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尚秀芳像从梦境中的深邃幽谷来到凡间的仙子般出现于众人眼前,大厅之内,不论男女,目光都无法片刻离开这颠倒众生的名妓。
她令寇仲同时想到师妃暄和婠婠。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丽质;同时亦拥有后者那种迷迷蒙蒙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种毫不逊色于她两人的特异风姿。最使人倾倒的除了她修长匀称的身段,仪态万千的举止神情外,更动人的是她那对能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其含情脉脉配合着唇角略带羞涩的盈盈浅笑,确是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的。寇仲瞧得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此时乐音忽变,一身素黄罗衣,浅绿披肩的尚秀芳,就如她的美丽般那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载歌载舞起来。寇仲忽然醒觉她玉脸没施半点脂粉,可是眉目如画,比之任何浓妆艳抹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刚从浴池走出来,没有任何簪饰就那么随意挽在头上的秀发,仍隐见水光,纯净美洁得令人心醉。
只听她唱道:“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她唱腔透出一种放任、慵懒而暗透凄幽的味儿,别有一番无人能及的清绮情味,声腔技巧均没半点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动人的表情,谁能不为之动容。
“洞房深,空悄悄,虚抱身心生寂寥。待来时,须祈求,休恋狂花年少。
淡匀妆,周旋少,只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
歌声把在场诸人引进了一个音乐的奇异境域里,婉转诱人的嗓音,透过不同的唱功腔调,呈现出某种丰富多姿,又令人难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处伤情感怀,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的心灵大地全淹至没顶。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已的,仍是她那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放任自然的美态。
一曲既终。乐声倏止。隔了好半晌,全场发出如雷掌声,不自觉地纷致颂赞欢辞。
王世充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笔。”
尚秀芳轻垂螓首,显露出如天鹅般优美的修长粉项,柔声答道:“尚书大人请勿见笑,此曲乃妾身所创。”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就猜到,只是要由小姐亲口证实吧!果是名不虚传。尚小姐请入席。”
除玲珑娇和欧阳希夷外,众男士纷纷离席少许,待这天生丽质,才艺双全的绝色佳丽坐好,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给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却没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样子,一来是被她高贵的气质所慑,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远失去讨她欢心的机会。
王世充首先介绝她与各人认识,轮到寇仲,尚秀芳美目滴溜溜地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娇笑道:“尚书大人不用介绍哩!那晚秀芳还为寇公子担心了好一阵子。幸好他终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齿伶俐,嘴角生风,且深懂讨人欢喜之道,捧赞得亲切而不着痕迹,不愧是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寇仲在近处观之,更觉她像朵盛放的鲜花,幽香袭人。而最动人的是她的风姿,无论是甜美的声线,抑扬顿挫的语调,至乎眉梢眼角的细致表情,都有种醉人的风情,使人意乱神迷。
旁边的欧阳希夷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得只有寇仲听得到的叹息。
寇仲登时清醒过来,连带记起此行的目的,随口应道:“若早知小姐的歌声比天籁更好听,那晚定要先听饱小姐的仙曲才动手。”
尚秀芳见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讶。她今年虽只芳华二十一,可是自十三岁满师出来卖艺,什么男人没见过?尤其像寇仲那般年纪的男子,鲜有见到她而不神魂颠倒的。
这时王玄应为了表现识见,竟跟尚秀芳讨论起当时流行的燕乐来。寇仲乘机凑往欧阳希夷细声问道:“前辈因何事叹息呢?”
欧阳希夷眼中射出伤感神色,低回道:“太相似了!太相似了!”
徐子陵以脚代马快奔抵目的地,宋金刚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汉刚推门而出,两人打个照面,同时大喜。此君赫然是云玉真的副手卜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来是卜副帮主,寇仲是否在里面?”
卜天志皱眉道:“寇爷并没有依约前来,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难道他出了事?
卜天志低声道:“徐爷,我们可否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徐子陵见他神情严肃,虽心切寇仲的安危,也只好点头道:“卜兄唤我作子陵便可以,万勿再称作什么徐爷的。”
卜天志欣然道:“子陵虽已名满天下,可是情性态度仍和以前全无分别,只是这点便没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暂抛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应付危险。与卜天志并肩朝里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地说道:“名是虚名,有什么可凭恃的。卜兄不是和云帮主一道的吗?”
卜天志默然片晌,摇头道:“帮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刚处等候寇爷,看看结果如何。”
徐子陵讶然瞥他一眼,说道:“听卜兄的语气,似乎对云帮主心存不满。”
卜天志沉声道:“子陵和寇爷是我卜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瞒你们。我对云玉真的不满,已非今日始,帮中有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个人。”
徐子陵为之愕然无语。
卜天志指着对街一间小酒铺道:“不如我们到里面稍坐再说。”
尚秀芳随口答王玄应道:“所谓潮流,就是以新为美,以奇为佳。胡乐本身未必胜过我们中土源远流长的音乐,却可供我们借镜。如天竺、龟兹、疏勒、安国、高丽、高昌和康国的音乐各有特色异彩,尤以龟兹乐境界最高。在北朝齐、周时传入,便出现不少把胡乐变化改编成带有浓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内行人的身份说出在行的话,登时惹起一阵由衷赞美之声。玲珑娇乃龟兹人,见尚秀芳对自己的音乐评价甚高,大生好感。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却暗系在寇仲身上,他和欧阳希夷是席上两个没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欧阳希夷已是饱历沧桑,年龄近百的老人,对她无动于衷毫不为奇;但看来像风流种子的寇仲对她视若无睹,她却既不服气也生出对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时正感受着欧阳希夷那浓得化不开的伤怀情绪,思忖着这令人尊敬的前辈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旧情人的特质和神态,致勾起满腔伤心往事。同时也记起石青璇传自其母碧秀心的动人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艺亦毫不逊色。就在此时,尚秀芳甜美的声音传来道:“寇公子对胡乐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换了要徐子陵回答,必是坦白地自认无知。可是寇仲惯了胡诌,顺口答道:“当然是很好哩!”
王玄应见尚秀芳主动逗寇仲说话,妒念大作,追问道:“好在哪里呢?”
寇仲登时语塞。眼角瞥见尚秀芳正期待地瞧着自己,心中叫糟,只好继续胡说道:“音乐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发。只要想想边疆外广阔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马,塞外民族驰马追逐的豪迈气氛,便知从这种种不同环境发展出来的乐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着还怕王玄应继续逼他,忙扯到正杏目异彩涟涟瞧着她的玲珑娇处,笑嘻嘻道:“娇小姐究竟是哪里人,照我看娇小姐该是个乐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说那番话时,他是想着“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尚武游侠的跋锋寒和他对塞外的描述来说的,不由也勾起几分别绪离情。尚秀芳却听得芳心微颤,点头道:“寇公子这番话极有见地,秀芳尚是初次听到有人会从这么广阔的角度去评说胡乐。”
王玄应却差点给气死了,心中不由对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总能令人惊异,请问各位,谁想得到他对胡乐认识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惭愧,玲珑娇轻轻道:“奴家是龟兹人,对乐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后不要再乱说了!”
她的话表面虽带有责怪之意。但实际上对寇仲的态度已有颇大的转变,至少肯告诉他自己是哪一国的人。
尚秀芳娇笑道:“原来娇小姐是龟兹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没有班门弄斧,否则定要惹姐姐发噱。”
欧阳希夷从深刻痛苦的回忆挣扎出来,接口向玲珑娇道:“听说贵国有种吹管乐器叫筚篥,以木或竹制成,上有九个按指孔,管口处插有芦哨,音色嘹喨凄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诉,顿挫抑扬,圆转不断。不知娇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这才叫懂得胡乐。
玲珑娇不知想起什么心事,似要回答,旋即又摇头道:“晚辈不懂。”
杨公卿乃老江湖,看玲珑娇的神情,知别有内情,非是真不懂得。岔开话题问尚秀芳道:“近百年来,自外域传入的乐器,不知凡几,除夷老刚才所说的外,广为流传者尚有琵琶、五弦、箜篌、笛、胡笳、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认为比之我们的琴、瑟、笙、钟、方响、拍板分别在什么地方呢?”
寇中心想幸好问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立即当场出丑。
尚秀芳谦虚道:“秀芳怎当得大家之称,杨大将军太客气了。大抵一种乐器的产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该民族的生活习惯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因而影响到乐器的形制。首先要携带方便,故形体较小;其次是由于多在荒野旷地吹奏,故响亮清越,音可远传。比之我国形体大而不便、变化较少的乐具,便显得特别新鲜活泼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内,众人瞿然动容。此女识见高超,实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拟。
寇仲此时正绞尽脑汁,想找出与虚行之一道离开又不启王世充疑窦的妙计,尚秀芳觑得众人对乐器各抒己见,议论纷纷的空档,凑近寇仲低声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属,正惦念着别位女子呢?”
这种有点近似打情骂俏的话,对尚秀芳这惯于与各式男人打交道应酬的名妓,实是平常不过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内,却有高度挑逗意味。
坦白说,尚秀芳的风情万种,确是寇仲平生首遇,对他有庞大的**力。不过由于他现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离洛阳的事上,又给她勾起对李秀宁的思忆,想到两女名字中间都嵌有一个“秀”字,给逗得灼热起来的心又冷却下去,答道:“是正想着小姐你哩!”
尚秀芳兴趣盎然地道:“妾身有什么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来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并没有分别。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吗?小姐来此之前,我们还是陌不相识,现在却成了可以交谈的朋友,还可逐渐认识对方,以下我可不知该怎么说了。”
尚秀芳默然不语,显是因他的话惹起感触。
寇仲忽然在众目睽睽下凑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艺声色,我寇仲此生绝不会忘记。”
接着寇仲长身而起,施礼告退。
王世充讶道:“寇先生有什么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则垂下头去,隐隐捕捉到寇仲离去之意,不只是离开宴会场所那么简单,心中竟浮起对她来说罕有为男人而生出的惆怅情绪。
寇仲向王世充打个暧昧的眼色,说道:“王公忘了吗?我约了人哩!”
王世充只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几句,转往另一席打个招呼,乘机到虚行之背后,熟络地搭上他的肩头,暗曲尾指写了个“走”字,虚行之登时会意,立起道:“让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卜天志浅尝一口后,把酒放下,压低声音道:“近年来,我们帮中兄弟大部分人对云帮王很多作为非常不满,其中一项就是做了巴陵帮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贵帮不是一向靠出卖情报赚取金钱吗?但巴陵帮本身已拥有天下间最完善庞大的情报网,哪里用得着你们呢?”
卜天志道:“他是看上我们日益壮大的船队,且在长江沿岸所有城镇均有立足据点。自海沙帮式微,大江会和水龙帮又声势下挫,我们的势力正默默拓展,萧铣怎敢轻视。”
徐子陵仍是不解,问道:“现在天下大小帮会,无不依附各方势力,萧铣的梁国目前隐为南方第一大势力,声势尚在宋阀之上,为何卜兄对依附他们这么反感?”
卜天志冷笑道:“我不信萧铣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说玩弄阴谋手段,确没有多少人比得上他这个伪君子。什么都不说,只看他因惧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图,便知他大业难成。”接着叹道:“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连忙追问,他关心的当然是素素。
卜天志颓然道:“谁愿意和人口贩子同流合污呢?”
徐子陵色变道:“他们仍在干贩卖妇女的勾当吗?”
卜天志冷哼道:“现在当然不会明着来做,可是由于这会带来他们数之不尽的好处,以萧铣那么实际势利的人,怎肯轻易放弃。”顿了顿续道:“开始时,云玉真向我们保证与巴陵帮的合作只是权宜之计,岂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后,便……”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卜天志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后来他们有否往来,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恨不得能胁生双翼,飞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况。
卜天志脸上阴霾密布,叹道:“帮主不知为何自认识了独孤策这小子后,变得非常厉害,若不是我们看在她有大功于本帮,早把她废了。现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间,武功退步不在话下,连帮务都懒得打理,这样下去怎么行。”
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何尝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偏又无法有所作为。徐子陵苦笑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PAGE 5-->
卜天志道:“在乱世之中,谁不希望闯出一番功业来。众兄弟曾多次商议,均认为寇爷和子陵你们最令我们心悦诚服,所以想请你两人领导我们。”
徐子陵吓了一跳,说道:“那云帮主岂非要恨我们入骨,卜兄有否和寇仲说过?”
卜天志正容道:“这是全体兄弟的意思,哪轮到她来左右。我已约了寇爷待会见面,但怕他贵人事忙忘记了,所以特在宋金刚处等他。宋金刚智勇双全,名震北疆,他也对寇爷和子陵你推崇备至,更坚定我们的信心,两位切勿推却。”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卜兄和寇仲从长计议,我们和贵帮主始终曾有过一段情谊。而我则对名利争斗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们要求的人选。”
卜天志笑道:“我们哪会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寇爷这一方的,对吗?”
徐子陵苦笑不语。
卜天志沉声道:“你实不必为云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萧环两人怂恿香玉山,香玉山也未必会追求令姐。”
徐子陵蓦地暴喝道:“什么?”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伙计给吓得惊醒过来,幸好此时铺内没有其他客人,否则更会令人侧目。
卜天志叹道:“当时我们很看不过去。就算要笼络两位爷们,也不须用这种害了人家姑娘终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杀机,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若香玉山有半点薄待素姐,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尚未走出府门,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须立即离开洛阳的理由说出来。
虚行之扯着他来到无人的偏厅处,从容道:“寇爷万不可于此时离开,否则将无望争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岂是临阵退缩的人,只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白白把我们三条小命一起送掉。”
虚行之思索片刻,沉声道:“现在形势相当奇怪,表面上我们似是占尽上风。但看敌人的动静,却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独孤峰和杨侗,凭什么能面对我们优势的军力仍是有恃无恐?”
寇仲一震道:“你说得对,若只凭刺杀,成败尚是未知之数,难道李密的大军已以奇兵姿态秘密潜至,正准备里应外合,杀进城来。”
虚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杨侗和独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呢?”
虚行之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低声道:“所谓推己及人,我们之所以心生惧意,皆因对敌人异乎寻常的情况摸不清看不透。反过来说,敌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该是对我们的虚实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们。”
寇仲色变道:“你是否指我们之中藏有内奸?你提醒过王世充没有呢?”
<!--PAGE 6-->
虚行之摇头道:“这只是凭空猜测,兼之我又是初来甫到,妒忌者众,怎敢在没有证据前鲁莽说出来。”
寇仲有点六神无主地道:“现在该怎办才好?”
虚行之不答反问道:“晁公错来此已多天,为何尚毫无动静呢?”
寇仲皱眉道:“当然是等待时机。”
虚行之摇头道:“不能掌握主动,岂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为?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是敌人已知悉我们明晚的诱敌之计,故准备将计就计,趁机击杀王世充,那时我们将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假设明晚我们仍找不到那内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后全力攻打皇宫,恢复以前与李密对峙的局面;然后我们再施施然离开,以后须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着一震道:“糟了!翟娇的事岂非已被内奸知晓?”
虚行之从容道:“寇爷放心,沈落雁绝不会于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惊蛇,所以只要寇爷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将可保他们无事。”
寇仲断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帮的人帮忙,通知翟娇。你则快回去,否则会令人怀疑。”
虚行之低声道:“寇爷小心。”语后匆匆回厅,寇仲则离府策骑出城。
徐子陵转入天街,颇有人海茫茫,何处寻觅寇仲的颓丧感觉。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铸成大错,现在连儿子也生了,无论他和寇仲如何了得,亦已回天乏力。他对云玉真一向没有好印象,现在更是深恶痛绝,心生卑视。水性杨花的女人始终是水性杨花,不会改变。
他和寇仲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却屡以最卑劣的阴谋来算计他们,还累及无辜的素素。归根究底,仍该从李靖的负情算起。
不知不觉间,来到天津桥顶。徐子陵凭栏俯视洛河,对身后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流,浑然不理。他是否该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状况?可是内心深处却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宣泄抑郁悲痛。为何世上总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人,无论对香玉山或云玉真,他们都是有施恩而无结怨的。
这叫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动出击去争霸天下,亦非全无道理。现在摆明是强权便是一切,根本没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时,身旁忽然多了个人出来,与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声道:“徐兄为何愁思难解,一脸悲愤神情呢?”
只从她仙体散发出的芳香气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师妃暄。这绝世美女仍作男装打扮,说不尽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没有别过来瞧她,苦笑道:“我现在明白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为众生皆苦,一旦给卷进人世内,便纠缠不清,至死方休。惟有斩断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过小弟现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
<!--PAGE 7-->
师妃暄玉容不见半丝波动,淡淡地说道:“徐兄肯听妃暄说个故事吗?”
徐子陵默然无语。
师妃暄悠然道:“寒山惟白云,寂寂绝埃尘。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石床临碧沼,鹿虎每为邻。自羡幽居乐,长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籁的声音,以一种带有音乐般的动人语调,于这闹市之中娓娓诵来,实具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诗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联想,似乎寒山白云,孤灯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义,展现出俗世里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感觉美得令人屏息。两人的目光虽没有接触,但因同是凝注着下方流动不休的河水,又借之微妙地联结起来。此时太阳渐下,余晖染红了城市西方的空际。
徐子陵沉吟道:“这不像一个故事!”
师妃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道:“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养徐兄听故事的情绪气氛。否则对牛弹琴,枉自浪费言词。”
徐子陵忽然岔往别处道:“是否真有来生果报这回事?”
师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计较功利的人,何须像世俗人般要着紧这种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像对我很清楚呢!”
师妃暄没有答他,也没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视着下方的流水。她侧脸的轮廓美得令人呼吸顿止,彷若天地灵秀,尽萃于她脸庞完美的线条上。徐子陵尽管愁肠百结,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战火漫天的悲惨世界中寻找到避开乱世的桃花源。
师妃暄似是一点也不介意被他在不足两尺的近距离欣赏,玉容静如止水,轻轻道:“有人问和尚道:““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问:“如何用功?”和尚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于是问者大奇道:“一切总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当然不同,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接着澄明深邃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声道:“这故事有趣吗?”
徐子陵深深瞧着她,感受着她一尘不染的平静心境,点头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过首要条件却需把自身从众人的凄苦中完全抽离,始能达到这类无欲无求的情况,进而探讨人生存在的问题。这也是极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类似庄周老子的自然无为、本来无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断世情,否则谁能无情呢?”
师妃暄秀目闪过讶异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轻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难怪可掌握《长生诀》的窍要,又破解开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刚才的问题,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识真性,本来具足的至道。徐兄想听另一个故事吗?”
<!--PAGE 8-->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根本没有听故事的心情,不过小姐的故事实在太动听了,使我也变得难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地洗耳恭听。”
师妃暄移开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着一艘小舟,载着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渐远去。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观望,波动的心情缓缓平复。身后原是频繁的交通人流渐趋稀疏,喧哗稍减。天津桥乃游人到洛阳必访之地,故两人并肩凭栏,乃常见不过的事情,不会惹人注目。徐子陵此时才想到师妃暄今日方见过自己,现在又忽现仙踪,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师妃暄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有位道家的仙长,开炉练丹,万事具备,独欠一个守炉的道僮。”
徐子陵讶道:“我还以为小姐说的会是另一个佛门的故事。”
师妃暄微笑道:“佛门道家有什么分别?正如你和我,只是人罢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个不同的,否则为何你叫师妃暄,而我则唤徐子陵?”
师妃暄从容不迫地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碍,所以会吃饭而不知吃饭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触禅道高人,无论了空又或师妃暄的话,表面虽浅白易明,但内中总深藏令人难解的玄机,只好谦虚地道:“我要仔细想想才行,小姐请继续说故事,我不会再打岔了!”
寇仲把马儿寄在董家酒楼的马厩,朝青蛇帮设在码头的总坛走去。他因怕被人跟踪,致发现他和任恩的关系,故甫离大街,立即展开脚法,忽然奔掠于横巷,忽而串房过屋,又以种种反追踪法肯定没有人吊在身后,才全速朝目的地驰去。在斜阳的眷顾下,连绵的房舍与绿树繁花互为衬托,而随处可见的庙顶塔刹,则争写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视而不见,只在盘算如何让翟娇等避过杀身大祸。
寇仲舍正门而从屋顶翻下去,尚未着地已脸色剧变。
师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说道:“终于有人来应征作守炉的道僮,那道长说:“你若能由现在开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尝试吗?”那人坚定地点头,接着天旋地转,堕进无数世轮回之中,但不论富贵贫贱,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他仍坚持不语,每次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哑巴。”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这故事有着仙道玄奇怪诞的色彩,却不知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师妃暄续道:“最后他在某世变成一妇,嫁夫生子,岂知儿子出世后尚未弥月,贼人来了。”
徐子陵给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办好呢?”
师妃暄道:“贼人在她眼前杀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坚持不作声,到最后贼人要把婴孩也杀掉,她终于忘记了轮回的目的,狂叫阻止。”
<!--PAGE 9-->
徐子陵虎躯剧震,明白过来。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于是他从轮回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没有改变,只多了一脸热泪。仙长叹道:“罢了!你仍是割舍不下母子之情。””
接着轻轻道:“寇仲来了!妃暄别矣。”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处,位置与今早大致相同,心情却有天渊之别。
寇仲出奇地沉着冷静,低声道:“行凶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帮总坛内二十五人却无一幸免,可见其行事之快、狠、准,至少接近婠婠那个级数。但肯定不是阴癸派的人干的。”
徐子陵心中狂涌起为青蛇帮帮主任恩和其手下复仇的炽热情绪,语气却是非常平静,淡淡地说道:“凭什么你能那么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为从各人的死相和伤势,都不像是天魔功所为。任恩等表面毫无伤痕,但五脏俱碎,显是一种刚中含柔、霸道至极的劈空拳掌之劲。”
徐子陵倒吸一口凉气道:“任恩等人的武功虽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没有人逃出屋外前尽杀坛内之人,恐怕亦办不到。所以此人武功当在我们之上。这样的高手在江湖上屈指可数,究竟会是谁呢?”
这时夜幕刚垂,华灯初上、繁盛升平的气氛,与他们灰暗无光的心情相比,似带着浓重冷嘲的味道。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以宣泄心中的悲苦和痛楚。却知万万不可如此,还要更坚定地去应付反击。我现在满脑子是他们尸横坛内的凄惨景象,你能否替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当然不会比他好,可能还更沉重,深吸一口气,说道:“首先是对方如何知道我们和青蛇帮的关系?毁掉青蛇帮对他又有何好处?且此人为何要单独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点,可推测出是哪一方的人干的。”
寇仲叹道:“最大的嫌疑仍是阴癸派,但我总觉得不是他们干的。”
徐子陵点头道:“应该不是阴癸派。行凶者若和洛阳其中一个地方帮会有联系,很容易就能查出青蛇帮这两日来为我们奔走出力。而阴癸派失去洛阳帮后,等于断去所有眼线。所以最有可能的是独孤阀,但细想却又有点不对。”
接着把沈落雁将独孤霸之死嫁祸给他们一事说出来。
寇仲虽恨得牙痒痒,仍断然摇头道:“独孤阀成竹在胸,绝不会小不忍而乱大谋,因为过了明晚,他们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么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吗?”顺便把疑有内奸的事告诉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给的情报和盘托出,却暂时隐瞒了云玉真出卖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扰寇仲,也没提起师妃暄曾找他说话。
两人苦思半晌,仍是茫无头绪之际,寇仲苦恼道:“怎办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个信给翟娇,让她小心李密,现在谁能助我?”
<!--PAGE 10-->
徐子陵剧震道:“我猜到是谁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这跟送信给翟娇有什么关联?”
徐子陵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沉声道:“告诉我,除了你外,谁还知道翟娇到了哪里去?”
寇仲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会轻易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