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白身型高挺,笔直匀称,相貌英俊,头顶竹笠,却是儒生打扮,更显得他文采风流,智勇兼备。这时他手摇折扇,说不尽的倜傥不群,潇洒自如。最吸引人的不但是他那对锐目射出来可让女性融化的温柔神色,还有蓄在唇上浓黑而文雅的小胡子,似乎永远令他充满男性魅力的脸容挂着一丝骄傲的笑意。他好像很容易亲近,但又像永远与其他人保持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所有这些融合起来,形成了他卓尔超凡的动人气质。
刚才独孤凤说走便走,他本欲追去瞧瞧她长得是何模样,忽闻异响,知屋内有人,故进来一看。这时他眼中射出震惊的神色,一瞬不瞬地盯着可比得上师妃暄那优美至无懈可击的动人背影,像一点都不察觉寇仲和徐子陵两人的存在。
婠婠停止了移近两人的企图,幽幽轻叹道:“我不是没有惜才之心,只因你两人太过厉害,我又答应了人须亲手取你两人之命,被迫下手。你们若含恨九泉,尽管恨我吧!”
后面的侯希白轻颤道:“只听姑娘仙乐般的声音,啊……”
婠婠以一个曼妙随意的仙姿美态,婀娜转身,与侯希白正面相对。
侯希白全身剧震,竟说不出话来,双目射出难以置信的激动神色。现时如有旁观者,必可从他的眼神读出“天下间竟有如斯极品”这句话来。
婠婠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移往大门。
侯希白立时生出不敢冒渎之心,退往一旁让开出路。
婠婠到了侯希白身前,停下望往风雨交加的门外,低声道:“给我葬了他们,好吗?”
侯希白此时正呆瞪着她集天地灵秀的侧面轮廓,嗅着她秀发身体散发出来的天然芳香。由于婠婠只比他矮上寸许,几乎是凑着她晶莹赛美玉的小耳道:“姑娘!他们……”
婠婠再一声轻叹,打断了他的话,柔声道:“不要粗心大意忘记了,我会记得你呢!”
这正是刚才独孤凤向他说的话。
侯希白正不知说什么才好时,人影一闪,婠婠飘出门外,没入风雨里。
侯希白大吃一惊,抢门而出,但已慢了一步。
一道电光打在附近山头,整个村庄都被惊雷轰得像摇晃了一下。
婠婠早消失无踪。
侯希白颓然跪倒风雨之中,也不理双脚沾满雨水污泥,仰天迎着箭矢般射在他面上的雨水叹道:“妃暄啊!你可知世上竟有能在气质外貌武功均足可与你匹敌的人吗?你的敌手终于出现了。”
又像记起什么似的,匆匆折返屋内,并不理会挤躺墙边的寇仲和徐子陵,取出丹青,就在扇子的中心处写起画来。
此扇的另一面已绘有二十多名美女的全身肖像,惟独这一面空白一片,若寇仲和徐子陵不是没能力说话,定会问他为何没有把师妃暄绘于其上。不片晌婠婠活现扇上,不但形神俱肖,连她那种虚无缥缈,似在非在的特质都给捕捉得一丝不漏,线条简洁有力,利如刀刃。侯希白目不转睛地把玩了好一会后,收起折扇,茫然步出门外。
风雨令他记起了婠婠适才的叮咛,倏地倒退,背脊“砰”地一声撞在门旁的屋墙上。他用的劲力霸道非常,墙壁坍塌。
侯希白撞入屋内,连发四掌,击中支撑屋子的四条主柱。柱子断裂时,侯希白冲天而起,硬生生撞断横梁,带着断木碎瓦,到了风雨漫天的空际处。屋子轰然塌陷,把寇仲和徐子陵深埋在瓦石木碎之下。侯希白看也不看,长啸远遁。
若他肯留心一点,必可发觉徐子陵和寇仲两人的身体,一个热得发烫,另一个冷若冰雪,而非两具失去了生命的尸体。即使婠婠亦想不到有此变化。
风雨延续了整天。到黄昏时,天色恢复明朗。明月在东山露出仙容。
瓦砾之下,寇仲的大头枕在徐子陵胸口处,背上压着一条梁柱,还有无数碎石残瓦,幸好梁柱撑着塌在两人身上的一方土墙,使两人头面不致受损,尚余有些许吸气的空间。
寇仲颤抖了一下,先吐出口中的沙泥,咕哝道:“妖女厉害,不过却便宜了我们。”又伸了个懒腰,登时令上面的沙石滚滚洒下,低声道:“我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以前体内的真气,只是无数细丝般组成的一束气劲,现在这些细丝都以螺旋的方式在脉穴间行走,不但速度激增,还似骤然间增加了数年功力般,过瘾之极。”
事实上两人一直清醒,只是断了口鼻呼吸罢了。
当气旋化成螺旋的长束刺入两人经脉内时,他们真以为小命难保,尤其是那种经脉欲裂的感觉,更使他们受不了。
不过他们却没有死去,皆因气旋在他们间往返循环百多周天后,逐渐被他们收归气穴内。尤为奇怪的是每当螺旋气束进入寇仲体内时,立变得奇寒无比,而来到徐子陵处时,则由极寒转作极热。如此一寒一热,循环往复,连以前尚未贯通甚或觉察的经脉,都被硬冲开来,有如荒山野地被开垦为肥沃的田园。整个情况等如送旧气迎新气,不但婠婠始料不及,就算集天下所有禅道高人、武学大宗师,亦要对这在武林内从未发生过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吁出一口气道:“这些碎砖木屑压下来时最舒服,活像几十个人一起来和我们作推拿那么写意。”顿了顿苦笑道:“究竟我们算赢了那妖女还是输了呢?”
寇仲吸了一口从石碎隙处吹进来的晚风,沉吟道:“表面看当然是一败涂地,至少妖女以为如此,不过她恁是狡猾,竟懂得欲擒先纵之策。先诓得我们以为气旋会溢出体外,待我们慌忙回收气旋时,便顺水推舟地猛力催动气旋,不费吹灰之力地反以我们的气旋来对付我们。”
徐子陵犹有余悸道:“当时实在险至极点,若非侯希白那傻瓜闯进来,她只须略作检查,便会知机地给我们每人补上一掌,那时我们就要到地府去陪娘呢!”
寇仲露出倾听的神色,低声道:“不要动!好像又有人来了。”
徐子陵留神细听,骇然道:“我们的听觉为何变得如此厉害,蹄声至少在十里之外,我们已可觉察,以前我们最本事亦只能听到五、六里外的声息,还要风向有利才成呢。”
寇仲咋舌道:“别忘了我们现在是给埋在瓦砾里,不过声音该是由地底传来,我甚至有被抛震的感觉。”
徐子陵低笑道:“你这人说话最爱夸张,他们来得很急,十一、十二,唔!该共是十七骑,正朝我们这里赶来。”
寇仲怪笑道:“再多扮一会死尸好了,说不定会有更意外的收获呢!”
来骑进入村内,大部分人立即甩蹬下马,四处插上火把,接着逐屋搜索,透出一派强横霸道的味儿。藏在瓦砾下的徐子陵和寇仲只听他们破门碎壁的四处硬闯,便知这批人不是一般江湖人物,而是可列入高手之林的高手。这种人平时想遇上一个都不容易,现在一下子来了十多个,还声势汹汹地遍搜全村,自是令两人大感好奇。
其中两个没有下马,显是他们地位最高,策骑缓缓来到两人埋身处的瓦砾旁。
这两人一胖一瘦,各具异相。
胖的那个体型肥大,但出奇地竟仍予人扎实健美的矛盾感觉,年纪在三十许间,皮肤白皙异常。他生就一副大脸盘、鼓下巴,眼神锐利得似两团鬼火,本有点狰狞可怖的霸气,幸而抿成一条线的薄嘴唇不时挂着一丝笑意,大大冲淡了他双目透出的杀气。
瘦子比他年轻了几岁,体型匀称修长,长得颇为漂亮,神态自负,瞧了半晌后开腔道:“这土屋显是坍塌不久,故此原本向内的一面并没有受风沙的侵蚀,家具仍相当完好,兼且后两进依然屹立无恙,此屋倒塌得甚为耐人寻味。”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肯定而有自信,予人他很少遇上挫折的感觉。
胖子壮汉哈哈笑道:“凌风兄言之成理,此村伏尸处处,应是在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些事,又看此屋塌下的方式,分明是有人蓄意震断梁柱,推倒四壁而致。”
瓦砾下的寇仲和徐子陵均为这两人的观察力而动容。
那凌风微笑道:“金波兄素以智计闻名,果非虚传。此事相当奇怪,何人如此费力,硬要把整幢房子弄塌,而此人功力之高,亦足可置身一流高手之林。”
胖汉金波淡淡说道:“只要往瓦砾发掘,必有所得,凌兄可有兴趣?”
此时一名矮瘦老头来到两人马前,沉声道:“村内共有尸骸十四具,大多是被人以内家手法点中要穴而死,只其中三人被人割破咽喉,伤口不似是刀剑等利器所造成。”
凌风道:“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陈老可有眉目?”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奇怪的感觉,从这批人互相间的称呼,可推知他们既不属同一门派,更非上司下属的关系,却是一派共同进退的态度,究竟所为何事呢?
姓陈的老者道:“他们的兵器均有相同的标记,若我陈广记性不差,该是势力日趋庞大的江南清江派的门人。”
金波“啐”地一声叹道:“这事愈来愈有趣呢!清江派掌门‘无定风’向清流最爱包庇门人为非作歹,现在竟有人敢捋其虎须,我‘胖煞’金波敢包保以后好戏连场,热闹好看。”
寇徐听他满口幸灾乐祸的口气,不由得对他心生鄙视。
凌风不解道:“这批人既非那两个小子下的手,会是谁人所为呢?”
瓦砾下的两人听得心中一动,隐隐猜到这批人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此时另有人来报,表示村内无人。
金波叹道:“现在我们哪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自巴陵传出那两个小子北上去发掘杨公宝藏的消息后,讯息到处,无不惹起哄动,连四大寇都派出高手,沿途追截,我们更是怠慢不得。”
陈广道:“江湖上从未试过有人像他们般的好价钱。得到宝藏,固是非同小可,立可招兵买马,争霸天下,至不济亦能变成天下最富有的人,何况只须提着他们的人头去见密公,已可光宗耀祖。”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色变。他们北上一事极端秘密,只是巴陵帮和巨鲲帮有限人知晓其事,可是现在他们甫离巴陵,便有人漏出消息,看来还清楚指出他们北上的路线,否则这批人不会寻到这里来。
凌风的声音传来道:“我们得立即起程赶路,迟了会给人捷足先登了!”
金波等再无暇理会瓦砾下有何物事,转眼远去。
“砰!”
砾石弹上半天,两人腾身而起,落到村间的空地处。
寇仲拍掉身上的沙石尘土,皱眉道:“尘屑钻进了衣服内去,怪不舒服的,最好找条溪河洗个澡,才继续上路。”
徐子陵点头道:“我们边走边找,目前最要紧的事是到竟陵与玉成、志复他们会合,然后再想办法应付这些情况。”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们干掉任少名而来的威望,仍不足以阻吓贪婪的人。就让我们索性放手大干一场,令那些人知道‘后悔’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微微一笑,领头去了。
明月此时爬上中天,照得大地一片金黄。
两人先后从小湖水面钻出头来,洗干净的衣服则挂在湖旁的小树干处。
寇仲仰观天上明月,叹道:“我们很久未试过在溪水中洗澡了!假设娘仍在旁看着我们,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呢?”
徐子陵双手缓缓拨水,眼中射出伤感的神色,没有答话。
寇仲**裸地爬上湖边一块平滑的大石上,说道:“会不会是萧铣暗中出卖我们呢?只有通过香玉山的情报网,消息方可以散播得这么快。”
徐子陵道:“这个可能性很大。换了是其他有心人,只会怕泄出消息,以致被他人捷足先登。”
寇仲从大石站起来,摆出一个即将跳水的完美姿态,侧头思索道:“这样做对萧铣有什么好处?假设杨公宝藏落在别人手上,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徐子陵苦笑道:“像萧铣这种老狐狸,实在很难猜出他打什么鬼主意,说不定他是想我们知难而退,乖乖地回去投靠他,当然还要顺手献出杨公宝藏的秘图哩!”
寇仲动容道:“这猜测颇合情理。”
耸身而起,投进水里。
徐子陵见他跳得快意,也学他般跃到石上,再故意重重一头栽进湖水里,溅起漫天水花。
寇仲游到他旁笑道:“陵少的心情似乎很好呢?”
徐子陵欣然道:“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妖女的身份既被识破,我们又功力大进,有把握应付任何强敌,你说有什么须担心的。”
寇仲心中一动道:“要不要试试我们现在厉害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像恢复了儿时爱闹玩的心情,说道:“仲少你有什么好提议?”
寇仲微笑道:“刚才那十七个傻瓜看来都有两下子,若我们翻过山去追他们,说不定仍可把他们截着,顺手抢两匹马儿也是好的。陵少你有没有更好的意见?”
徐子陵哈哈笑道:“怎敢有意见?现在我们先比赛穿衣服,后比脚力,如何?”
寇仲一声怪叫,嘻哈声中,两人全无高手风范地争先恐后爬上嫩绿的湖岸去。
天刚破晓。寇仲和徐子陵并排挨坐路旁,背靠一棵粗须数人合抱的老杨树,神采飞扬地吃着山上采来的鲜果,说不尽的闲适写意。蹄声隐隐从路的另一端远处传来。
寇仲吐出果核,得意地说道:“送马儿的傻瓜到了,定要问出他们是从哪里听到有关我们的消息。”
徐子陵盘算道:“他们该是曾在路上歇息,否则没有理由落后我们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寇仲哂道:“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最好拿来试刀。”
徐子陵皱眉道:“你何时变得这么杀气腾腾的,没必要最好不要杀人,这叫积阴德,明白吗?”
寇仲笑道:“徐爷教训得好,小子怎敢不从。自出道以来,请问我可曾试过滥杀无辜?”
徐子陵没好气道:“谁是无辜?还不是由你寇大爷随自己的意思去决定吗?”
寇仲默然半晌,然后忽有所悟地说道:“你这番话很有意思,说到底,人世间的所有纷争,都可算是一种思想的斗争。”顿了顿续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希望别人接受,斗争亦从而展开。像李小子有李小子的想法,我寇仲也有自己的一套。谁人成功,另一方不管服或不服,都要接受对方的一套,否则便要被消灭。当然这是指大家目标相同而立场不同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否则就像你和我般,河水永不犯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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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笑道:“这不是废话吗?简简单单的事弄得如此复杂。不如直截了当地说,皇位只有一个,也只有一个人能坐上去,这样不是更清楚明白吗?”
寇仲正容道:“其实我是想到另一个问题,就是若要争天下,必须先有一套完美的思想,使别人有所适从,包括了完整的计划、理想,至乎日后权力分配和统治的方式,这就叫做旗帜鲜明。否则只像那四大寇般,上上下下都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又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怪笑道:“像李密以前公布杨广十大罪状,便含有昭告天下,他李密若当上皇帝,绝不会再犯杨广这些老毛病,于是立时令他声誉提高,权势大增,既不费力又不用花一兵半卒,多么划算。”
徐子陵动容道:“你这小子果然有些想法。”
此时蹄声渐近。寇仲跳将起来,拦在路心,恭候快要从弯角转入眼前直路的敌人。徐子陵则仍安然挨坐,吃着手上最后一个野桃。
寇仲倾耳细听,发觉来骑至少达三十之众,可能对方与其他伙伴会合,故人数增加了一倍,唯一令他不解处,却是蹄声轻重不一。
敌人虽实力大增,寇仲却只觉更加有趣。体内真气像流星赶月般以螺旋的方式往来于天灵、涌泉诸穴,使他浑身充盈着爆炸性又冰寒无比的劲力,脑筋更变得至静至冷,不含任何半丝扰人的情绪。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像一潭清澄的井水,只客观地反映着这世界。这种感觉维持了数息的光景,他便“惊醒”过来,恢复了以前的心境。又像由天上回到了地下,给打回原形。
寇仲正要向徐子陵报讯,敌方最先头的两骑由弯路转入直路来。而当寇仲进入那奇异的境界时,徐子陵亦立时生出感应。在那数息的时间内,寇仲明明卓立路心,但徐子陵却有种寇仲已化为无形的玄怪感受。他再察觉不到寇仲身体传来的寒气,甚至他的存在。接着一切恢复原状,寇仲往他瞧来,张口结舌,一脸错愕。
来骑不住涌入直路。策骑的大汉一式灰色劲装,襟头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飞马,共有十二人,其他十多匹是无鞍的野马,给绳子串连起来。
徐子陵见寇仲仍呆头鹅般站在路心,叫道:“认错人了!还不回来!”
这时赶着野马而来的队伍离寇仲只有两丈许的距离,带头骑士是个中年壮汉,瞄了一眼,脸容古拙,独目仍是闪闪有神,见有人拦在路心,一声叱喝,示意随后的人勒马减速。
寇仲如梦初醒般地向那人打恭作揖,表示歉意。狼狈地回到徐子陵身旁,还摆手示意对方继续行程。
中年壮汉已猛勒马头,健马人立而起,首先停下。其他人见状纷纷勒马,整队人马刚好停在两人前方丈许路上处。十二个人二十三只眼睛,像二十三支箭般落在两人身上,连喷着白气的马儿,都朝他们投以警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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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自知理亏,陪笑道:“是我们认错了人,请各位多多包涵。”
独目大汉旁的矮瘦老头从挂在马腹的行囊拔出一支烟管,阴恻恻地笑道:“好小子,看你两个轩昂高俊,各具奇相,却是好的不去学,竟学人当起拦路剪径的小毛贼。现在见我们不好惹,又立即缩退,你们是否还有羞耻之心呢?”
除了那独目大汉外,其他汉子均哄然大笑,极尽嘲讥之能事。
寇仲这人确是奇怪,虽遭对方出言侮辱,但知道只是一场误会,竟毫不动气,微笑道:“这位老人家误会了。我两兄弟最不屑就是剪路强盗的行径,刚才的确只是误会罢了。”
另一名汉子嘲弄道:“你们不爱当强盗,只是资格的问题。看你背上那把快生锈的刀,便知你们是小毛贼了……”
众人再次大笑。其中数人更拔出兵器,准备动手。更有人向仍挨坐地上的徐子陵喝道:“那小子,还不跪起来求饶?”
徐子陵缓缓起立,拍掉身上的灰尘,看也不看对方,径向寇仲道:“走吧!”
矮老头一边给烟管装上烟丝,一边冷笑道:“走得那么容易吗?在江北一带,谁敢拦我们飞马牧场的路。”
其他人一声叱喝,散了开来,团团把他们围着,当得上“行动如风”这形容。
寇仲向徐子陵苦恼地说道:“这回可没法子呢!”
有人阴阳怪气地接口道:“你说得正是!就让我们两个小毛贼下跪求饶吧!说不定飞马牧场的大爷会格外开恩呢?”
他模拟徐子陵的口音作回答,非常搞笑,登时引来另一阵嘲哄。
徐子陵漫不经意地朝此人瞧去,原来是队中最年轻的小伙子,年纪在十七、八岁间,晒得黑黑的,一口牙齿却是雪白整齐,使他不算好看的尊容顺眼多了。此时他把下巴翘起往前伸出,眯着眼睛摆出一副嘲弄的表情。
忽然有人大喝道:“不要妄动!”
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内,众人均感愕然。
发话的正是那独目大汉,这时他凝神打量寇仲和徐子陵,沉声向正划火燃着烟丝吞云吐雾的瘦老头道:“许公见过在重围之中,神态仍能这么从容不迫,言谈自若的小毛贼吗?”
姓许老头露出错愕神色,再用神审视两人,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其他人再不敢作声,独目大汉显然是众人的头子。
独目大汉似乎很欣赏两人,微笑道:“本人乃飞马牧场二执事柳宗道,此回因当家付托重任,故路途上特别小心。”顿了顿续道:“两位虽衣衫破烂,仍难掩轩昂气度,不知两位高姓大名?是何处人士?来此所为何事呢?”
寇仲和徐子陵不由对此人生出好感,不过当然不会向他透露身份,只希望敷衍过去,大家各行各路。
寇仲惯了胡诌,想也不想答道:“难得柳二执事这么明白事理,我们兄弟二人乃同村兄弟,余杭傅家村人,他叫傅晶,我叫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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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道动容道:“你们不远千里来此,为的是什么呢?”
寇仲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找支有作为的义军去投靠,希望他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使堂上双亲得过些安乐日子。”
这时连许老头都信了他的话,点头道:“后生小子确应立志远大,听你们谈吐不俗,是否读过几天书呢?”
寇仲信口开河道:“许老果然厉害,只听我们几句话就把我们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我们邻村有位饱读诗书的寇老爷子,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只要过时过节送上两斤腊肉,就肯教我们认书识字,念什么之乎者也,不亦乐乎什么的。”
许老头被他捧了两句,立即飘飘然道:“定有句什么孺子可教吧!哈”
那最后生的小子自作聪明道:“刚才你们等的,必是你们想等的义军哩!”
寇仲忍着笑道:“正是如此。我们听人说李密的大军会路经此地,怎知来的却是各位大爷。”
柳宗道莞尔道:“李密现在自顾不暇,哪有闲情经略南方,你们以前是干什么活的?”
寇仲探手搂着徐子陵道:“我们两兄弟是出色的伙头大将军,什么葱油饭、葱油饼最是拿手。”
柳宗道神情微动,与许老头交换了个眼色后道:“见你两人生得精灵,又一脸正气。不知可有兴趣到牧场来做伙头军赚钱,我们场主最爱吃葱油饼,只要你们能令她满意,保证几年后衣锦还乡,岂非胜过去出生入死吗?不过若场主不满意你们的手艺,两位则要立即卷铺盖回家。”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一呆,暗忖这玩笑似乎开得太大了。待要拒绝,许老头笑道:“难得二执事肯破例引荐你们,真不知你们祖宗积了多少福。我们飞马牧场名震江北,李密都要来向我们买战马装备,不信大可向人打听打听。”
寇仲双目登时亮了起来,瞪着许老头道:“战马?”
其中一名大汉哂道:“小子你真是有眼无珠,此趟我们远赴边塞,就是把这十多匹良种胡马运回来配种,明白吗?”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柳执事这么看得起我兄弟两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不过能否容我们私下商量两句呢?”
柳宗道不以为忤道:“这个我明白的,两位小兄弟请便!”
寇仲忙扯着徐子陵走到远处道:“横竖闲着无事,到他们的牧场看看也好。”
徐子陵皱眉道:“你忘了玉成他们在竟陵等我们吗?”
寇仲央求道:“给我十天时间,就当是走错路不慎迷途好了!”
徐子陵无奈下只好答应。
寇仲立即精神大振,朝柳宗道大步走去,一揖到地道:“多谢柳执事提!”
许老头欣然代答道:“不要说婆妈话,上马吧!”
年轻小伙子热情地叫道:“小宁可和我同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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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心想幸好这些人并不讨厌,否则这十天就很难挨了。
在竟陵郡西南方,长江的两道支流漳水和沮水,界划出大片呈三角形的沃原,两河潺湲流过,灌溉两岸良田,最后汇入大江。这里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物产丰饶,其中飞马牧场所在的原野,牧草更特别丰美,四面环山,围出了十多方里的沃野,仅有东西两条峡道可供进出。形势险要,形成了牧场的天然屏护。
当寇仲和徐子陵随队经过山道,来到可鸟瞰牧场的山岭时,见到山下田畴像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毯子,构成美丽的图案,不由心旷神怡。在充满悦目色彩,青、绿、黛各色缀连起来的草野上,十多个大小不一的湖泊像明镜般点缀其中,碧绿的湖水与青葱的牧草争相竞艳,流光溢彩,生机盎然,美得令两人屏息赞叹。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草原尽头都是山峰起伏连绵,延伸无尽。
在这仿若仙境的世外桃源中,密布着各类饲养的禽畜……白色的羊,黄或灰色的牛,各色的马儿,各自优游憩息,使整片农牧场更添色彩。
在西北角地势较高处,建有一座宏伟的城堡,背倚陡峭如壁的万丈悬崖,前临蜿蜒如带的一道小河,使人更是叹为观止。
这时众人下马步行,寇仲和徐子陵走在中间,看得心迷神醉,颇有不虚此行之感。不过两人想的却不尽相同。寇仲注意的是建在各险要和关键处的哨楼碉堡,徐子陵则专注于其美丽动人的如画风光。
峡道出口处设有一座城楼,楼前开凿出宽三丈深五丈的坑道,横亘峡口,下面满布尖刺,须靠吊桥通行,确有一夫当关,万夫难渡之势。
进入农庄牧场后,柳宗道等明显轻松起来,像放下心头大石似的人人高声谈笑,重登马背,踏着碎石铺成的道路朝飞马城堡驰去。
不同类的禽畜被木栏分隔开来,牧人在木栏间来回奔驰,叱喝连声,农人则在田中默然工作,耕牛不时发出低鸣,混和进马嘶羊叫声中去。
一路上寇仲和徐子陵对这似是与世无争的飞马牧场已有进一步的了解。第一代建这城堡的飞马牧场场主商雄,乃晋末武将,其时刘裕代晋,改国号宋,天下分裂。商雄为避战祸,率手下和族人南下,机缘巧合下找到这隐蔽的谷原,遂在此安居乐业,建立牧场。
由牧场建成至隋统一天下的一百六十年间,飞马牧场经历七位场主,均由商姓一族承继,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权。其他分别为梁、柳、陶、吴、许、骆等各族,经过百多年的繁衍,不住往周围迁出,组成附近的乡村城镇,至乎沮水的两座大城远安和当阳,其住民过半源自飞马牧场。
飞马牧场亦是这区域的经济命脉,所产优质良马,天下闻名,但由于场主奉行祖训,绝不参与江湖与朝廷间的事,作风低调,一贯以商言商,所以寇仲和徐子陵才没有听人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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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场主商雄乃武将出身,深明拳头在近的道理,遂鼓励手下族人研习武艺,宣扬武风,是以牧场内人人骁勇善战,无惧土匪强徒,成为一股能保证地区安危的力量,赢得附近城镇住民的崇敬。有点类似独霸山庄对竟陵的作用。
飞马牧场要用人时都在附近的子弟兵中招聘新人,少有求诸外乡。但这次却是情况特殊,一来由于柳宗道对两人心生好感,更重要是牧场内的糕饼师傅过世后,新聘的没有一个能令年轻的女场主商秀珣满意,先后辞退了十多人,所以柳宗道才有邀两人姑且一试之心。
从正面看去,飞马山城更使人叹为观止。城墙依山势而建,磊砢而筑,顺着地势起伏蜿蜒,形势险峻。城后层岩**,突兀峥嵘,飞鸟难渡。
队伍通过吊桥跨河入城,守桥者神态亲切热烈,气氛融洽,予人以大家庭和睦相处的感觉。
入城后是一条往上伸延的宽敞坡道,直达最高场主居住的内堡,两旁屋宇连绵,被支道把它们连结往坡道去,一派山城的特色。道上人车往来,俨如兴旺的大城市,孩子们更成群嬉闹,使寇徐眼界大开,啧啧称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福地。
建筑物无不粗犷质朴,以石块堆筑,型制恢宏。沿途钟亭、牌楼、门关重重,朴实无华中自显建城者豪雄的气魄。内堡更是规模宏大,主建筑物有五重殿阁,另有偏殿廊庑。大小屋宇井然有序罗列堡内,缀以园林花树,小桥飞瀑,雅致可人。
入堡后,柳宗道和许老头领着塞北良马往见场主,而寇仲和徐子陵则在小子骆方的带领下到管家府报到。两人因地位低微,自然没有见大管家商震的资格。只由其下专管人事的副手梁谦接见。此人年在四十许间,作文士打扮,初时神态倨傲,后听骆方指明是由柳宗道特别推荐的糕饼师傅,方客气了些。
循例问了两人的出身来历后,梁谦正容道:“有一事必须先向两位明言,除非场主点头应允,否则对两位的聘用只属试用性质。而在试用期间,如非有人带领,你们不得离开宿处,到你们正式在此干活,我再告诉你们牧场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