他们觉得恐惧。
还在马背上的那人也觉出了不对劲,有些惊慌地招呼他的同伴:“快、快回来。”
那匹无人看管的马明显受了惊,嘶鸣着撒开蹄子,向这边横冲直撞而来。姬弘忙将玲珑护在身后,好在那马并未冲向他们,但它竟一跃,穿过了傅一川的身体,跑远了。
看到眼前的一幕,两个金吾卫都震惊不已,已走到队伍近旁的那人更是胆战心惊,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拼命向后退着,口中哭喊出声:“见鬼了!”而还在马上的那人则呆若木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傅一川却像没看见他们的反应一样,只停了一下,就又向前走,身后的迎亲队伍也跟上了。玲珑也被姬弘拉着往前行去,她回头去看那二人,他们都还呆呆地愣在原地,但已看不清二人脸上的表情了。
长安城真是大,不知走了多久,玲珑已疲惫不堪。她抬头看那只纸雁,它的翅膀挥动了太多次,翅下的纸都磨起了毛边,也快飞不动了。玲珑拉着姬弘的手,问他:“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姬弘看出她累得够呛,便说:“如果走不动,我找匹纸马,送你回白龙馆吧?”
听了这话,玲珑连连摇头,她对这些剪纸变幻出的东西怵得很,哪敢一个人骑纸马回去?而且,她也很想看看那个坠儿,究竟有多美丽,才叫傅一川化成鬼也不能忘怀,还甘愿为她把自己的灵魂献给姬弘呢?
她回头看看迎亲的人马,想到了一个问题。“子夏,”她问,“坠儿是人,傅一川是鬼,他们两个怎么结亲呢?”
“鬼当然不能与人结亲,可若坠儿愿意做鬼,他们俩便可以结成阴亲。”姬弘轻描淡写地回答。
“阴亲?”玲珑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如果坠儿同意和傅一川结亲,就会死吗?”
姬弘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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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不敢置信地说:“你既然知道坠儿嫁给他会死,为什么还要帮他?为什么还做了这些纸人纸马的迎亲队伍?”
姬弘看看她,反问道:“他找到白龙馆来求我帮忙,也承诺将灵魂做报酬交给我役使,我为什么不帮?”
“可是,坠儿会死啊!”
“虽然人鬼殊途,这门婚事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他们如何解决,都与其他人无关。”姬弘淡淡地解释道,“如果坠儿仍愿嫁给他,虽然这样一来她会死掉,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相比于抱着不能与心爱之人完婚的遗憾过完一生,哪一种命运更好,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吧。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玲珑不能完全理解姬弘的话,她默默地向前走,仍有些担心。
行至一座小院前,纸雁终于收起双翅,扑落在院墙边。
大家都停下了脚步,身后的队伍还在奏着鼓乐,乐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玲珑忐忑地问:“这鼓乐太响了,会不会把周围的人全都吵醒啊?”
姬弘笑笑说:“不会的。你是身在其中,才觉得响,凡人听来,这声响只如蚊蝇飞过。你且稍等,傅一川前去相请,那坠儿应该很快就离魂来会他了。”
只听那傅一川在院门前声声喊坠儿。
不一会儿,果真有个人影穿过院墙,向前走来。玲珑看清了,那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体态臃肿,面色憔悴。
傅一川愣愣地盯住她,忽然认出了,他惨惨地唤一声:“坠儿?”
那妇人转头看他,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竟呆立住了。两行浊泪滚落面颊,她恍惚地出声,像在询问,又像是确定的语气:“一川哥哥,你可是一川哥哥……”
她看着他,眼中亮亮的。恍然间,好像时光未曾流逝,她还是那个爱诗歌爱梦幻的少女,而他,那个宠着她护着她的邻家哥哥,终于凯旋,如约带着迎亲队伍,奏起鼓乐,来娶她过门。
玲珑见坠儿竟是一个年老的妇人,有些吃惊,扯扯姬弘问道:“子夏,她怎么这么老?”
“傅一川是死于大唐出兵攻打高句丽之时,我竟忘了,那场战争距今已有二三十年了吧。”他眯起眼回想,“那时坠儿十几岁,这么算来,现在大概也四十出头了。”
“不,我不是坠儿。”那妇人忽然从回忆中醒来了,她抬手挡在面前,不停地向后退去,情绪激动,口中说着,“别看我,我不是你的坠儿……”
傅一川追过去,在她几步外站住了,眼神哀愁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口中喃喃道:“坠儿,我回来了,我回来娶你。”
她放下手,脸上全是泪水,双唇颤抖着说:“我不是你的坠儿……一川哥哥,你来得太迟,我已经老了。”她早已不是傅一川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妇人仔细审视傅一川的脸,凄惨地一笑,“我已老了。可你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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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老。坠儿,不论过去了多少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时的你。”
傅一川向前两步,站在她面前。
傅一川微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迎亲队伍,对她说:“坠儿,我来娶你了。
看,车马嫁衣都备好了。”
“太晚了……”她流着泪,浑身不可抑制地发着抖,“这么多年,太晚了……你走以后,便没了音信,爹娘都说你死了,又把我许给了别人,我想要等你,却不忍违抗父母之命……一川哥哥,对不起,我已嫁作他人妇……”
“不是你的错。”傅一川不忍看她哭泣的样子,“对不起,坠儿,是我来迟了,对不起。”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地问她,“这些年,他对你好吗?你过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男人,可他也早就不在了。”妇人苦笑着,望进他眼里,“是我命里无福。还好,老天眷顾,给我留下了一双儿女,他们都大了,对我也挺好的。”
“你受苦了。”这是他最爱的坠儿,他曾想用一生守护的坠儿,就这样孤苦辛劳地过了一辈子。想着这些年她是怎样一个人养大了一双儿女,傅一川不禁心中刺痛。
坠儿摇摇头,抬起手,去触碰他仍然年轻的脸,指尖却直直穿过了他。她吓了一跳,忙缩回手,恐惧地看着他。
“坠儿,我已经死了。”傅一川苦笑道。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却又很快接受了这个消息,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咳,坠儿。”他干咳一声,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紧张地问,“那你现在可还愿意嫁我?”
妇人不解地问:“可你刚才说,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怎么嫁给你呢?”
傅一川正要解释,却被玲珑的声音打断了。玲珑眼尖,看见有个小小的人影穿过院墙出来了,就指着那边问:“怎么有个小孩子?”
那女孩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她揉揉眼睛,看见妇人,奶声奶气地叫她:“祖母!”接着撒开小腿,一路跑到了她身边。
女孩拽拽妇人的裙子,看着傅一川问道:“祖母,他是谁?”
妇人弯腰把她抱进怀中,慈爱地说:“他……他是祖母从前邻居家的哥哥。”
“祖母的哥哥?”小女孩眨着眼睛看他。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啊?”傅一川笑着跟她打招呼。
“我叫陈思君,是祖母给我取的名。”傅一川听了,抬眼看坠儿,目光温柔。
那小女孩指指他身后的迎亲队,问道:“那些人是你带来的吗?他们好吵啊。”
傅一川轻轻地说:“是我带来的。”他又去看坠儿,说,“他们在奏喜乐,因为我今天是来迎娶你的。坠儿,你愿意跟我走吗?”
“祖母,你要走了吗?”女孩紧紧地抱住妇人,惊慌地瞪大双眼,眼泪汪汪,“我不要你走!祖母,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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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连忙低头哄她,声音轻柔道:“不走不走,祖母不走……祖母怎么舍得离开思君呢?”
她抬头,眼中有遗憾,却也有幸福。她轻轻地哄着女孩:“祖母明早还要给思君做饭饭呢,祖母不走,乖……”
看着一脸温柔逗哄孙女的妇人,傅一川点点头,什么都明白了。
他轻轻蹙眉,脸上却挂着浅浅的笑容,眼中流露悲伤,却又掺杂着欣慰。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孩,在没有他的地方独自成长,撑过悲伤和苦难,用一生的辛劳操持起了一整个家;那个爱花爱诗爱远方的女孩,早已沾染了人世的烟火,也有了不能割舍的牵挂。他与她中间,隔着生死,还隔着几十年不能磨灭的光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喧闹鼓乐中,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泛白。玲珑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提醒他看天。姬弘走上前,小声提醒傅一川:“要出太阳了。”
傅一川轻轻点头。
“一川哥哥,你要走了吗?”坠儿抱着已经睡着的孙女,小声问道。
“嗯。”他抬起手,虚空地抚过她的脸,“你也该回去了,天亮前若不回魂,你们就醒不过来了。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坠儿落泪道:“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暂时不会了。”他笑笑。
走到院墙前,妇人不舍地转身,流着泪说:“一川哥哥,下辈子……”
“好,下辈子。”他笑得温柔,可他不会有下辈子了,一颗泪终于夺眶而出,滑落脸颊。
傅一川怔怔地看着坠儿的身影穿过院墙,消失了。他转身对姬弘说:“姬馆主,谢谢你帮我找到坠儿,现在这世上没什么可叫我留恋的了。我把灵魂许给了你,你拿走吧。”
他脸上的神情混杂了满足和失落,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傅一川的身影渐渐稀薄,就快要散失不见。
姬弘从袖中拿出剩下的那张纸人。
玲珑看见,那接近透明的灵体轻轻飘起,附在了纸人上。姬弘将纸人揣回袖中,转身拉过玲珑说:“我们走吧。”此时太阳已升起来了,玲珑发觉一直在奏的鼓乐声停止了,她回头去看,那些人、马匹、车辇都变回了纸片,在阳光中燃烧起来,空气中点点灰烬飞扬。
再见到傅一川,已是许多天后。
那夜,玲珑和兔子正在聚流离中帮姬弘收集制香的原料。姬弘说的好多香料玲珑根本不认识,更找不到在哪儿,只能不停地问“小白,零陵香是什么样的?”“小白,安息香在哪层柜子里?”“小白,这个瓶子里装的是苏合油吗?”
兔子不胜其烦地道:“那边有个守账灵,你去叫他过来帮你找!”
转过身,玲珑在柜子间的过道里看见了守账灵的背影,她有些紧张地走过去打招呼:“喂,我找不到黄熟香和片脑,你能不能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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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那只守账灵悠悠地转过身来。
玲珑认出了他。
傅一川的灵魂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眼睛里却没有了神采,他张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道:“黄熟香,丙寅列,四柜,一层,左起第九。片脑,乙未列,十六柜,七层,左起第四。”
看着眼前没了神识的傅一川,玲珑心里闷闷的。
兔子看出她心中不快,嘬着大牙,努力安慰玲珑:“人呀、鬼呀、妖怪呀,我们都有一天会和他一样,但这样挺好,没什么可悲伤的。无思无识,无情无欲,也就不会有悲愁痛苦。
“有意识时,我们都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束缚着,不得解脱;而待神识消散,融入幽冥大化之中,就能存在于任何地点、任何时间,我们也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灵魂只是承托神识的器皿,神识已去,你对着一具空空的器皿,又何必伤心呢?”
玲珑总是听不懂兔子的话,她知道小白在安慰自己,便感激地摸摸它的耳朵。兔子别扭地转过头去,却没抗拒她的抚摸。
有守账灵的帮助,他们很快就找齐了香料。走出储藏间大门时,兔子还在说着玲珑不太懂的话:“这些守账灵都是无法往生的魂魄,失去神识后,灵魂本该漫无目的地飘**,百年后会灰飞烟灭。馆主将他们收聚在此,使之免于流离,作为守账灵,这些灵魂也算物尽其用了。与灰飞烟灭相比,不是很幸运吗?”
玲珑回头看了看匾上的“聚流离”三字。
她想:也许,灵魂能被收存于此,真的能算一件幸运的事吧。
傅一川虽已成为没有思想情绪的守账灵,可在玲珑心里,他仍是那个心系坠儿的多情少年。她会一直记得,那天夜里,那个人望着年华已老的心上人,目光温柔,微笑着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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