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玲珑落下一颗棋子。
“啧——”小白忍不住龇牙,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毛茸茸的手爪隔空指着棋盘,“你该先把馆主那颗独子打掉才是。”
玲珑懊恼地敲它脑袋,“哎呀,观棋不语懂不懂?”
“哼,谁叫你棋下得这么臭。”
玲珑努努嘴,紧张地盯着对面姬弘手中的骰子,生怕他掷出什么好点数,自己这次就真的错失良机了。
眼下这盘双陆棋局,并非随便玩玩的消遣,而是决定谁要帮姬弘收拾屋子的赌局。他的房间早就被各种器物和工具塞得满满的,无处下脚,他们只好将棋局移到了廊下。
屋内珠光闪耀,廊外满月当空,两种光辉将姬弘的面孔映得恍若天人。玲珑想不通,看上去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子夏,是怎么把他的屋子折腾成这副狼藉样子的——房间这头摞着之前修整过的竹简,那头堆了小山似的布匹,地板几乎全都淹没在布头、碎纸、木屑的海洋里,唉,怎么角落里还有一架纺车?还有无数用过就随手搁下的工具,刻刀、凿子在桌案上胡乱摊着,也有滚落地上的,榻上居然插着锥子和针线……
玲珑歪头看看屋里,忍不住摇头,还好子夏不是一般人,否则要住在这种地方,真是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
夏风微熏,玲珑却感觉不到一丝惬意,她已经输给了小白,如果此局再输给子夏,这倒霉差事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用姬弘的团扇搬运这些东西并不费劲,难的是,将它们拿回聚流离以后,还要找守账灵带路,一件一件摆回原处——上一次就花了玲珑大半个月,可还没等她收拾完,姬弘的房间就又乱起来了。
姬弘张开手,两颗骰子在棋盘上蹦跳,最终停了下来,骨质表面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点和三点,姬弘满意地笑笑。
“馆主可别让她呀!”小白插嘴,巴不得这就打发玲珑去干活。
玲珑生气地瞪它一眼。
“让她?”姬弘嗤笑,出手打落玲珑独守的白子,“整理东西太无聊了,我才不要做。”
“前日你不是刚磨好一副围棋子吗?我数了,白子一百八十颗,黑子一百八十一颗,一颗一颗打磨光亮,你倒不嫌无聊?”玲珑嘟囔道。
“收拾东西这样不会产出成果的日常琐事是对我精力的极大浪费,怎么能与制作举世无双的精妙器物相提并论呢?”
玲珑鼓着嘴,不服气地小声抗议:“这屋子——还不是子夏你,用完东西就随手乱放——才堆成这个样子的。”
“咳……”姬弘清清嗓子,居然一本正经地耍起无赖来,“事已至此,没必要追究缘由了。你该好好想想怎么赢棋才是。”他伸出颀长的手指敲敲棋盘,棋子们在原处轻轻跳跃,发出悦耳的嗒嗒声。
玲珑苦着脸,捡起骰子,该她掷数了。
骰子小巧玲珑,入手生凉,的确是消暑的好玩意儿,只是她不敢多想,它们取材于什么骨头。玲珑一恍神,骰子从她指缝间滚落。“哎呀——这不能算,我刚刚没拿稳,我要重新掷!”
她慌忙去捉,却被小白拦住,“不行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
“嗯?”姬弘的表情忽然变了,他眯起眼看着棋盘上的骰子,目光变得幽深。
一颗骰子静止了,另一颗也静止了。
玲珑瞥一眼棋盘,不禁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子夏,是你施的法术吗?”
骰子停是停了,却没有停在有点儿数的任何一面,而是立在几个平面汇聚处的尖角上。
小白也看得傻眼,“不,不可能。这、这盘双陆棋是馆主打造的,不受法术影响——再说,虽然馆主灵力强盛,却不会什么法术啊。”
姬弘抬头望月,若有所思。那轮圆月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铜红的光晕,看上去大得诡异。
玲珑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震颤,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虚幻:“地震了?”她低头瞥一眼棋盘,可那两颗骰子还稳稳地立在尖角上。
“门开了。”姬弘蹙眉,幽幽地开口,“有人进来了。”
“什么,有人闯进白龙馆了?”玲珑害怕地抱住小白。
“女娃娃,放开……”它大概也被吓到了,只挣扎了一下,便乖乖就范。
“不是白龙馆,是……”
“吧嗒。”骰子终于歪倒,叩在木质棋盘上,发出轻响。
两个六点。这意味着玲珑能走的点数加倍了,但此时她哪还有心思想下棋的事。
天空中的异象也消散了,圆月重新洒下轻纱一般的银色光辉。
“有意思。”姬弘目光炯炯,将双陆棋盘推到一旁,笑着说,“这局棋要先放一放了。”
姬弘从聚流离取来一面通体玄黑的镜子。镜面灰扑扑的,什么都映不出来,背面则覆着古朴的纹章,似画非画,似字非字,呈螺旋状一路绕向正中的镜钮处,看得人眼晕。
“好漂亮啊……”玲珑赞叹,“可是,怎么照不出人影?”
姬弘低头抚摸镜面,像是与镜子对话般轻叹:“太久了。太久没见月光,你竟蒙尘至此。”
“馆主!”小白气喘吁吁地跑来,“馆主!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小白手里抱着白色毛毡和一只青瓷罐子。
一个不小心,瓷罐脱手飞出,玲珑急忙扑过去,接在手里。瓷罐完好无损,玲珑却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玲珑飞了小白一眼,吸着气问:“罐子里是什么,我这一跤摔得值吗?”
小白抱歉地挠挠头,嘿嘿道:“馆主吩咐我拿的汞锡齐。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费些人工。取水银与锡,熔化后制成银饼,捣碎,研细罗之,乃得此粉。”它看见姬弘手里的铜镜,赶忙转移话题,“我说怎么大半夜要我去取这东西,原来馆主是要重开镜面呢。馆主,这镜子是做什么用的?”
姬弘扶起玲珑,于廊边坐下,“一千多年前,我铸了这面镜。那时我还年轻,但已经独自活了五百年。我在孤独和迷惑中生出绝望,心智几近疯狂,它便是我疯狂的产物。”
他望着庭中圆月,许久不再说话,忽又问道:“玲珑,我教你的千字文,你可背会了?”
玲珑不懂他怎么有此一问,但这千字文她是花了大力气背下来的,于是得意地开口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没背几句,便被姬弘打断,他叹道,“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一个宇宙里,有许多世界,各自独立,但偶尔也能相互连接——比如白龙馆与人间,就是这个宇宙里的不同世界。宇宙真大,是吧?”
他自问自答,神色飘摇,仿佛陷入了一个陈年的梦境:“而这样大的宇宙还有无数个。这面铜镜,使我看见了其他的宇宙。你们想,新鲜的宇宙、未知的世界,那么多可供探索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多大的**?”
姬弘的话已经超出玲珑和小白的理解能力,两人只有睁大眼睛呆呆点头的份。
“很快,我就无法满足于只是看看,我还想去别的宇宙走一走。”姬弘将铜镜翻过来,抚摸着镜背的花纹,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我用这镜子,打开了一扇通向其他宇宙的门。”
“可我错了。我给他们带去的,只有灾难、混乱和毁灭。”姬弘用力地攥着铜镜,玲珑甚至担心它会碎裂。
“那现在……”小白疑惑地开口。
姬弘抬头看看月亮,眉头紧蹙,“现在,宇宙间的门又开了,并且,不是从我们这一侧打开的。我想,刚刚有人进来过了。”
玲珑不安地问:“什么人?他要干什么?”
“我还不清楚。”姬弘安抚地揉揉玲珑的脑袋,接过她手中的青瓷罐,“我先准备一番,不管如何,若有异动,我们总会知道的。”
小白递过白毡,姬弘打开罐子,拿毡布沾了里面的玄色矿粉,抹在灰蒙蒙的镜面上,旋转着磨蹭,动作和缓而坚定。摩擦间漏下悠忽的簌簌声,一圈,一圈,又一圈。
玲珑就在这轻柔的打磨声里睡了整夜。就如姬弘估计的,不寻常的事没几天便找上了门。
刚开始,玲珑还以为这个叫闵生的人走错了地方,“这种事情,不是该去找大夫吗?”她望着堂下局促的年轻男子,疑惑地问。
“是。我确实找过大夫。只是拙荆的病来得怪异,几位大夫看了,也没个说法。唉……”闵生叹口气,“我们成亲四年,未有生育,可拙荆这几天成日哭闹,非说我们有一个儿子,被妖怪拐跑了。亲戚街坊都说她是得了疯病,可……我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觉得,也许,她没疯……”
“哦?”未发一语的姬弘终于来了兴趣,勾起嘴角问道,“这是为何?”
“我没有孩子,家里却有孩童的日用衣物玩具,太奇怪了。而除了拙荆,又没人对这个孩子有记忆,这实在是说不通。而且……我看见了……”他吞吞吐吐,似乎怕下面的话会让别人也把他当成疯子。
玲珑忍不住追问:“你看见什么?”
“我……”他偷瞄姬弘一眼,横下心道,“拙荆发病那晚,我也看见了她说的妖怪!”
玲珑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姬弘,却见他并无惊讶之色,仿佛闵生的话都在预料之中。姬弘只问他:“你说‘那晚’,是哪晚?”
“就几天前,算来正是六月十五。”闵生答。
玲珑和姬弘对视一眼,六月十五满月夜,闵生说的,不正是他们见到异象的那晚吗?
姬弘说:“我知道了。此事确有妖异作怪。你先回去,今夜我再拜访府上,为你夫人医病。”
送走闵生,玲珑忍不住问:“子夏,他夫人的病是不是跟那天的异象有关?能治好吗?”
“那不是病,更不用医。咱们且去瞧瞧,是什么妖异。”姬弘笑笑,“这一次,不知又会入手怎样的藏品呢……”
傍晚小白醒来,也闹着要去,姬弘就给它派了个活儿。就见姬弘走在前头,一旁玲珑拎着歧路灯,唯独小白落得好远,手里端着一方青瓷笔洗,里面晃**着半碗龙泉水。
“喂,小白,快点儿呀。”玲珑回头招呼,“别跟丢啦!”
“哼,臭丫头!”兔子龇牙骂道。它迈着小碎步勉强维持着平衡,一路气呼呼地不知在念叨什么。
进门时,玲珑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去,一只藤球顺着墙根滚进角落。姬弘捡起藤球,若有所思地拿在手里把玩,四下打量这座小小的庭院。闵生家的确如他所说,散落着小孩子生活过的痕迹。
“姬馆主,您来啦!”闵生快步迎上来,他妻子红着眼睛,跟在他身后抽抽搭搭。
“嗯。”姬弘含混应道。见闵生妻子盯着他手里的藤球,姬弘伸手,将藤球递到妇人眼前。
妇人一把夺过,双手死死握着,好像那是什么珍宝似的。
姬弘开口,语气轻缓,对闵生妻子问道:“夫人对这东西有印象?”
女子怯怯地抬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姬弘又问:“夫人,你有个儿子,是吗?你可记得你家孩子的名字?”
她猛地点头,刚一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玲珑在一边看得干着急,也帮着问她:“是呀,夫人,你好好想想,你儿子小名叫什么呀?”可妇人皱着眉想了半天,仍旧什么也答不上来,神情越发恍惚了。
身后的院门被人推开,小白捧着笔洗,晃**着进了门。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咳,你们也不等等我!还有,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自家院子里突然蹦进一只说话的兔子,闵生的妻子显然受了惊,她双眼圆睁,吓得连连后退,抱着藤球缩到墙角。闵生也发怵地退了几步。姬弘回头瞪了小白一眼,它赶忙噤声,端着青瓷笔洗呆立在原处。
“妖……妖怪!”妇人终于抽上一口气,惊恐地指着小白叫道。
“你们别害怕,小白不会害人的。”玲珑上前安慰闵生夫妇。
姬弘也说:“它不是妖怪,只是我馆里的兔子,二位莫慌。”他想了想,接着问道,“夫人,你说你儿子被妖怪拐走了,你可记得,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妇人摇头。她看着姬弘,脸憋得通红。突然,妇人落泪,她大哭着扑到姬弘脚下,连连叩头,“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但此刻她脸上那份笃定的绝望,让玲珑确信她说的是真的。
姬弘眯着眼,若有所思,根本忘记了眼前哭号的妇人。小白不知何时把笔洗放到一边,悄悄蹭到跟前,伸手要扶妇人起身,又将她吓了一跳。她抱着藤球缩回墙角蹲着,警惕地盯住这只毛茸茸的兔子。小白无奈地收手,尴尬地嘬着牙,袖手靠在墙边。
玲珑转头看闵生,“你不是说你也见过妖怪吗?”
“我……其实……我也不知那是真事还是做梦。”闵生回忆道,“那天,我帮二叔干完活儿,天黑才回来。一进院子,隐约听见有人叫我名字,顺着声音,我就见那院墙上,伸出一只胳膊来!它作势招呼我,我也不知怎么了,居然晕晕乎乎就往跟前走……”
闵生一脸后怕地擦擦冷汗,低头看着妻子说:“要真是妖怪……幸亏拙荆发病,在屋里哭号出声,将我惊醒,不然真不知我会怎样呢。”
“在哪里?”姬弘突然开口。
闵生愣了一下。
姬弘追问:“你说墙上伸出一只胳膊,是哪里的墙?”
“哦,墙……”闵生这次反应过来,他指指小白身后,“这里,就是……它……靠的这堵墙。”
“呀……”小白龇着牙打了个颤,瞬间从那里弹开。
玲珑大着胆子凑过去,伸手摸摸,土墙粗粝的表面在她掌中掠过,手指染上一层土灰。就是很一般的院墙。她回头看姬弘,他正从怀中取出铜镜,镜面早已被重新磨亮,在月下闪着银光——但刚磨好那天玲珑就试过,这镜子依旧是照不出人影的,真不知它究竟是怎么个用法。
“喏,你捧着吧。”姬弘将铜镜交给小白,伸手指挥它,“后退,后退,对了。拿高一点儿,竖起来,不,不,稍微侧一点儿……”
终于找对了角度,原来这镜面并不平,而是有点儿弧度的,朦胧的月光经它汇聚,反射到闵生指认的那边院墙上,明晃晃的,好像一扇新开的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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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玲珑惊叹。光圈浮动着,其中好像有什么透明的影像,却又瞬息万变,看不真切。
姬弘缓缓地走到闵生妻子跟前,她紧张地握着藤球,对眼前的一切不为所动。姬弘俯身道:“夫人,我要借你的藤球一用。”
妇人一个劲地摇头,球抓得更紧了。
“快给我。”姬弘又说。
见他直接用手去拽,玲珑赶忙拉他,“子夏,你要球干吗?”
姬弘抢到了藤球,妇人扑过来要夺,姬弘却一挥手,将藤球朝着墙上的光圈掷去。藤球投入院墙,嘭的一声,不见了。几个人都看傻了眼,连闵夫人也停下动作,呆呆地望向墙壁。墙上的光圈像被搅动的水面一样波动不止,等它终于平静,玲珑看着墙上的画面,惊异道:“这墙好像一面大镜子啊,把这个院子照出来了!”
玲珑凑近墙边,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艰难地吞咽口水,擦擦脑门上的冷汗,问道:“子夏,这里面怎么没有人影——怎么没有我们?一、二、三……加上小白,我们一共五个人,都站在这面墙跟前,它怎么照不出我们的样子呢?”
“我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宇宙,还有无数个。这些宇宙十分相似,却相互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分别。你现在看到的,并非我们这个院子的镜像,而是另一个宇宙里对应的那个院子。”子夏望着墙面,他的瞳仁也像月色一样淡然。
“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儿子流落到了另一个宇宙。当宇宙之门封闭,他在这个宇宙中留下的记忆就会被抹去,对于一般人来说,他根本不曾存在过。即使看见他留下的衣物玩具,人们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就会忘记,重新投入日复一日、庸庸碌碌的生活里。但是——”他瞥了闵生夫人一眼,“也许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联系实在强烈,所以闵生夫人才会对这个‘不存在’的儿子仍有记忆。我的铜镜能借月光打开宇宙间的门,但这门通向哪个宇宙,却无法确定。刚刚那只藤球,承载了母亲对孩子的关爱和牵挂,利用母子间这种特殊的情感联结,就能锚定孩子此时所在的宇宙。”
“你是说,我真的有一个儿子?”闵生不敢置信地张着嘴。
姬弘点头。
“啊,丑娃!那是我家丑娃!”闵生夫人忽然激动起来。只见墙上的光圈里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男孩,大约三岁,长得粉雕玉琢,肉嘟嘟的脸蛋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甚是可爱。
“丑娃!”闵生夫人扑倒在墙边,抬手想触碰光圈里的男孩,却被土墙阻挡,只能捶墙大喊。墙上尘泥剥落,污了衣裙她也没察觉。男孩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伸着双手,朝凭空落在院中的藤球走去。
“他听不见你的声音。”
听见姬弘的声音,闵生夫人回头望他,她眼眶通红,发髻凌乱,一副迷茫的样子。闵生搀过妻子,不确定地出声:“丑娃?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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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妻子的样子,那必是了。”姬弘又指着小白手里的铜镜道,“借着月光,这铜镜能让我们看见那边的影像,但对方却感知不到我们的存在。你们叫得多大声也没用的。”他盯着画面中的男孩若有所思,嘴唇无声地翕动,似在自言自语,半晌才漏出微弱的一句,“就为了这个男娃?为什么是他?”
“那……我们怎么才能把孩子带回来呀?”闵生似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真有一个儿子,他看看呆愣的夫人,又看看墙上的光影,犹豫地问。
“孩子……丑娃,我的丑娃……”听见闵生的话,闵生夫人反应过来,又挣扎着往墙边爬,闵生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受制于人,闵生夫人只能紧紧盯着墙上的光影,对那男孩伸出的手久久没有放下。
姬弘看看小白手上的铜镜,迟疑地开口:“虽然不知令郎为何流落异界……但他既然能去,自然也能回来。只是……”他犹豫着又沉默。闵生夫人回头看过来,瞥见她殷切的眼神,姬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说道,“只有满月之时,这镜子才能将两界之门彻底打开,人方可由之来去自如。”
“满月……满月不是刚过吗?”玲珑记得那日的异象。
姬弘看着她点点头,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下一次,就要等一个月,“下月十五……”闵生愣了。
“那么,今日先告辞了。”姬弘招呼道,“小白,玲珑,回吧。”
小白收了铜镜,墙上的光影霎时灭了。
闵生夫人惊惶起来:“哎,宝镜!宝镜不能收!我的丑娃!”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闵生的制约,将挡路的玲珑推开,朝小白扑过去。
玲珑被闵生夫人突如其来的蛮力甩得踉跄了几步,提灯的手在墙上狠狠蹭了一下,热辣辣地疼,“嘶……”她低头看,土墙被歧路灯的把手磕出一道坑,而她手腕到小指根处蹭破了皮,有血渗出来。
“玲珑,没摔到吧?”姬弘回头看她。
玲珑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藏,她摇摇头,对姬弘笑着说:“没事。”自从喝下龙泉水,玲珑平日里磕碰的伤口就好得特别快。她觉得没必要为这些小事让子夏为自己担心,受伤了便也从不声张,搞得姬弘还奇怪,她走哪碰哪的毛病怎么突然就好了?
姬弘转过头去,却见铜镜被闵生夫人抢到了手。小白在一旁扯着嗓子抗议:“这女人!你怎么又不怕我了?”
闵生赶紧跑过去,一边制住妻子,一边不住朝姬弘道歉:“快快,把镜子还给人家。姬馆主下个月还会带镜子来的,他下个月就帮我们把丑娃带回来了。”闵生试着劝解妻子,并伸手去拽铜镜。
闵生夫人却什么也不理,死死地抱着镜子,“不行,我不能再把丑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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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不忘。”闵生哄着她,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姬弘倒是没说话,在一旁抱着臂膀,淡淡地看着这两口子角力。
玲珑没在意那边的争抢,她换了另一只手拿歧路灯,将受伤的胳膊小心悬在胸前,一边偷眼瞧姬弘的背影,一边轻轻朝伤口吹气。才一会儿,手就不流血了,玲珑轻轻呼了口气,放松下来靠墙站着。
再看闵生和他夫人,两方僵持不下,却被小白冲上去一人踹了一脚,将铜镜抢了回来。小白不顾莫名其妙被踹倒的两人,得意地捧着铜镜炫耀道:“啧啧,馆主,我厉害吧。”镜面在月光下闪烁,反射到墙上的光圈随着小白的动作摇晃,落在玲珑身侧。
“好了,走吧。”姬弘说。
突然,一只手扯住小白的腿,“我的宝镜!”闵生夫人声嘶力竭地喊。小白差点儿绊倒。踉跄之间,铜镜的折射角度对准了玲珑,银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那一瞬,身后土墙的质感变得虚浮,玲珑只觉得自己要朝后摔个大跟头。都来不及尖叫,玲珑猛地闭眼,浑身僵缩着,等待后脑勺与大地来个结实的碰撞。可她等了一刻,又等了一刻,预想的痛感却并未来到。
“哈,姐姐?”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
玲珑右眼打开一条缝瞄瞄——咦?她猛地睁开双眼,子夏和小白不见了,闵生和他夫人也无处可寻。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抱着藤球,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一双圆圆的大眼好奇地盯着她。而她自己呢?玲珑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回头看,那面土墙哪也没去,仍旧尽忠职守地杵在那儿,让她避免了摔跤的命运。
“子夏呢?”玲珑一时蒙了,提着灯四下探看,却没见一人——除了……“姐姐,姐姐!”小胖墩凑近几步,喜不自胜地手舞足蹈,连藤球也扔了,“你变得什么戏法?怎么哗的一下,就、就出现了!还有,还有,那个球球也是你变出来的吧!”
“嗯?”玲珑眨眼看着他,“你是丑娃?”
男孩激动地点头,“是啊,是啊!姐姐,你怎么认识我……姐姐,你教我变戏法吧!我以前跟娘亲看过变戏法的……他把一个铜板从一个杯子,变到第二个杯子里了……不过他们……没有你变得戏法好看……啊,还有,集市上的人会吐火……还有,你知道吗?我娘亲……不是我娘亲……”
小胖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玲珑一边敷衍地点头,一边转身打量土墙。这面墙,还有这个孩子……她退后两步,深深吸气,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玲珑低头看看歧路灯的紫色光芒,想起刚刚的那一幕,铜镜,月光……她抬头,天黑漆漆的,并没有什么月亮。
玲珑焦虑地抬手去抹鼻尖的汗,看见手腕边还未愈合的擦伤,她心里一紧。墙……她又凑近土墙,提着灯寻找那条印记,那条被歧路灯的把手磕出的坑印。可是,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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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在找什么?姐姐,我也帮你找吧?”丑娃拽拽她的衣角。
玲珑说:“你想看姐姐变戏法吗?你站在那别动,姐姐再给你变一个好不好?”
“好啊!好啊!”丑娃乖乖地站在原地,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玲珑心急得很,她提着灯大步朝前,好似要撞墙一样。丑娃在一边担心地攥着拳头,脸都憋红了。
在歧路灯的紫色幽光里,玲珑毫无障碍地穿过土墙,轻松得如同拂开一片轻纱。然而眼前的情景让玲珑更加恐惧,她的确穿过了土墙,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子夏,没有小白。玲珑站在院墙外漆黑的小巷里,简直要急哭了。
“姐姐,姐姐?姐姐,你去哪了?”丑娃焦急的声音从院墙那侧飘来。
玲珑怕他担心,赶紧又回去了。
“哇!姐姐,你好厉害啊!”小胖墩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她。
玲珑却紧皱眉头,咬着下唇,看着土墙一声不出。
一定是歧路灯,她看着那紫色光焰,默默思索。虽然只有满月时,铜镜才能打开两界大门,但也许……铜镜、月光加上歧路灯,不知怎么的,就让她意外到了这来!而这边没有铜镜,所以就算拿着歧路灯也回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有,子夏和小白他们,不会把我忘了吧……玲珑越想心情越幽暗,对旁边不停“姐姐、姐姐”说个不停地丑娃也爱答不理的。
“丑儿,你在跟谁说话呢?都多晚了,还不睡觉。我怎么跟你说的?天黑以后不许出屋子,怎么又偷跑出去了?就不怕黑老妖把你卷走?”女人的唠叨声从屋里钻出来,不知为何,玲珑觉得有点儿耳熟。
“我不是丑儿,我是丑娃。”小胖墩鼓着嘴,往玲珑身后躲了躲。
玲珑拍拍他脑袋,“听你娘亲的,快回屋去吧。”
“我娘亲……不是我娘亲……”丑娃嘟囔着。
啪。屋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