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蹙起剑眉道:“我们又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她们,为何却要看她们的喜恶做人呢?”
美婢叹道:“我知道你们是真情真性的人,所以告诉你们这番话。很多话我因派规所限,不能随便说出来。只要小心点,一切该可安然度过。”
寇仲奇道:“究竟有什么危险?这回夫人把我们救回来,是否要为她的女儿选婿?”
美婢愕然道:“你想到哪里去?公主的夫婿早有人选哩。”
寇仲笑嘻嘻道:“那定是为姐姐选夫君!”
美婢俏脸飞红,大嗔道:“你再胡言乱语,看我还睬不睬你。”
徐子陵也觉得寇仲过分了点,皱眉道:“寇仲你积点口德好吗?”
寇仲若无其事地耸肩道:“这叫好奇心,姐姐长得这么美,我又未娶妻,问问都不可以吗?”
美婢红透小耳,狠狠横寇仲一眼,旋即垂首道:“我并没有真的怪他,但我已早定有夫君,只是他尚未过门吧!”
两人同时失声道:“尚未过门?”
美婢显然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低声道:“来!随我去见夫人。”带头往房门走去。
两人追在她身后,美婢在推门而入前,停步柔声道:“记住了,我叫单如茵。”
两人又来到那天见东溟夫人的大舱房里,美婢如茵着他们面对垂帘坐下,退了出去。
他们你眼看我眼地苦待好半晌,帘内的暗黑处传来东溟夫人的柔和声音道:“又见到两位。”
两人恭敬地说道:“夫人你好!”
东溟夫人沉默片刻,说道:“那天我也看走眼,原来你们的功夫相当不错。”
寇仲扮作谦虚道:“夫人夸奖,我们的功夫连自保都不足,算得什么?”
东溟夫人淡淡地说道:“对着像杜伏威那种高手,有多少人敢言自保。我也是利用种种形势,以有心算无心,侥幸由他手中把你们救回来。但你们却能屡次由他手底下逃生,只是这点,足使你们名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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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闻赞赏之语,两人并不觉得光彩,因为两次逃生,凭的只是狡计和运气,与实际本领扯不上半点关系。
东溟夫人忽然幽幽叹一口气道:“我有一个问题,得要你们坦白回答我。”
两人点头答应。
东溟夫人道:“那晚有人想暗袭我们,为何你们要冒险示警呢?”
徐子陵若无其事地道:“只是看不过眼,耍耍那些坏蛋。早知夫人这么有本领,该任得海沙帮的人栽个大筋斗。”
东溟夫人淡淡地说道:“海沙帮的人凭什么资格来惹我们,但为他们撑腰的却是大有来头,那晚的形势其实对我们非常不利,宇文阀的第三号人物宇文仕及亲率高手,混在海沙帮的人中,若给他们把船弄沉,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我实在感激你们。”
寇仲和徐子陵吃了一惊,想不到那晚竟有宇文阀的高手混在其中。
东溟夫人平和地说道:“以前想不通的问题是既然你两人一心只为求名求利,为何却要开罪宇文阀?不过为今子陵已给了我最真诚的答案,是因看不过眼,我听得心中很是欢喜。”
寇仲老脸一红道:“夫人太抬举我们。其实还有个原因,是我们听蓝仆地那家伙说是奉了宇文化骨之命。而宇文化骨则是我们的大仇人,所以有机会怎可不趁机害害他。”
东溟夫人破天荒失笑道:“蓝仆地、宇文化骨,亏你们想得出来,顺带提醒你们,宇文化骨被罗刹女所伤后,觅地潜修竟年,据闻武功反突飞猛进,直追阀主宇文伤,所以你们若没有把握,千万不要去招惹他。”
两人不置可否,更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皆因自知即使宇文化骨武功依然故我,他们仍是差很远。
东溟夫人续道:“我很欢喜你们的居功不骄和坦白,当日你们在余杭城的码头被人追杀,我已看出你们根基佳绝,世所罕见。除了李家一人外,再无能与比较之辈,因而动了爱才之心,让你们上船相见。”
寇仲苦笑道:“最后却给夫人赶跑。”
东溟夫人道:“要赶你们走的不是我,而是小女琬晶,她最恨贪财好名的世俗之徒,现在我在派内的职务正逐渐由她接管,我只是负上指导之责,所以事事由她作出决定。”
两人心中恍然,终于明白为何如茵说东溟公主对他们印象很坏。
东溟夫人道:“我这女儿生性执着,认定的事很难改变过来,但出奇地这回却是她找到你们,且下令出手援助你们。”
她不明白,两人自然更不明白,只有聆听的分。
东溟夫人话题一转道:“无论是杜伏威、李密,又或宇文化及,甚至所有知道你们行踪的帮会,都不肯对你们罢休,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两人茫然摇头,表示不知道。
东溟夫人的声音注入少许感情,柔声道:“在我们尚未知你们牵涉入《长生诀》和‘杨公宝藏’的争端之前,我们确有意把你们吸纳入派内,以加强我们的男系,但现在我却改变主意。不要以为我们是怕给卷入此事内,而是怕浪费你们这等人材。不知是否出于天意,你们的苦难,正是你们历练的好机会。只不过年许时间,现在的你们已是脱胎换骨的两个人。最奇怪是能神气内敛,那是真正的高手方能达到的境界。偏是你们内功不高,却已可办到,再有一点时日,你们的成就确是无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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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吓了一跳,暗忖若不能留下来,岂非没有机会去施偷鸡摸狗的技俩吗?
东溟夫人续道:“明天正午时分,我们将抵达微山湖,待我办妥一些事,会再沿运河北上,到达巨野泽,由于该水泽烟波百里,我们可轻易摆脱敌人的追踪,再安排你们溜到岸上去,之后便要看你们的造化。”
两人放下心来,有这么十天八天,大可完成李世民交托的重任。
徐子陵缓缓由深沉的睡眠中渐渐地苏醒过来。似若在一个最深黑安静的渊底,逐渐冒上水面,接触到水面的刹那,恢复对外面世界的知觉。每晚的安眠,是他修炼《长生诀》的好时光。
“砰!”睡在旁边的寇仲一脚踹在他的腿侧,对此徐子陵早习以为常。当寇仲的脚踢上他,一股真气立时传入他经脉内去,而他亦自然而然地反输给他一道真气。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寇仲睡眠时总是动个不停,而自己却是静若深海。阳光由窗外透入,洒在窗旁的小幅空间处,一切是那么宁恬美好。徐子陵心灵一片宁洽,像一泓清潭,反映着眼前的事物。他仰望方形的帐顶。睡帐那由丝线织成的网孔,充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道理,丰富多姿,看似相同的小方孔其实每个孔间都有微妙的差异,光暗大小均有不同。而它们却连成一片不能分割的整体,既是独立亦是互相影响着。
他从未想过睡帐也可以那么耐看。“嗡嗡”之声在帐顶响起。一只蚊子想闯入帐来,却给帐网拒之于网外。蚊子尝试几趟后,飞往一角去。它立时惹起一条伏在房顶天花上的壁虎的注意,迅速横移数寸,又再俯伏不动。壁虎的动作既稳重又灵活,动中含静,静中含动。徐子陵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隐隐捕捉到动静间的真义。
在这无比丰饶动人的一刻,轻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房门前略停一停,接着房门被推开。寇仲立生感应,睁眼坐起来。两人定睛一看,来的原来是个高大壮健的婢女。她长得已颇为丑陋,但最令人难过的是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冰冷木然,像世上所有人都欠了点她什么似的。甫进门目光掠过帐内的他们,再没有看他们的兴趣。把一盆水和梳洗用的毛巾梳子等物放在窗旁的小几上,毫不客气地粗声喝道:“快起来!明帅在等你们吃早膳。”
两人交换个眼色,都不知“明帅”是何方神圣。
寇仲钻出帐外去,来到丑婢前恭敬一揖道:“这位姐姐怎样称呼?”
丑婢不屑地说道:“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们更不用理我叫什么。”
徐子陵拨帐坐在床沿,正俯头找寻靴子,闻言道:“若我们做错什么事,姐姐尽管骂我们,好使我们改正过来。”
丑婢想不到两人被她这么薄待,仍是谦虚有礼,呆了一呆,才往房门走去,说道:“我在外面等你们。”语气温和了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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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匆匆穿衣洗面,出房时丑婢已一面不耐烦道:“快随我来!”
寇仲笑嘻嘻追在她旁,特别恭敬道:“敢问姐姐,明帅是谁?”
丑婢领他们往长廊内端通往上层的楼梯走去,似乎不会回答,忽又冷冷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寇仲和追在后面的徐子陵醒悟过来,知她口中的明帅是尚明,既有“将”自该有“帅”,看来年轻英俊的尚明在东溟派的身份地位绝对不低。登上上层,原来是广阔若大厅的舱堂,尚明、尚邦、尚奎泰三人正围坐在摆满早点的圆桌前低声说话。
见两人到来,尚明并没有特别站起来欢迎那类动作,淡淡笑道:“两位小兄弟请坐。”
两人坐下后,丑婢离厅去。舱厅两边排列了十多个大窗,垂下帘子,却不影响视线,两岸青山绿野的景色,尽收眼帘。
尚邦道:“两位昨夜睡得好吗?”
两人嘴内早塞满食物,闻言只能点头。
尚奎泰道:“还有两个许时辰到微山湖,到那里后,再不怕被人追踪。”
尚明道:“你们所用的兵器是哪处买到的,质料和手工相当不错。”
寇仲当然不会说出真相,随口编道:“是沈落雁那婆娘给我们的。”
尚明哪能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失笑道:“江湖上敢称她为婆娘的没有多少个人,你们都算够本事,给这么多江湖上谈虎色变的人物追捕,仍可屡屡逃生,逃亡千里,成为江湖上的美谈。”
徐子陵好奇问道:“琉球是什么地方?”
尚明傲然道:“那是天下间最美丽神秘、虚悬于汪洋中的一个大岛,气候宜人,大半仍是未经开垦的沃野,奇禽异兽随处可见。”
两人听得悠然神往。
尚奎泰道:“你们的武功是否传自罗刹女?”
寇仲点头道:“正是如此!”
尚邦正容道:“若是如此,可推见高丽的‘奕剑大师’傅采林果然有鬼神莫测之机。”
尚明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子,傅采林既能与‘武尊’毕玄和‘散真人’宁道奇并称当世,垂名数十年不衰,自有惊天动地的绝艺。只看他派了个徒弟出来,闹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宇文化及也要负伤而回,可知他确有真材实料。”
两人想起傅君婥,立时吃不下咽。此时那丑婢又来了,尚明等三人无不露出厌恶神色。
丑婢略一施礼,粗声粗气道:“公主要见徐子陵。”
寇仲奇道:“那我呢?”
丑婢冷然摇头,却没说话。尚明等亦露出讶异神色,特别是尚明,神情颇不自然。
丑婢催道:“还不快随我来。”
徐子陵无奈耸肩去了。
徐子陵终于踏足甲板下的一层舱房,表面看来差异不大,也是一道长廊,两旁排开十多道门户,装饰却考究多了,由廊顶垂下十多盏精美的宫灯,映照出廊壁的暗雕花纹,地上更是绣有几何纹样的素绿地毡,像茵茵的草地,却是静悄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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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婢默然领路,到达尽端的门户,转头道:“你站在这里等候,公主要见你时自会唤你。”言罢走了。
徐子陵暗忖东溟公主的架子真大,若没空的话,大可迟一些召他见面,到这刻他仍不明白东溟公主为何要单独召见自己。不过他的脑筋很快转到账簿上,若真有这本账簿,究竟会藏在哪一间房内?这些房门和舱壁非常坚固,不容易破开。
胡思乱想间,耳鼓响起一个娇甜但冰冷的声音道:“进来!”
徐子陵怀着一颗好奇的心,推门而入,立时眼前一亮,原来房间非常宽大,光线充足,四周全是书柜书架,靠窗处还摆了一张大桌子。一位妙龄绛衣女郎,背着他坐在桌前,似在埋首工作。她乌黑闪亮的秀发垂至背上,予人一种轻柔纤弱的动人感觉。
徐子陵躬身施礼道:“徐子陵拜见公主!”
女子别过头来,冷冷瞅他一眼,又回头埋首在一份卷宗上继续书写。徐子陵却是虎躯剧震,那不单因她美得令他动魄惊心,更因她使他涌起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不久前曾见过她一面。她刚才瞅自己那一眼,流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更使徐子陵大感不是味儿。他待在她背后,说话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极。
东溟公主的声音传来道:“为何前倨后恭,只从这点,可知你只是卑鄙之徒。”
徐子陵奇道:“我真的曾见过公主?”
东溟公主单琬晶倏地立起,转过身来,美秀的眼睛射出深刻的恨意,狠狠盯着他道:“你不是叫张三或李四吗?为何这么快忘了?”
徐子陵一震道:“我的娘,原来是你!”
昨天两人刚抵彭城,到馆子进膳,遇上个女扮男装的人,他们还以为她是沈落雁派来诓他们的敌人,对她毫不客气。怎知竟就是眼前的东溟公主。徐子陵的目光不由落到她那对长腿上,勾起回忆。单琬晶怒道:“你看什么?”
徐子陵张口结舌嗫嚅道:“我……我们那天还以为……”
单琬晶恢复平静,淡淡地说道:“不用解释,纵解释我也不会听,我这回唤你来此,是要当面告诉你,你虽曾帮了我派一个大忙,但我们亦由杜伏威手上救了你两个小子出来,两下相抵,算扯平了。”
徐子陵见她当足自己是仇人,又不肯听解释,颇为蛮不讲理。但偏是对着她如诗如画、秀气逼人的玉容却生不起气来,惟有潇洒地摆摆手作个无可无不可之状道:“扯平最好,大家各走各路,以后恩清义绝,两不相干,哈!”最后的“哈”地一声,是因想起这两句话乃寇仲的口头禅。
单琬晶却是玉面生寒,生气道:“恩已算过,现在该是算怨的时候。”
徐子陵大吃一惊道:“要算什么怨呢?”
单琬晶深吸一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为何娘这么看得起你这两个满身俗气的小子?我第一眼见你已看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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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苦笑道:“若以雅俗作标准,我们确没资格入公主的雅眼,不过公主若以雅俗定恩怨,恐怕街上走的大部分人,都和公主有怨。”
单琬晶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眼前轩昂的年轻小子特别可恨,怒道:“不要胡扯,我指的是你那天对我说的侮辱言词,人家一片好心客气来和你们打招呼,你竟然这么没有礼貌。”
徐子陵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就易解决了,那天只是一场误会,我们以为……”
眼光巡到桌面,立即一震住口。我的天!那不就是要偷的账簿吗?
东溟公主却以为他理屈词穷,难以为继,脸寒如水道:“没话说了吧!现在我打你一掌,取的是你胸口的位置,若你避不了,就要赔上一命。”
徐子陵清醒过来,骇然道:“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公主莫要动粗。”
单琬晶平静下来,淡淡地说道:“我要动手了。”
徐子陵吓得退后两步,摇手道:“有事可慢慢商量,啊!”
单琬晶倏地欺身过来,举起右掌,轻飘无定地往他胸口按去。徐子陵无暇多想,凝神看她的掌势,看来飘柔无力、不带丝毫风声劲气,只像她想摸自己一把的玉掌,实循着某一微妙的轨迹朝自己拍来,更不住变化继生,让人难以捉摸。奇怪的是自己似能清楚把握她的变化,甚至可先一步掌握她的心意。亦知道若让她击中胸口,说不定真要一命呜呼,完蛋大吉。际此生死关头,哪敢怠慢,大刀离鞘而出,闪电往她玉掌劈去。
单琬晶冷笑一声,欺身而上,左手扬起,手背横扫刀锋,竟是近身肉搏的狠辣招数。岂知徐子陵刀招突变,硬把刀后抽,切往她仍不改攻来的右掌腕口处。
单琬晶想不到他能把刀子使得这么灵活,假若要躲避,自是易如反掌,却应了一招之数,那时怎能下台,猛咬银牙,左手变化,往刀锋抓去,同时侧身撞入徐子陵怀里,右手幻出千万掌影,使出真实本领。
早先她虽说得恶兮兮的,其实只是想打得他跌个四脚朝天,好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此刻全力出手,再难以收发自如。徐子陵想起今早起床时看到的壁虎,自然而然横移开去,不但让单琬晶的左手抓空,还回刀削往她化成漫天掌影的一掌。单琬晶哪想得到他的反应如斯高明灵动,再难留有余力,使出精妙绝伦的手法,先一掌拍在徐子陵的刀锋上,如影附形地随他移动,掌背拂上徐子陵胸口。徐子陵惨叫一声,往后抛飞,撞开房门,跌往长廊去,同时凌空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掉在门外的地毡上。
单琬晶大吃一惊,待要追去看个究竟,东溟夫人的声音已传来道:“什么事?”
单琬晶停下来,冷然道:“这人得罪女儿,死了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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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溟夫人出现门前,一身湖水绿的华服,高髻云鬓,身段体态高雅优美,脸上却覆着一层轻纱,像迷雾般把她的样貌隐藏起来。走廊另一端传来人声,显是这番动手已惊动其他人。东溟夫人看了单琬晶好一会,再低头细看徐子陵。
徐子陵一阵气闷,醒转过来。
刚才给她一掌拍实,确是全身经脉欲裂,痛得一佛出世、二佛登天,但喷出那口血,脚心气畅,痛楚大减,连忙爬起来,揉着胸口苦笑道:“我没有事,公主确是厉害。”
竟笑着踉跄去了,心中想到的只是她书桌上那本诱人的账簿。本来他对要偷账簿一事颇不好意思,现在当然没有这重心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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