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娘子?”玲珑看着屋里走出的妇人,心下一惊,她和闵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哦,对了,子夏说过,这两个宇宙里的人和事只有少数不同,其他都是一样的。
“你是谁?”那女子看到玲珑,显然也吃了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玲珑不知如何回答,她下意识地回头,指着身后的土墙,一时语塞。“闵生夫人”见她如此,却忽然脸色大变,惊疑中带着狞厉,对躲在玲珑身后的丑娃斥道:“丑儿!赶紧回屋去!”
丑娃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娘亲,我要姐姐……”
“什么姐姐!你怎么知道那是好人?万一是拐子呢,你也跟她走吗?快过来!”妇人一脸防备,上前几步把丑娃从玲珑身边拉走。
许是下手重了,丑娃吃痛,扯着嗓子哭起来。妇人更气了,一边拖着丑娃回屋,一边还训他:“哭什么哭!小心把妖怪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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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被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没法解释:“嗯,娘子,你误会了。我……我不是拐子……”
妇人将哭闹不止的孩子关进屋,又转身问玲珑:“那你究竟怎么进到我家里的?”
“嗯……我……”玲珑看看手上的歧路灯,突然灵光一现,答道,“我是学戏法的,我跟师父走散了,天黑了,我害怕巡夜的金吾卫把我抓走,就躲进你家院子了。刚刚,我是在给丑娃变戏法呢。”她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点儿。
妇人脸上软了下来,“呀……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出来走江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这样,既然你没地方可去,就在我家里住一晚,明天再去找你师父,好不好?”
玲珑惊喜道:“太好了,多谢娘子!”
妇人请玲珑进屋,丑娃顿时就不哭了,姐姐姐姐地叫着,缠着她变戏法给他看。妇人点点丑娃脑门,“好了,好了,别缠着人家,快去洗洗脸睡觉了。”
玲珑摸摸小胖墩的头,也说:“丑娃乖,听你娘亲的话,去睡觉吧。”丑娃又赖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回屋。
玲珑则被引进旁边一个小间,妇人点上灯,不好意思地搓手道:“我家房子太小啦,连个待客的地方也没有。委屈小娘子就在这屋住一晚吧。”这间屋子不大,大半堆着箱子和杂物,看来平时也是不住人的。妇人从木箱中取了被褥,帮玲珑张罗好睡觉的地方,玲珑在一旁都插不上手,只能连连道谢。
安顿好这边,妇人才回屋照顾丑娃。玲珑将歧路灯放在一边,坐在陌生的榻上,看着昏黄的灯火,心中感慨万分。大半年来,第一次离开子夏,离开白龙馆,居然是到了另一个宇宙。明天,明天她又该怎么办呢?玲珑心情黯淡地抹了会儿眼泪,终于累了。她吹灭油灯,伸个懒腰,躺了下去。
那是什么?
歧路灯就在脚边,兀自发着幽紫的光。然而在玲珑眼角处,摞得高高的箱子上面,那一点儿飘摇的紫色是什么?玲珑眯着眼盯了它一会儿,还是没研究明白那是什么。她耐不住好奇,坐起身来,扒着堆叠的木箱爬上去,艰难地伸手,去够箱顶的东西。
“咣……”不知玲珑扯到了什么,箱顶的东西一股脑地掉了下来,在地上叮当作响。歧路灯的幽光并不明亮,却让玲珑看清了地上的东西——那面铜镜!玲珑跳下来捧起镜子,还好,没有摔坏。对,就是它,连背后的花纹都一样,这铜镜和子夏手中的那面,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怎么了?”妇人被声响吸引过来,进门看见玲珑手上的镜子,人僵在了那儿。
“是你……”玲珑抬头。她明白了丑娃一直在重复的那句话:“我娘亲,不是我娘亲。”对,丑娃是闵生夫人被妖怪偷走的儿子,而眼前这个妇人,并不是他的娘亲,“丑娃……你就是抱走丑娃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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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表情一下冷了下来,“对。就是我。可我不是什么妖怪。我是丑儿的娘亲。”
“丑儿?”玲珑不解,“可他……不是叫丑娃吗?”
“丑儿……我的丑儿……”妇人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曾经,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嫁了一个好人,闵生老实,又疼我,一年以后,我们有了丑儿。丑儿那么乖,那么可爱……”她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愤恨地咬着牙,一边落下泪来,“都是那该死的妖怪!三个月前,我早上回了趟娘家,叫闵生看孩子,可等我下午回来……一大一小好好的两个人,就连尸骨都没了!”
玲珑看她涕泗滂沱,不禁心生了怜悯。但她忽然想起什么,“妖怪?什么妖怪?”
“你不知道?”妇人瞪着红红的眼,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就是黑老妖,人人都知道的。那妖怪像一团黑烟,人啊、牛啊、鸡鸭啊,见什么吃什么,妖异得很。长安城多少人都是遭了它的祸害,整家子吃得骨头都不剩!呵,这两月黑老妖越发狂了,长安城能逃得动的,都逃得差不多了,我过几日也要带丑儿下乡避难去。”
是那个吞食人尸体的黑雾吗?玲珑猜测。可是,它不是晚上才出来吗?而且,也没听说它吃人——至少,没吃活人啊,“那这镜子……”玲珑继续问道。
妇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再看看丑儿。人家都说,迷离馆的涂馆主神通广大,我就去找他……”听她说起涂离九,玲珑一惊,“馆主不在,可我在迷离馆碰见了一位郎君,是他给了我这面镜子。”
“一位郎君?是子夏吗……是白龙馆的姬馆主吗?”玲珑激动起来。
“什么姬馆主?我不知道。”妇人怪怪的看她一眼,继续说,“他说了好多我不明白的话,什么有好多一样的宇宙……反正,有月亮时,用这镜子就能看见丑儿。闵生也活着。还有……另一个我。他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和我家以前一样。”她口气酸酸的。
回忆起那天,妇人微笑了,“十五那晚,月亮一升起来,我就知道那天不一样。我听见丑儿的声音了。他在笑。平时,我都只能远远地看他,他听不见我,我也听不见他。可那天,我不仅能听见,还能穿墙而过,我又见到丑儿了,我又能抱起他。”她边笑,边流泪。
“你嫉妒闵家娘子,就偷走了丑娃?”
“嫉妒?”妇人表情迷茫,“我嫉妒她?我嫉妒我自己吗?”
“不,我只是要取回我本就该有的。我的丑儿,我的闵生。”妇人抹干泪水,坚定地说。
玲珑捧着镜子站起来,“不,那不是你孩子。丑娃是闵家娘子的孩子。你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呵,闵家娘子?”妇人惨笑,“我就是闵家娘子。我和她,我们什么都一样,为什么,她什么都有,而我,却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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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哪有答案呢。可她觉得这不对,丑娃明明是那一个闵家的孩子呀,“你放了丑娃吧。我带他回家。你知道吗?他娘亲都快急疯了。”
“不,我就是他的娘亲。”妇人逼近了一步,虎视眈眈地瞪着玲珑。半晌,她侧身让出一条道,“你可以走,这镜子你也可以拿走。但我不能让你带走丑儿。”
玲珑与她对峙了一刻,才说:“哼,好吧。”她拎起一旁的歧路灯,想着,有它在手,穿墙进院带走丑娃根本不是难事。今天天阴,等明晚月亮一出来,她就能带他回去了。
“走吧。”妇人把玲珑撵出院子,砰的一声,将门狠狠合上。
玲珑举目四顾,心下茫然。前后都是厚重的夜色,她心虚地攥紧了歧路灯的把手,将铜镜往怀里揣了揣。虽然计划好了明晚来接丑娃回家,但此时此刻,却不知该去哪里了。如果此时在街上游**,或许会被巡夜的金吾卫抓去呢。她叹口气,一步一挪,绕到闵家院子侧面的小巷,往墙角一蹲,将歧路灯放在身前,打算就在这里等天亮。
才一会儿,她就蹲得脚麻了。玲珑干脆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打起了瞌睡。迷迷蒙蒙不知睡了多久,玲珑忽然惊醒了。
好痛。右手传来针刺般的剧痛,玲珑低头,见掌心的红点像沁出血一样。龙须?玲珑记得,子夏说,遇见灵力强的妖怪时,它就会有异动。她提起歧路灯站起来,警惕地看向四周。
天是蒙蒙的青灰色,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夜已过去大半,周围的房子与巷弄都渐渐显现出轮廓。玲珑看见,巷尾的阴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游移逼近。细微的沙沙声飘入耳,压迫感也随之而来,让人颈后汗毛直竖。玲珑身上发麻,额上惊出细汗,她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不是昨夜听闵家娘子提到,玲珑也许还猜不中,“是她说的黑老妖。”她紧张地自言自语。玲珑盯住阴影中的黑色雾气,踉跄地退后,然后猛地转身,跑出了巷口。她跑出一段,想起丑娃他们,赶紧折返闵家,按住乱跳的心,使劲拍门。
“啊。”她想起手上的歧路灯,还拍什么门?玲珑穿过大门,**地进了他们的卧房,“丑娃,起来!闵家娘子,快起来!”妇人被摇醒,睁眼见是她,正要发怒,玲珑说,“来不及了,快逃,黑老妖来了!”
衣服鞋子也来不及穿齐整,妇人抱起还在熟睡的丑娃,就跟玲珑往外跑。但刚出房门,就见黑雾从四面土墙的裂隙、小院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紧接着,厚重的黑雾如潮水一般,越过院墙涌过来。丑娃被折腾醒了,哭闹不止,眼看出逃无门,妇人只好往屋里退。才到门口,玲珑眼尖,看到已有黑色雾气从后窗游进房中,急忙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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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后路也断了。
玲珑死咬着下唇,望着黑雾渐渐逼近。连丑娃也察觉到它带来的压迫,停下了哭嚷。就这样死了吗?不。玲珑想起上次与涂离九遭遇黑雾的情形,子夏带着歧路灯赶来,阻挡住了黑雾的进攻。但这次子夏不会来了,她知道,但是她还有灯!玲珑低头,水晶罩里透出飘摇的紫色光芒,她眼里又燃出一丝希望。她双手将歧路灯高高举起,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玲珑闭着双眼,心里祈求着:“拜托,拜托了……别过来……”
歧路灯的光芒确实将妖怪挡在一丈开外,不能逼近,但它从四周聚过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心。嗖!黑雾中抽起数条粗壮的雾鞭,凌空劈来,撞在那层无形的保护罩上,砰砰作响。玲珑能明显感觉到黑雾进攻的力量,举灯的手渐渐发沉。
“嚓。”有什么细碎的破裂声。
玲珑心里一惊。
歧路灯的水晶罩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玲珑焦虑起来,对面的黑雾比她上回见过的不知强大多少倍,而且没了子夏的灵力支撑,单靠歧路灯的力量,也许根本挡不住这妖怪。
又一根黑鞭甩来。那冲击使玲珑晃了一晃,她赶忙稳住身形,将歧路灯攥得更紧。但余光一瞥,玲珑的心就坠入谷底。水晶灯罩上,又多了一条裂缝。
黑雾的攻击越来越密集,歧路灯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玲珑真的害怕了。她长长地吐气,却平复不了心中的恐慌,眼泪也开始一颗颗地掉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身边的妇人六神无主,她也看出来了,如果再僵持下去,一旦玲珑无法支撑,他们就会被黑老妖吞吃干净。
“娘亲,我怕……”丑娃紧紧依偎在她怀里,眼含泪花,小声呜咽。
“没事的,丑儿,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妇人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试图安慰受惊的孩子。
“咔!”歧路灯终于到了极限,水晶灯罩炸裂开来,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将玲珑和身边的母子震倒在地,也将黑雾冲得退后了几尺。原本困在水晶罩中的紫色灯焰飘在半空,像一朵燃烧的花朵,层层舒展开来,亮得更加耀眼。几缕雾气试探地向前游来,却并未受到阻挡。
丑娃吓得大哭,玲珑僵硬地瘫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黑雾重新逼近,这回,真的是无路可逃了。
突然,手中有凉意划过。
玲珑抬起右手,刹那间一道银练似的光芒自掌心腾起,化作一匹白马,衔着玲珑的后衣领将她甩到马背上,“龙须?”玲珑又惊又喜。
“救救我们,救丑儿,救我的孩子!”妇人抱着丑娃,将他高高举起。
玲珑将丑娃接入怀中,再去拉她,却抓了个空,“啊,闵家娘子!”黑雾不知何时缠上了妇人的足踝,将她拽倒在地,向后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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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丑娃在玲珑怀里哭号着,朝妇人张开双手,好像在求她的怀抱。
“啊……”黑雾缠身,妇人痛得尖叫,她用尽气力对马上的玲珑喊道,“小娘子!求你,带丑儿回家,找他的娘亲……”话没说完,妇人就被黑雾整个吞没了。紧接着,雾中响起瘆人的沙沙声。
玲珑先是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她抱稳还在叫着娘亲的丑娃,抓住白马的鬃毛,颤抖着喊出声:“快,龙须快跑!”
白马一个腾跃,跳出闵家的院墙,冲破黑雾的包围,载着玲珑和丑娃飞速逃离。怪的是,黑老妖并没追来。玲珑回头,却见那团黑雾还在闵家附近,盘旋,聚集……“带我去白龙馆。”玲珑指挥白马。此时天已经亮了,白马托着两个孩子在长安城中飞驰而过,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停,就是这儿。”看见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小院,玲珑终于安下心来。她想,只要找到白龙馆,求姬弘帮忙,她就能带着丑娃回到原先的宇宙。
**的白马发出光芒,玲珑和丑娃缓缓降到地面,龙须变回原来的样子,在空中绕了个圈,重新钻进玲珑的右手心里。凉凉的,痒痒的。玲珑抬手看着掌心的红点,轻声说:“谢谢你,子夏。”
“姐姐,姐姐,我娘亲呢?她被妖怪吃掉了吗?”一旁的丑娃拽拽玲珑的衣角。
怎么跟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解释这一切呢?玲珑咬着唇,怜惜地抬手擦掉小胖子腮边的泪痕,轻叹一口气道:“丑娃,刚刚那不是……”她顿了顿,又改口道,“你娘亲叫我帮她照看你。我们先去找白龙馆的姬馆主,求他帮忙送我们回家,就能见到你娘亲了。”
丑娃懵懂地点头。
玲珑拉着他,去敲白龙馆的院门。吱扭一声,门自己开了。院子很小,空空如也,从门口一眼就看尽了。院中荒草丛生,墙头倾颓,像是几十年都没人踏足过。
“不,不对。”玲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跑进院子,拨开一人高的野草,艰难地来到堂屋前,“子夏呢?画轴呢?”她奔进屋,却发现这屋子门窗朽烂,四壁黝然。玲珑抬头,又见屋瓦脱落,梁上长草,简直破败至极。玲珑懊恼又迷茫,她不甘心地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才失落地一屁股坐在门口,看着空空的院子发呆。不知何时变了天,浓密的乌云将初升的太阳团团遮住,玲珑的心情也变得阴沉。
丑娃不知何时也来到廊下,“姐姐,你怎么了?”
玲珑抱歉地看着他,“丑娃,我们可能回不了家了。”
“姐姐,你不是会变戏法吗?”丑娃天真地眨着眼,“你把家变出来吧。”
玲珑苦笑,现在她哪还会变什么戏法呢?没有子夏,没有白龙馆,连歧路灯也没了……对了,她还有铜镜。她从怀中取出镜子,拿在手中把玩。她记起昨天闵生夫人说的,这镜子是在涂馆主的迷离馆里得来的。玲珑忽然站起来,对丑娃说:“我们去找涂离九,丑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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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收好铜镜,牵着丑娃出了院子,可她不知道迷离馆在哪里。她看见一位背着行囊的路人,便上前打问:“您好,请问您知道迷离馆在哪里吗?”
那人来不及说话,匆匆一指,继续埋头赶路去了。那是明夜楼的方向,玲珑记得春姬说过,迷离馆是涂离九以前经营的酒馆,她自己在明夜楼也见过酒窖,那么……
玲珑拉着丑娃往明夜楼的方向走。路上冷清得很,街边十室九空,可能真像那妇人说的,大家都逃难去了吧。四周静得诡异,连夏日里缠绵的虫声鸟鸣也没有,长安城的声音仿佛都被天边的阴云吞吃了一般。在这压抑的静谧里,随风飘来的那缕乐声就显得十分不寻常。丝竹管弦,余音袅袅,将玲珑二人勾了过去。
虽然挂着迷离馆的幌子,但那建筑与玲珑记忆里的明夜楼并无二致。玲珑还没见到涂离九,但也暗暗松了口气。丑娃问:“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好漂亮啊!”
玲珑摸摸他脑袋,“我们来找这里的涂馆主,他也会变戏法,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回家的方法。”
“涂馆主很厉害吗?”
玲珑点头,“嗯,他会缩地术,还会放狐火,他是我见过第二厉害的人。”
“那第一厉害的是谁?”丑娃眨着眼,好奇地问。
“第一厉害的当然是白龙馆的姬馆主了!不过刚刚没找到他……”玲珑叹口气。她看看丑娃,想起涂离九可怕的样子,有些担心地叮嘱,“丑娃,姐姐跟你说件事啊。那个涂馆主……他可能脾气不大好,待会儿见了他,你要乖乖的,别乱说话,知道吗?”她食指放到嘴边嘘道,“如果惹他生气,他不帮我们事小,说不定,还会把我们两个吃掉呢。”
丑娃吓得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住点头。
玲珑拉着丑娃进了门,迷离馆中竟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绿衣娘子,倚着柜台翻看账册,颇显寂寥,“春姬姐姐?”玲珑认出了她。
听到人声,春姬抬头。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边还牵着个奶娃娃,不禁奇怪,她想了想,笑着问道:“小娘子,来帮阿爹打酒吗?”
“我不打酒。”玲珑摇头,“春姬姐姐,涂馆主在吗?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你认识我?”这倒把玲珑问住了。
玲珑愣了愣,才道:“迷离馆的春姬姐姐,谁不知道呢?”
“哦。”春姬笑笑,伸手一指,“馆主在陪客人喝酒呢,你上楼去,他在左手第二间。”
玲珑踌躇道:“涂馆主在会客?那我在这里等等,待客人走了,再去找他吧。”
春姬摇头笑道:“那位客人不会介意这些虚礼的。你直接进屋找馆主就是,要等他们两个喝完,真不知要几天几夜了。”
玲珑犹疑地点点头,谢了春姬,拉着丑娃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隔着门,就见屋内光影纷飞,加之丝竹乐响,像是有许多人。玲珑拉开一条门缝,凑过去往里看,竟一时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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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只见几位仙子似的女子飘在半空,随着音乐起舞吟哦,美不胜收。而旁边奏乐的也不是凡人,而是一列陶制的乐户偶佣,排在墙边,个头只有几寸,神情动作却似真人一般,鼓瑟吹笙,好不热闹。
几只酒罐掠过,俘获了玲珑的眼光,往房间一头飞去,在酒席前盘旋。那席前的红色背影,不就是涂离九吗?
忽然,空中一只酒罐斜倒下来,琥珀色的酒液倾流而出,眼看就要泼到涂离九身上。玲珑正要出声提醒,谁料案上的杯盏竟腾空而起,迎了上去,承接住落下的酒液。涂离九头也没回,只是轻轻伸手,盛满琼浆的酒盏悠悠下降,落在他掌中,“郎君饮此杯。”涂离九将酒盏递给对面的白衣客人,他的面容被涂离九的身影遮挡,玲珑勾着脖子也没看清。
“嘿嘿,这歌我可听腻了。”涂离九背对着玲珑,可只听声音,玲珑好像也能看见他嘴边那抹魅惑的微笑,“子夏想听什么曲,阿九唱给你听。”
是子夏!玲珑心中一个激灵。玲珑自己都没意识到,听见子夏名字的那刻,她脸上自然地泛起一个笑来。连日来的焦虑和恐惧在这一刻忽然消失,仿佛飘飘摇摇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虽然玲珑知道,涂离九对面的子夏,并不是她的子夏。
“好啊。”姬弘拍手,奏乐止了,陶俑的动作凝固下来,好像变回了真正的陶俑,歌舞的仙子们也停在空中,静静地悬浮着,“我给你起个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姬弘拍案而歌,他的嗓音因沾了酒气而略带沙哑,陶俑们在他的歌声里复活过来,奏起这新曲调,仙子们也重新开始舞蹈。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涂离九接下去,他的声音与姬弘十分相似,只是永远带着三分慵懒,唱起歌也是一样。姬弘扶着涂离九的肩,起身离席,伴着涂离九的吟唱步入舞阵,他饮酒微醺,步履中也带着一丝醉意。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姬弘饮尽杯中酒,慨然起舞,随意抛出的酒盏在空中打了个旋,安静地落回桌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涂离九回身看他,眼中笑意盈盈,一边唱,一边用手打拍子。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姬弘舞着,轻声附和,唇边浸着迷离的笑,眼光却不知飘到了哪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白衣的姬弘在地上舞,彩衣的仙子在空中舞,一时间衣袂纷飞,光影凌乱。玲珑从没见过这样狂狷恣意的姬弘,站在门边看呆了。如果不是那一身白衣,真难分辨他究竟是姬弘,还是涂离九呢。
丑娃这会儿在一边只听见动静,却什么也看不见,心痒得很,此时终于伸着脖子将双眼凑到了门缝边:有人在空中飘着,有人在席前舞着,满屋杯盏酒壶飞来**去,墙边陶俑吹拉弹唱。他惊奇不已,连连赞叹:“哇!姐姐,姐姐,你看有人在飞!呀,那是什么?啊,好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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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赶忙叫他安静,但已经晚了。姬弘发现了他们,他停下来看着玲珑,笑道:“你是什么人?来就来了,怎么偷偷摸摸扒门缝呢?”涂离九也看过来。
“呃,我……”玲珑窘得不行,咬着下唇,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姐姐,姐姐,他们俩怎么长得一样?那些姐姐怎么会飞?他们也会变戏法,是你要找的人吗?”丑娃拉着玲珑,指着姬弘道。
玲珑食指轻轻放到嘴边嘘他,丑娃想起她之前的话,吓得赶紧捂住嘴。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看看这边穿白衣的姬弘,又看看那边着红衣的涂离九,踌躇再三,双手还捂着嘴,含混不清地小声问:“姐姐,他们哪一个是涂馆主啊……”
“哦,是找阿九的。”姬弘意兴阑珊地退后两步,就地而坐,不再管他们。
见了他,哪还需要找涂离九呢?“子夏,我……”
姬弘奇怪地瞥了玲珑一眼。
“呃,不,姬馆主。”玲珑赶忙改口,有些拘谨地对姬弘和涂离九各行一礼,“我来这儿,本是想找涂馆主帮忙,没想到能碰见姬馆主,真是万幸。姬馆主,求你帮帮我们……”
“呵,姬馆主?”涂离九笑眯眯地说,“他是什么馆的馆主,你找错人了吧?”
玲珑不解,抬头问他:“姬馆主,不是白龙馆的馆主吗?”涂离九和姬弘默默对视一眼。
“白龙馆,白龙之馆……”姬弘玩味地念道,“说说,你要我帮你什么?”
玲珑掏出揣在怀里的铜镜,“姬馆主,您认得这东西吧?”
丑娃见了铜镜,将捂着嘴的手抬起一角,小声地说:“姐姐,娘亲的镜子,我见过。娘亲说,以后都用不到,就收起来了,怎么在你这里?”
玲珑抿唇笑笑,没有回答。
姬弘点头,“我将它借给一个女人了。”
玲珑看看他,又摸摸铜镜,小心翼翼地说:“我和丑娃,都是镜子那边来的人。”
姬弘挥手,鼓乐静了。衣袖一拂,空中的舞娘们纷纷飘散,落在玲珑脚边,原来是些纸人。丑娃捡起地上的纸人摆弄,又跑去一边看人偶,惊奇得停不下来,玲珑拉都拉不住。
玲珑将自己如何过来、如何遭遇黑雾、丢失歧路灯的事跟姬弘说了:“我知道,要在月圆时,人才能用这镜子来去。昨天并非月圆之夜,我却意外来到了这边,我想,是歧路灯和这镜子同时作用的结果。”
“歧路灯?”姬弘挑眉。
他不知道歧路灯?玲珑焦急起来,“就是那盏紫色的灯,提着它可以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的水晶灯啊。”
“啊。他还给灯起了名字。”姬弘轻笑,“你是想向我索要这歧路灯,再用这镜子回到那边?”
玲珑再施一礼,“正是。”
涂离九却笑道:“空口白牙,没说几句就想要走一盏灯。小娘子,我且问你,把灯给了你,对子夏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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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哑然。她火急火燎找到这儿来,只想着回家,却忘了姬弘的规矩,白龙馆的物件是要用心爱之物去换的。玲珑下意识地摸摸身上,但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如何换来歧路灯一用呢?她身上,只有……玲珑隔着衣服,捂着胸前的锦囊,这是子夏给她的护身符,要她时刻携带,不能离身。可是,这是她身上唯一有点儿价值的东西了。
“姬馆主,”玲珑犹豫地开口,从颈上取下锦囊,“我现在身无长物,只有这个朋友赠予的护身符,它对我来说是极重要的东西。我想以此作抵,借取歧路灯一用。解了这一时之急,我一定会将灯送还。姬馆主,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说谎……”她徐徐伸手,将锦囊递过来。
姬弘见了锦囊,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他放下酒盏,将玲珑上下打量一圈,“你说,这是朋友赠予的?”
涂离九摇摇晃晃地凑过来,伸出两只手指触碰锦囊,什么也没有发生,“护身符,能护得了什么?”他嗤笑道。
玲珑咬着下唇,尴尬地收手,低头看着锦囊,愁眉不展。涂离九是狐妖,如果锦囊对他没有反应,是不是出问题了?玲珑别无所有,姬弘要是看不上这锦囊怎么办?
“这东西,我不要。你戴着吧。”姬弘开口。
玲珑的心又下沉了一分,难道,要等到下次月圆,才能回去?她和丑娃,在这陌生的地方,如何生活……玲珑眼里泛出泪花,姬弘疑惑地盯了她半晌,转头问涂离九:“我又没说不帮她,她哭什么?”
“咳,人类幼崽的眼泪,捉摸不透的。春姬小时候也这样,说哭就哭了,莫名得很。”涂离九眨眨眼,无奈地说。
玲珑抬头看姬弘。他指着锦囊说:“这锦囊的做工,我一眼便认出了。天下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人能制得此物。但它并非出自我手……那么,这必是他给你的。”姬弘又捧起杯,呷一口酒,玩味地看她,“哼,他大费周折地留住你,甚至施血咒锁你魂魄,又骗你说这只是个护身符?为何要在一个凡人身上下这些功夫?”
“什么血咒?”玲珑不明白他的意思。
“呵,待你回去,自己问他吧。”姬弘笑笑。
“你肯帮我了?”玲珑将锦囊揣入怀,拽过一边的丑娃,开心地说,“丑娃,我们可以回家了!”
两人期待地看着姬弘,可他拍拍手,乐舞再起,姬弘不紧不慢地品酒,双目微合,随着乐曲哼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玲珑等了一会儿,小心地问:“姬馆主,我们什么时候去取灯?”
涂离九道:“他不饮个尽兴,是什么也不会做的。”
“可是……子夏明明不饮酒啊……”玲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姬弘,疑惑地嘀咕道。
涂离九瞥了她一眼,“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看着微醺的姬弘,轻轻地说,“若无酒,千古的忧愁又要向何处寄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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