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是这个吗……”涂离九在柜子前停下脚步,捧出一只密封的酒罐,看着泥封上模糊的印迹,又犹疑地放下了,“不对,是这一个……”
他在近旁的柜子里拣出一只琉璃酒瓶,眯着眼研究了好久。
“嗯,应该就是这个吧。瞧,这就是春姬买到的酒。”
他将酒瓶递给玲珑,转身朝出口努努嘴,“好了,出去吧,他们还在等我们上酒呢。”
这瓶子流光溢彩,玲珑剔透,美丽极了,不过实在是小。玲珑掂了掂,又转头看看身旁的大酒缸,“这也太少了吧?”
狐火微微闪了闪,涂离九神秘一笑,“瓶中酒能饮三杯,不少了。”
“只有三杯?”
“一杯解怨释结,二杯绝义断恩,三杯破尽一切缘,生生世世不相见。”涂离九喃喃地说。
玲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一路轻皱着眉,手指轻轻抠瓶口的封蜡。
阳光映在瓶子上,晃得玲珑眼花。
春姬将齐仲子拉进了屋,在一楼靠窗的静处坐着。很明显,齐仲子还在涂离九幻术的影响之下,他安静地缩成一团,迷茫的眼望着来人。
玲珑双手摩挲着瓶身,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红着眼圈的春姬,“春姬姐姐,你要这样一瓶酒干吗呢?”
“我与他,说是父女,却早已缘尽,我二人之间没有半点亲情。可这残留的因缘恩怨还扯着人,太揪心,太疼了。我只有向馆主讨一杯酒,来了结我们之间这可悲的关系。”
春姬眼光扫过齐仲子,轻叹一口气,“从此以后,我没有他这样的父,他也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们恩断义绝,再无纠缠,多好呀。”她微笑,眼光既柔又凉。
涂离九接过酒瓶,揉去蜡封,四周的空气顿时沁满了酒香。他看看二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两个酒盏,浅浅半杯辄停。
玲珑嗅了嗅,酒香里带着一缕花香,是清淡的甜,但细分辨,又说不清是什么花,只在鼻尖隐隐约约地绕着,叫人心都柔软了。
春姬拿起一杯,塞给仍旧迷瞪的齐仲子,又抬手帮他送到嘴边,另一手举起自己那杯,嘴角含笑,缓缓入口。
喝了酒,相对无言,目光千回百转,却只是微笑。
玲珑看不懂,却也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像躺在春天的花丛中晒太阳般,心情明亮许多,也忍不住微笑。
她不自觉地往涂离九身边蹭了两步,揪着他的袖子将脑袋靠在他胳膊上,就像跟子夏在一起时一样。涂离九低头看她,却没抽回自己的袖子,只是淡淡地笑。
第二杯。
酒液浑浊许多,泛着浅绿的色泽,气味也变了。只闻一下,五脏六腑就泛起酸苦。咬牙喝下去,春姬的脸色也狰狞起来。
“这酒不会坏了吧?”玲珑被酒气熏得皱眉。
“没坏,没坏,好得很呢。”涂离九不住地点头,眯着眼笑。
玲珑瞟他一眼,撇了撇嘴,有些嫌弃地扔开他的衣袖,往旁边退了退。
涂离九见了,转头小声地问:“怎么?”
玲珑虽有些怕他,出声却仍旧没好气:“哼,春姬姐姐要忘掉她阿爹,你当然高兴了。”
“当!”齐仲子与春姬放下杯子,酒盏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响声,吓了玲珑一跳。
她回头,见齐仲子眼睛通红,两手撑着脑袋,时而恼怒地挠头,时而面含悲痛,甚至望着春姬迸出哭声。再看春姬,则是冰霜满怀,眼神冷彻地回瞪着他。
“呵呵,你说得对,我为她高兴。”他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缕发落到他眼前,涂离九却懒得动手去拢,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息似的呼了出来,“春姬是个聪明人,对自己也狠得下心,舍得亲手割断骨肉缘分。不过,唯有这样,才能幸福啊。”
涂离九斟下第三杯,将空了的酒瓶搁在桌角。
酒倒进杯子里,却好像清水一般,无色,无味。玲珑纳闷,怎么这酒还能变色?她踮脚,拿过酒瓶,迎着光从瓶口看进去,还有一点儿挂壁的酒积在瓶底。
“喝了这杯,你我就没有关系了,对吧?”齐仲子似是恢复了理智,他咂着嘴,举起酒盏,“小春,来跟爹碰一杯。”
春姬淡淡地注视着他,没回答,径自饮尽杯中酒。
“好吧,好吧。”齐仲子笑笑,也仰头干了。
“这酒究竟有什么神奇的?”玲珑将酒瓶翻过来使劲抖了抖,残余的酒液在瓶口汇聚成颤抖的一滴。玲珑凑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涂离九瞧见了,忙伸手夺下酒瓶,可那滴酒还是进了玲珑的口。
“快吐出来!”涂离九皱眉道。
玲珑咂巴咂巴嘴,这酒的味道跟闻上去一样寡淡,她不以为然地对涂离九说:“你紧张什么,这简直就是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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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酒,只是不该你喝。”涂离九无奈地摇头,轻轻一笑,“还好只叫你舔了一口去,也无碍的。”他倾身过来,瞳仁里幽幽的火光印入玲珑双目,“他二人过去所有的恩怨,现时所有的牵挂,未来所有的缘结,你可都看见了?”
涂离九的声音听来轻飘飘的,他的面孔也越来越远。玲珑仿佛灵魂出了窍,涂离九说这句话的短短一刻,她却觉得像过了千百年。她看着齐仲子与春姬经历无数世代,他们相亲相爱,他们相互怨恨,他们生离死别。这对父女一切可能的情结缘分,都在她眼前浮现,又一一湮灭。
不知过了多久,幻象才渐渐淡去,玲珑眨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这……这是什么?”
涂离九扶住筋疲力尽的玲珑,解释道:“每个人与另一人之间的关系,都有无数可能。在此生此世,齐仲子抛弃了春姬,而这只是他二人的一种可能。这酒能让人在眨眼间经历余下的千万种可能,虽是幻象,在他们看来,却像是真真切切地活过了千万次。如此,不管之前互相还有多少恩怨纠葛,便都能破尽了吧。”
“又比如你我,”涂离九又凑近了些,暧昧地笑,“又有多少其他的可能呢……”
他眼神迷离闪烁,看得玲珑慌张起来。
她轻咳一声,心虚地转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邻桌的闲谈上。
“最近世道不太平,常有食人妖雾出没,搅得京城人心惶惶……”那人压低声音道,“说什么二圣临朝……我看是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他要是发现这家店主也是妖怪,不知会作何反应?玲珑偷笑。
另一人接话道:“什么食人妖雾,我没见过,前月倒是撞见过一只兔子精……”
玲珑心中一个激灵,兔子精?
“真的?”同桌的客人好奇地问。
玲珑几乎可以确定,他说的就是小白。
“当然,就在……”
“嘁,别听他瞎吹嘘……”那人被第一个人打断了,“他还说他进过宫,见过武皇后呢!”
玲珑还想细听,却突然觉得有什么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从脚边扫过。她心中一惊,大叫一声跳开去。再低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可这声尖叫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大厅忽然安静了。
玲珑的脸颊腾地烧起来,她咬着下唇,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涂离九眯眼笑着打量她几圈,不紧不慢地开口:“邻家的大黄猫又来耍了,它总爱往人脚边钻,怕是吓着小娘子了。”众人听了,便不再理会玲珑,重新投入各自的消遣中。
玲珑朝他感激地笑笑,可心里还是毛毛的:什么大黄猫,她可什么都没看见呀……还在狐疑,只听那边齐仲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哈……真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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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看春姬,她不胜酒力似的,一手张开撑着额,脸挡在阴影里,一手耷拉在桌边,却紧攥着酒杯,因太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玲珑关切地凑近,正要扶她,却又收了手。
她看见,春姬在哭,隐蔽在单薄的手臂下。
“我……”齐仲子盯着春姬,没说下去。他一定也看出了,玲珑想。
春姬忽然开口,声音微微颤抖:“你走吧。”
他顿了顿,站起身道:“那我走了。”
齐仲子转身离开,经过涂离九身边时,忽然被他一把拽住,涂离九凑近他,什么也没说,只盯了他一刻,就松手放他走了。玲珑看见,涂离九的红袍下,有什么毛毛的东西扫过,再想仔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春姬眼前了……”他盯着齐仲子的背影轻声说,脸上笑容阴恻恻的,玲珑看着只觉得身上发冷。
春姬偷偷地抹干眼泪,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跟玲珑聊了几句,就推说累了要回屋歇息。玲珑本是来找春姬玩的,经过齐仲子这档子事,她方才又听邻桌客人提起小白,心里起了挂念,也早就没心情玩了。将春姬送回屋,又潦草地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话,玲珑就下了楼,却发现刚才坐在邻桌的客人已经走了。
她赶忙追出去,还好那人没走远,玲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伸手拽住他衣角,“请问……”
“哎,干吗?这是哪家的小孩……”那人不满地甩开她,抱怨道,“看你穿得还算体面,怎么一点儿礼数都没有……”
“抱歉……”玲珑忙缩回手。
她并非无礼之人,只是在白龙馆总和非人类打交道,玲珑对人类的礼仪的确生疏了许多。
姬弘常常教导她,礼仪是交流的框架,如果不懂礼数,就得多花几倍时间和精力才能获得自己需要的信息,因此掌握礼仪是必要的。与妖精打交道,要明白妖精的礼数,比如不能乱猜他们的年龄,或问他们幻化出的人类样貌是如何得来的;与鬼魂打交道,要懂与鬼魂相处的礼仪,比如不能追问对方死了多久,或是怎么死的;与灵兽打交道,也要守灵兽的礼仪,比如不能拒绝它们的食物,或表现出你不喜欢它们身上的气味……而与人类相处要守的礼仪最多,连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说话都要管,玲珑怎么记也记不全。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明夜楼里那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吧。”他仔细看看玲珑,下了判断。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心地问:“请恕我方才失礼,请问这位郎君,你之前说见过一只兔子精,是真的吗?”
“咦,你这小孩怎么还偷听人家讲话?”他皱眉。
玲珑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你真的见过兔子精吗?”
“当然了。”他一昂头,鼻子哼了一声,“我干吗要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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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在哪里?”玲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连着追问。
他大咧咧地伸手一指,“就在前面巷口。上个月吧,有天我回来得晚了,天都黑了,我正往家赶,走到那儿的时候看见一只兔子,像人一样穿着衣服,两腿站着……我惊得站在那儿看它,它居然转过头,张口对我说起人话来,‘快点儿走吧,巡街的要来了。’它说。”那人摇摇头,感叹道,“咳,这年头真乱啊,妖怪都满街跑了,啧啧……”
“是白色的兔子吗?”玲珑急急地问道。
那人怪怪的看她一眼,点点头。
玲珑道声谢,转身就往他说的那条巷子跑去。
“喂,小娘子!”那人在她身后叫道,“我说的是真的,那巷子里有妖怪,别去那边玩!你家人在哪儿……”玲珑只当没听见。
“现在的小孩子胆子越来越大了……”他站在原地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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