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宋玉致一肘重重撞在寇仲胁下,没有睬他。伏骞的目光应声射到两人处,露出莞尔神色,寇仲则报以苦笑。
庞玉的眼神没有片刻离开伏骞,沉声道:“王子赐示。”
众人忙侧耳恭听。
伏骞在万众期待下,好整以暇地道:“我们何不以栏杆作战场,谁被逼下栏杆来,作负论。”
众人一阵哗然,旋即又屏息静气,看庞玉如何回答。
庞玉却是内心暗笑。他本身虽善于使剑,但在拳脚上却下过一番苦功,创出“太虚错手”,将剑招融进其内,与使剑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有刚才的提议。这作“凹”字形的木栏杆是用上等楠木制成,总长度约有五丈,宽达半尺,栏身虽缕雕花饰,却非常坚实,纵使不谙武功的人,只要手足灵活,在栏上亦可走动自如,对他们这种精于平衡的高手,与站在平地没有多大分别。唯一是限制了他们活动的范围,让彼此能更准确把握对方的挪移。庞玉的“太虚错手”远近俱宜,假若能预测对方变量,威力之大,将更是惊人,所以他对伏骞的提议欢迎还来不及,哪会拒绝。
此人极富智计,深悉兵不厌诈之道,表面却故意微露犹豫神色,皱眉道:“此法确可保不致因一时失手损毁东西,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伏骞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说道:“庞兄请!”
话刚尽时两人同时腾起,稳然落在栏杆上。旁观者多人发出采声,因两人身法均快如电闪,最难得是不见半点提气作势的形迹。更让人惊异处是他们并非先跃往栏杆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冲掠上,然后像钉子般钉在栏杆上,不见丝毫晃动。只是这收发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预估伏骞身负绝学,故毫不奇怪,但庞玉厉害至此,却非他所能料及,不由忆起李靖的警告。
此际庞玉单足伫立栏上,左腿翘起贴在右腿后,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却比别人双足立地更稳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点是一边栏端至尽处,于稳中又见其险,形成一种非常特别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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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骞则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于栏杆的中段,两脚微分数寸,由于栏杆离地约有五尺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面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间衬托下,他彷如立在崇山之巅,雄伟的体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异感。
他面向庞玉,从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后,尚是首次正式与人交手,不过我例不作主攻,所以庞兄不须因小弟是客而多礼,庞兄请!”
他言谈举止虽是谦彬有礼,但自有一股凌人气度,压得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更益显高深莫测,使人心生畏慑。
庞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过招有若下棋,先手极为重要,如若功力相当,谁抢得先手主动,往往成为决定胜败的因素。若在平地上,纵使失先手,也可借退避闪躲来部署反攻,但若活动被局限在长不过五丈阔不过半尺的曲形栏杆上,而又不准触地,那么先手一失,几乎肯定有败无胜。
旁观者中登时发出一阵嗡嗡议论声,暗评伏骞不智。
寇仲又凑到宋玉致晶莹如玉的小耳旁,低声道:“若争天下是轮流在栏杆动手,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儿的宝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论在窄小的范围内作近身搏击,真没多少人是徐子陵的对手。
她却挪开少许,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气进人家的耳朵里?”
寇仲老脸微红,幸好此时庞玉一声“冒犯”,登时气劲作响,宋玉致再不理他,让这小子逃过此窘。
庞玉像在脚底装上轮轴般,以**之势,滑过丈许的栏杆,来到伏骞的左侧,两手撮指成剑,左劈右刺,攻向伏骞,登时劲气狂涌,声势骇人。场内立时生出一种惨冽的气氛,庞玉用的虽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剑刺的感觉。
徐子陵偷空观察邢漠飞等一众吐谷浑的高手,见到他们全神观战,却没有人露出紧张或不安的神色,似对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懔。以庞玉目前表现的功力,即使换了自己在伏骞的位置,也要应付得非常吃力。
就在此时,场上再生变化。庞玉竟纵身跃起,鹰隼般凌空下扑,两手撮指为剑的招式原封不动,只变得改攻向伏骞的面门。现在连瞎子都知道庞玉想要速战速决,务必迫使伏骞在数招内离开栏杆。伏骞哈哈一笑,到敌招临头,往后仰身,其仰幅之大,如他忽然变成了一把弯弓,而右拳则似劲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庞玉射去。全场人立时生出灼热烦躁的可怕感觉,更骇人的是感觉不到丝毫拳风劲气,便似人人忽然聋了,皮肤亦失去知觉,又或如在噩梦里,骤见电闪,却总听不到雷声。伏骞无声无息的一拳,比之什么拳劲掌风更使人心生寒意,无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意料外。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时现出惊异神色。
身在局中的庞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后退往远处,但此刻只能退往栏杆上其中一点。所谓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没有。伏骞这种能收敛风声的拳劲,庞玉根本未曾想过。拳风并非真的没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他似在一个别人感不到摸不着的风暴中,逆风而下,难受至极点。至此方晓得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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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骞此种高度集中的功法,显属先天真气的一种,实有无可抗御之势。
掌锋先后刺中伏骞的右拳。在旁人眼中,还以为是庞玉故意变招封刺对手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只有庞玉和像徐子陵、李世民、红拂女那般级数的高手才看出伏骞简单的一拳,竟能封死庞玉掌剑攻势的所有变化。庞玉便像给万斤大石轰中两手,全身如遭雷击,差点给冲得直弹上天,若撞破瓦顶,这笔“砸破东西”的糊涂账恐怕谁都不知道该入庞玉的账,还是归伏骞的数。
庞玉临危不乱,猛提一口真气,逆改下射为腾冲之势,此时伏骞的拳头倏地扩大,直逼面门。原来他的雄躯像弹簧般从弯变直,故拳势加速,从封挡变成反击。庞玉心叫不妙,忙两手交叠成剪,险险架着对方铁拳。
“砰!”气劲交击之音,像闷雷般响彻整个空间,震得人人耳鼓生鸣,连正调气养息的慕铁雄也忍不住睁眼从下方梯间翘首仰望。庞玉整个人像被狂风拂叶般吹起,直至中梁处伸脚一点,再疾射向仍在栏上稳立如山的伏骞。虽说伏骞所提的条件只是不准触地,而没说不可碰及梁柱或瓦顶,但人人都感到庞玉该以输论。不过却没有人敢小觑庞玉。伏骞一拳之威,震慑全场,显示出足可向宁道奇那般级数高手挑战的惊人实力。庞玉能硬挡他此一拳而毫无损伤,已是难能可贵。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骞哈哈一笑道:“领教了!”竟拳化为掌,作出相迎之状。
灼热翳闷的压迫感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都有恢复轻松的感觉。庞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势,改为与伏骞来个握手为礼,并借其力一起飘落楼板。
李世民叹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败了,王子有没有兴趣和在下玩一场呢?”
众人虽知他这个秦王神勇盖世,纵横战阵所向无敌,却从未见过他以武林人士的身份跟人动手过招。此刻他在见过伏骞显示出来深不可测的奇功后,仍敢搦战,立刻全对他作出新的评估。徐子陵和寇仲则面面相觑,同时心想换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会犹豫该不该动手。
伏骞放开庞玉的手,让他返回本阵,正要说话,突利大步踏出,双目神光迸射,注在伏骞身上,肃容道:“难怪王子近年能声名鹊起,果非幸至。世民兄这一场不如让给兄弟好吗?”
全场静至落针可闻,静待伏骞的抉择。
这来自吐谷浑豪迈过人的高手仰天长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骞这些年来正为对手难求而引憾,忽然间竟遇到这么多好对象,确是难得。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处实非宜于放手格斗的战场,两位可另有提议?”
这番话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却没有人感到他是恃势凌人,又或气燄高张;反有理所当然、坦白率真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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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薄干咳一声,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微笑道:“来日方长,不如我们先行各自回去喝酒,迟些再作计较如何?”
若论在江湖上的辈分身份,连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实是无人能及,他这么提议,谁都要卖点面子给他,否则就可能先要应付他被誉为天下无双的鞭法。
荣凤祥附和道:“明晚是老夫寿宴之时,届时再作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两位前辈的话,谁敢不从。”他的仪范风度,总是那么恰到得体,令人心折。
当众人都以为事情至此会告一段落时,有人柔声道:“晚辈用的也是鞭,难得有此机会,希望王老指点一二如何。”
诸人循声瞧去,原来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迟敬德。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谁都知与正式搦战没有分别。在天策府的高手里,论声名尉迟敬德更在庞玉之上,与长孙无忌齐名,若尉迟敬德更胜庞玉,那谁都不敢怀疑他挑战鞭王的资格。
王薄眼中杀机一闪即逝,换上微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王某和尉迟小弟终有再见机会的。”哈哈一笑,拂袖回厅房去也。
伏骞忙施礼告退,他的手下追随其后。
李世民的目光从伏骞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处,颔首浅笑后,再向宋鲁等告退,偕突利返厅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战时,宋玉致却感到有对能令她心生异样的目光正对自己灼灼而视,转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颤,心想世间竟有如此俊秀潇洒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飘溢出尘亦毫不逊色。然后才发觉到他身旁的云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侯希白还以为宋玉致对他的刘桢平视作出正面回应,立以微笑回报。宋鲁此时转身举步,宋玉致知对方误会,可是这种事怎可纠正解释,只好啼笑皆非又芳心忐忑的随乃叔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一卧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树荫下享受午后懒洋洋的平和气氛。这里不但成了他们约好碰头的地点,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后方虽有路人经过,但因远隔垂柳,宛若两个不同的世界。前方洛水舟船频繁,右方遥处跨河的天津桥则车马行人不绝,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安宁感觉。漫天阳光下,对岸房舍的人字瓦顶熠熠生辉,造成人工与天然合力营造的灿烂肌理。
当盘膝安坐的徐子陵以为寇仲睡着时,这小子突然叹道:“老跋走得太早哩!若给他见到虬髯小子那一拳,保证他会抢在李突两小子前挑战。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婠妖女和师仙姑怕都没那么容易赢得了他。”
徐子陵莞尔道:“什么师仙姑,说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样子。”
寇仲“哈”地笑道:“这么快便抢着为她说话,可见你这小子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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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没好气地不答他。
寇仲见师老无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应,改变话题道:“你何不躺下来合合眼儿,我们这几晚加起来还睡不到两个时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却掏出鲁妙子赠他的天星学兴趣盎然地翻阅,咕哝道:“你这小子在宋三小姐处碰足钉子,于是满腔怨气睡不着,却来扰我的清静。若再胡言乱语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自修行。”
寇仲连忙投降。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什么东西?说来听听行不行?”
徐子陵气道:“我在看测定一年长短的方法,你想听吗?”
寇仲愕然道:“这也可以测量的吗?是不是唬我?”
徐子陵叹道:“这就叫前人智慧留下的瑰宝,若要我此时去想,恐怕想一万年都想不到。但现在我只需看三页纸,立即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来,精神大振道:“教训得好,以后我也要勤力点儿。究竟是怎样测定的?”
徐子陵以心悦诚服的语气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杆子,名之为土圭,当正午太阳射到这杆子时,我们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这有什么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发道:“大道至简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处,只是我们因习惯而忽略了。原来太阳正午的位置没有一日是相同的,当太阳走到最北而位置最高时,杆影最短,便是夏至;当太阳移至南方最低点时,杆影最长,冬至是也。前人就是从杆影长短的变化周期中,测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没有?”
寇仲抓头道:“哗!古人真厉害,白老夫子都要靠边站。”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鲁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观看。
徐子陵放下书本,凝视一艘驶过的风帆,脑海中幻出宋师道陪着沉睡的美女傅君瑜扬帆北返高丽的情景,叹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阀的女婿呢?”
寇仲用书本子覆盖脸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过,又意趣阑珊,不用你说我也想放弃了。何况现在就算没有宋阀的支持,我也有信心闯出天下来,先决条件是必须起出宝藏。”
徐子陵点头道:“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实在不忍心见到她为你伤心的日子。”
寇仲道:“你说的话我怎敢不听。不过我对她并非如你想象的全无感觉和诚意,有时真想把她搂进怀里悉心呵护,只不过她不肯合作罢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哪个美女你不想搂到怀里亲热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来道:“不要再提这些令人苦恼的事好吗,告诉我,伏骞来中原究竟为的是什么?”
徐子陵皱眉道:“你自己不会猜吗?”
寇仲央求道:“这种事还是你在行些,你总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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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声道:“他到中原是要观察形势,看看有什么人可供他利用,再看该选哪种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叹道:“这叫英雄所见,定必相同。这小子野心极大,只要觉得我汉人有机可乘,势将大举入侵,以扩张领土。假若无机可趁,便与未来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交情,以对付突厥和铁勒人,这实是个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两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约了宋金刚,你要不要一道去见个面。”
这回轮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闭目道:“我要睡觉了!回来时唤醒我吧!”
寇仲拿他没法,自行去了。
寇仲解开缚在树旁的马儿,策骑赶赴宋金刚的约会。街上景况依然,但他已有点意兴阑珊的感觉。王世充终是成不了大器的人,只可做个地方性的霸主,而不像李密、李世民之辈,乃争天下的人物。比之杜伏威,他亦远未能及。自己虽算无遗策,但始终因他的窝囊难以畅展抱负。
李密现在有千百个理由须来攻打洛阳,但以他的忍功,只要知道王世充仍能控制大局,他就不肯犯险。否则纵使战胜,李世民大军由关西掩来时,便是为李密敲响丧钟的一刻。故李密宁愿让王世充多风光一会,好为他挡着李世民,而手下大军则尽量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并补充军员,好恢复元气。
难道对付李密的大计就这么功亏一篑?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等于明知手中的牌可稳赢时,对手却忽然掷牌不赌般令人遗憾。洛阳现时的形势每刻都在变化中,谁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幻变。铁勒人的撤退,独孤霸的被杀,会令独孤阀产生什么新部署呢?忽然间寇仲脑际灵光一闪,豁然而悟。
以沈落雁对李密的忠心耿耿,绝不会因私怨而杀死独孤霸。只看独孤霸亲自到铁勒人的巢穴,便知独孤霸纵非在独孤阀内的亲铁勒派,至少也该是负责穿针引线的接头人。沈落雁杀他,正是要破坏独孤阀和铁勒人的关系。跋锋寒逼走曲傲,实是帮了李密一个大忙。假设能让独孤阀的人知道杀独孤霸的真凶是谁,会有怎么样的后果?思索至此,旋即又大感颓然,心知独孤阀绝不会信他的话。
马儿此时来到天津桥的最高处,往下踱去。街上虽满是行人车马,但寇仲却感到无比孤独,像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的思潮转到李世民身上去。他的实力确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天策府的高手无不是智勇双全之辈,随便点几个出来都要叫人吃不完兜着走。
现在跋锋寒走了,他两人实力大减,虽解决了师妃暄的问题,却补出个令他同样头痛的李世民,使他觉得随时会有杀身之祸。在这种情况下,该不该立即撤走,趁李世民未返关中之前,起出杨公宝藏。抵洛阳后,他还是初次心萌退意。想到这里,猛一咬牙,掉转马头,下决心先往皇城设法找虚行之,连宋金刚的约会都置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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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徐子陵把秘本合起,纳入怀里,头也不回地冷冷道:“这回又要怎样害我们呢?”
沈落雁来到他旁,盈盈坐下,叹气道:“苍天为何如此作弄人,将你和我安排在敌对的立场上?”
她一身素白,消瘦了的玉容于清丽中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楚楚动人的风韵。徐子陵忽地怒气全消。她说得对,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不同立场的人拼智斗力,无所不用其极,等于在赌桌上的人个个竭尽全力想把所有钱赢到自己袋里去。有什么可怪别人的。
沈落雁淡淡地说道:“走吧!王世充气数已尽,迟点你们想走都走不了。”
徐子陵仍回味着刚才从鲁妙子的巨着中得到的天文知识,心中一片宁和,思虑清明。从容道:“告诉我,我怎样可以分辨你的提议是恶意还是善意?”
沈落雁幽幽道:“让我告诉你一件事,独孤霸的尸身已被发现,从他身上的伤痕,几可肯定是你和跋锋寒下手的。”
徐子陵微一愕然,旋即醒悟过来,苦笑道:“好一条嫁祸的妙计!”
沈落雁对他没有勃然震怒大感奇怪,好半晌垂首低声道:“每次要害你时,我心中的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你明白吗?你还是走吧!”
徐子陵大感不妥,偏又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沈落雁若不是有把握在这场东都之争中有必胜的把握,是不会以这种语调神态和自己说话的。他直觉感到她是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才来劝自己离开,还透露了绝不该让他知道的阴谋。独孤阀若不顾一切为独孤霸报仇,又在他们全无准备下,他和寇仲的小命确是危如悬丝。
沈落雁抬头美目深注地瞧着他道:“要说的话已说了!不该说的也说出来,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陵保重!”
最后一句声细如蚊蚋,说罢沈落雁似要逃命地走了。
徐子陵霍地站起,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是找到寇仲,看看应如何应付盛怒下的独孤阀。
寇仲正思量着如何可以不惹人注意地找到虚行之,宋蒙秋在后面叫着他道:“寇兄弟,尚书大人正要找你。”
寇仲在尚书府入门的台阶上停下,转身施礼道:“宋将军这两天定是很忙,否则我怎会有很久没见过宋将军的感觉?”
宋蒙秋来到他旁,挽着他的手朝内走去,入门后停下来道:“这些日子我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尚书大人也要找些东西来松弛一下。”
寇仲从开始便对这人没有好印象,总觉得他圆滑虚伪,口不对心。不过为了找虚行之,心想从他入手怎都好过直接问王世充,不得不先敷衍道:“我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可令我们这些没一觉好睡的人忘忧无虑。”
宋蒙秋故作神秘地凑在他耳边道:“当然是女人,还得是最标致的美人儿,声色艺俱全,美得能令人忘掉老爹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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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差点忘掉虚行之,大奇道:“谁家美人儿有这种魅力和威力?”
宋蒙秋欣然道:“当然是有天下第一名妓之称的尚秀芳,除了她谁还配称声、色、艺俱全呢?”
寇仲忖道原来是她。伏骞第一次约战曲傲于曼清院,王薄本请了她来当众献艺的,却给他和徐子陵、跋锋寒三人破坏了。而他们亦因要带走上官龙,致和她缘悭一面,对她是否有过表演都弄不清楚,想想都觉得好笑。
宋蒙秋得意道:“王大人知她明晚唱完荣凤祥那台戏后便要入关中,所以千方百计把她请来,还摆了两桌酒席,嘱我们找你去凑热闹。”
寇仲摸着肚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刚刚饮饱唱醉,想多塞半个包子亦无能为力。”
宋蒙秋哪知他是想趁王世充无暇分身之际去找虚行之,哑然失笑道:“寇兄弟是否在说笑,醉翁之意,岂在酒菜?尚美人出名爱睡午觉,所以若要约她,只能在未时之后,来吧!”
寇仲陪他走了两步,停下来道:“我要先去方便一下。免得入席后看得精彩之时却欲离难离就不妙之极了。”
宋蒙秋只好点头道:“待会见吧!”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脱身而去。
徐子陵来到马儿旁,一边怜爱地抚弄马儿的颈子,一边思索该如何着手去找寇仲。
要找寇仲,首先要弄清楚宋金刚目前在洛阳的落脚地点,此事唯有联络青蛇帮的任恩,在洛阳他总比自己有办法。正要飞身上马,有人迅快接近。徐子陵别头望去,只见一个作仆役打扮的年轻瘦小子,从远处迎面走过来,眉清目秀的,颇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那青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待来到他身旁才道:“徐爷不认得彤彤了吗?那天徐爷和刘帅见面,人家还给你斟茶哩!”
徐子陵记起是与刘黑闼重逢后在他落脚处见到的清秀女子彤彤,她现在改穿男装,所以一时想不起来,否则以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怎会忘记。论艳色,她当然及不上沈落雁、宋玉致那种有倾国之色的美女,但胜在单纯秀丽,爽朗可人,令人感到易于亲近,另有一股独特气质。
微笑道:“你的装扮术是否诸葛德威兄亲传?一点也没有女扮男装的破绽。我还记得刘大哥赞你的飞刀了得呢。”
彤彤一对明秀的美目亮了起来,欣然道:“想不到徐爷这么没有架子,初见你时,人家还有点怕你哩!”
徐子陵一呆道:“我有什么可怕的?”
彤彤兴奋地道:“不是真的怕,只是觉得徐爷是那种不爱说话,永远和别人保持一段距离那副样子的人。你知道的啦!徐爷的名气又那么大。”
徐子陵见她神态天真,给勾起童心,笑道:“那只是我装出来唬小女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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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皱眉道:“你没有随刘大哥北返吗?这样留你下来太危险了。”
彤彤此时仿佛记起什么似的,环目一扫,说道:“此处太露形迹,徐爷可否随彤彤到别处说话?”
徐子陵一来有点不忍心拒绝这清秀的美女,二来心想说不定可从她那里探得宋金刚的住处,点头道:“没有问题,不过我有要事须处理,所以不能花太多时间。”
彤彤雀跃道:“只一会便成。马儿可留在这里,我们自有人为你看管。”
听她这么说,徐子陵立知她并非一个人留在洛阳,欣然随她去了。
寇仲来到尚书府设宴的正厅入门处,心中暗叹,才跨门内进。门卫肃然致敬。刚才他东闯西撞,差点问遍所遇见的人,最后从一位俏婢口中得知虚行之也是这迟来午宴的座上客。换了从前,他必会因虚行之益受王世充重视而欣悦,现在因心中已打响退堂鼓,这情况只能平添烦恼。就算有方法通知虚行之他做好的决定,两人同时或先后借故离席均是不很妥当的。
厅内果是筵开两席,此时差不多满人,并列于厅堂南端。在这华丽大厅东侧处,十多位乐师模样的男女肃坐恭候,显是为尚秀芳伴奏的班子。加上侍候的婢仆,全厅虽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数人严守安静,即使席间有人谈笑,也小心翼翼,有种官式应酬的味道。
寇仲的来临,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居于主席的王世充哈哈笑道:“寇先生请到这里来!”
寇仲似乎尚是首次给人称作先生,立时浑身竖起鸡皮。在诈作和各人打招呼时,目光迅速与位于另一席的虚行之传递了个不知他能否明白的讯息,然后朝王世充的一席走去。
坐在主席的八成是熟人,只有两名男子是不认识的,却不见尚秀芳,也没有董淑妮。
王世充吩咐下人拉开与他隔着一张空椅子的座位,打趣道:“还以为你会错过盛会,见你这么有缘,就赐你坐这凤座旁的龙位,近水楼台,以后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除了玲珑娇外,席上所有的男人都发出暧昧的笑声,连欧阳希夷都不例外。王世充此举可说给足寇仲面子。不过因他屡建奇功,又是客卿身份,兼之近来在洛阳声威大振,谁都不会认为王世充的安排不妥当。
寇仲甫坐下故意埋怨道:“看来王公仍不是那么够朋友,若王公肯在今早告诉我约得尚小姐,那即使独孤峰合家老少拦在皇城入口,我也要打进来了!”
他的话登时惹起一阵哄笑,打破先前严肃的气氛。
王世充不知如何心情极佳,故意叹气道:“小仲你有所不知了,秀芳姑娘直至个许时辰前才通知我肯来赴宴,你说我今早能通知你什么呢?”
众人附和的笑声下,坐在寇仲对面的王玄应欣然道:“爹现在的面子比天还大,本来秀芳小姐这回到东都来只肯唱两台的,其他一概拒绝。此番破例,肯定会招来很多人的羡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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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这才知道尚秀芳的架子这么大,不由也生出要一睹芳容的好奇心。
王世充听了儿子的奉承老怀大慰,说道:“顾着说话,差点忘了给寇先生引见。”
在他介绍下,原来那两人分别为显洲总管田瓒和管州总管杨庆,乃王世充驻守洛阳外围城市的得力手下。这两人当然不会专为听曲而来,可见王世充正不断召回手下,作出部署。席上其他人还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玲珑娇、杨公卿和郎奉,加上未到的尚秀芳,刚好是十二人,却不见可风道长和张镇周。前者大概不愿出席这种声色场合,而后者则可能离开东都,往某处负责某一军事行动。
另一席是较次级的官员和像虚行之那类幕僚,寇仲对其中数人曾点头打过招呼。
坐在寇仲旁的欧阳希夷见王世充与旁座的杨公卿密语,凑近少许道:“仲小兄该怎样谢我?”
寇仲一呆道:“前辈为小子做了什么好事呢?”
欧阳希夷笑道:“你的座位是老夫特别让出来给你的,你说该不该谢我?”
寇仲心中一阵感激,这前辈高手对自己实在呵护备至,连忙道谢。
乐队忽地弦管并奏,悠扬的乐韵,绕梁回**。尚秀芳终于来了。
徐子陵和彤彤穿过外铺,重回当日与刘黑闼聚晤的房子。
坐下后,彤彤奉上香茗,坐在他旁道:“独孤霸是否徐爷下手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本想杀他,但下手的却是另有其人,但现在怎样都脱不了关系了。”
彤彤若无其事道:“独孤霸臭名远播,他的死讯只会大快人心。但这事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不觉得独孤峰会有什么显著行动,令我反而为徐爷担心。”
徐子陵心中不妥当的感觉更强烈了。究竟是什么理由,可使火爆暴躁如尤楚红者按捺得住?若看不透敌人的部署,他和寇仲可能要一败涂地。
沉声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独孤霸尸身的?”
彤彤答道:“该是昨天三更时分,他的尸体被巡更的人发现,吊在天津桥。”
徐子陵心中一震,沈落雁的嫁祸之法确是非常毒辣,任谁都会想到是他们故意悬尸于此,好报复稍早之前在桥上被围攻的仇怨。
彤彤续道:“有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徐爷和寇爷最好先发制人,否则必会吃亏。”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找寇仲商量此事,你知不知道宋金刚落脚的地点?”
彤彤点头,并爽快说出地点。
徐子陵讶道:“你的消息倒灵通。”
彤彤喜滋滋地道:“这正是我们留在此处的任务。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须知会徐爷,照我们猜测,王世充的阵营中应该有一个与独孤峰暗中勾结的内奸。”
徐子陵愕然道:“何有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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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彤肃容道:“这是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坦白说,宫城内也有我们的眼线,例如杨侗的大臣元文都一向贪生怕死,可是尽管王世充枕重兵于皇城,他仍是照样风花雪月,谈话间不但显得毫无忌惮,还曾说过晓得王世充的整盘计划。”顿了顿续道:“只看独孤阀要不择手段地对付寇爷,便知独孤峰清楚是寇爷为王世充运筹帷幄了!”
徐子陵终于色变。若事实如此,那不但他和寇仲陷身险境,连翟娇等人也随时有杀身大祸,甚至可能牵连到宋鲁和宋玉致等人。
徐子陵倏地立起,断然道:“我要立即去找寇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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