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道奇神态从容的自天而降,状如仙人。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声,人随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击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黄芒,闪电般往宁道奇劈去。井中月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线,还不住作微妙变化,精彩纷呈的攻向这位中原的首席盖世武学大宗师。宁道奇被刀风拂得须发飘扬,衣袂拂舞,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体忽然生出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变化,似是两袖扬起,倏地晶莹如玉的手从左袖探出,漫不经意地指尖合拢,扫在寇仲刀锋处。寇仲立即攻势全消,还被带得往外旋开,连转三匝,才在离宁道奇五丈处,横刀而立。
宁道奇像干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拈须含笑,悠然道:“少帅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点,此刀尽得其神髓,至难得是能别出枢机,也令老夫好生为难。”
寇仲乘机回气调息,说道:“宁大师有何为难之处,是否怕干掉我后,宋缺会找你算账。”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不肯放过老夫,只是苦无借口,这当然是顾虑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摆放心上。”
寇仲讶道:“然则难在何处,愿闻其详。”
宁道奇负手身后,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地说道:“问题在少帅的刀法已臻技进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为简,似拙实巧。回想老夫当年,也要在四十岁大成后,始达此成就。就算少帅与道门全无关系,老夫又岂能无怜才之意,少帅的造诣,确令老夫大失预算。”
寇仲心中涌起对这绝顶高手的崇高敬意,只有这种心胸气魄,才配称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辈若仍想劝小子洗手引退,最好省回这口气。”
宁道奇微笑道:“少帅早明示心迹,老夫怎会再唠叨不休。老夫年近百岁,这三十年来早失去逞雄争胜之念。这回出手,实非所愿。少帅的回飞之术,究竟从何练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谦虚地说道:“此术一半受西突厥国师波斯人云帅启发,一半出于自创。”
宁道奇摇首轻叹,说道:“所谓人外有人,此话丝毫不爽。若非少帅懂此奇技,恐怕早落败遭擒,省却老夫很多气力。闲话少提,请少帅出招!”
寇仲苦笑道:“还是请你老人家先赐教吧!坦白说,我一直想出手,只恨总找不到机会,正难过得要命。”
宁道奇哈哈笑道:“难怪妃暄一直无法对你们狠下心肠,皆因你们的坦率实在讨人喜欢,造化弄人,请恕老夫不客气啦!”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张,显示出强大无匹的信心,浑身散发着坚凝雄厚的气势,沉声道:“前辈请。”
宁道奇负手背后,往左侧跨出一大步。寇仲大吃一惊。要知他一直以气势紧锁宁道奇,此刻更催发刀气,对方若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必会惹得他狂攻猛击,岂知宁道奇这简单的一步,竟能把整个对峙的气场转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无从,且陷进劣境。就像两人角力,硬被对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难施。宁道奇微笑道:“少帅小心啦!”一袖挥出。衣袖在寇仲眼前扩大,竟看不到宁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飘拂,忽然又化为修长晶莹的仙手,其神妙处怎样都形容不出来。寇仲别无选择,横移挥刀格挡。手和刀相互变化,最后掌沿和刀锋毫无花假的硬拼一记。寇仲闷哼一声,给震得踉跄跌退,气血翻腾,心中叫苦;若如此给宁道奇逼得着着狠拼,对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记,他就只有弃刀认输的了局。
宁道奇又把攻来的手收到背后,没有乘胜追击,悠然道:“老夫刚才并没有留手,少帅仍可硬挡老夫一击,令人难以相信。”倏又欺近,左掌横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实无奇,毫无花巧的招式,但被这大宗师施展出来,却有变化无方,令人无法捉摸的迷幻感觉。但寇仲却像早晓得他会如此攻来般,准备充足的以拙制拙,刀锋举重若轻,虚飘无力似地往前疾挑。“砰!”螺旋劲发,宁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难以借势追击,让寇仲往外退开。寇仲微弓身体,双目射出凌厉神色,刀锋遥指这可怕的大敌,像豹子般凝视敌人,沉声道:“请恕小子无礼。”直至此刻,他才勉强扯平均势,怎肯错过进招良机。
但宁道奇一手负后,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问讯般的手势,站得稳如山岳,使人生出难以动摇其分毫的感觉,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寇仲一声长啸,井中月劈往空处,正是“井中八法”中领悟自弈剑术的“棋弈”。宁道奇首次露出讶色,如此奇招,他尚是首次遇上,掌往后收,在胸前似动非动,玄奇深奥至极点。寇仲完全摸不透他的底子,“棋弈”再使不下去,立变为第六法的“战定”,刀势开展,像长江大河般往宁道奇卷去。宁道奇只以单手应战,潇洒随意的拨、扫、挥、劈,没有丝毫花巧,却守得使寇仲难越雷池半步。令寇仲水银泻地式的攻势全不奏效,在刀光包裹下,两道人影闪电般移形换位,进退起落,令人目眩。“砰!”寇仲给宁道奇一掌重劈在刀背上,震得他挫退近十步。
宁道奇仰天叹道:“假若少帅有子陵与你同行,即使老夫也奈何不了你们。”
寇仲拭去嘴角血渍,斗志昂然地说道:“前辈为何只用单手?”
宁道奇竖起拇指赞道:“少帅确是英雄了得,不但敢提出此问题,还隐含怪责之意。老夫亦不怕明言,这是老夫肯答应妃暄出手对付你的条件,如有选择,老夫岂愿与你为敌。”
寇仲笑道:“多谢前辈爱惜,不过请撤除这令前辈缚手缚脚的条件,让小子能领教前辈的高明绝学。”
宁道奇欣然道:“单手双手,对老夫其实分别不大。今夜之战,令老夫获益匪浅,皆因同属道源,使我从少帅身上体会到《长生诀》的精义。”
寇仲愕然道:“我倒没想过前辈会从我身上学到东西?难怪前辈刚才似未有使尽全力。”
这次轮到宁道奇露出苦笑,说道:“少帅错了。我实已竭尽全力,问题在我不能对你痛下杀手,故处处留有余地。少帅心志之坚,精气之盛,乃老夫平生仅见。”
寇仲喜道:“前辈若不能狠心杀我,恐怕只余任我离开一途。”
宁道奇恢复负手身后的仙姿妙态,气定神闲的淡然道:“精者身之本,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之所倚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武道之极不外天人交感,阴阳应象。少帅去吧!请谨记一念可为恶,一念可为善,善恶只是一念之差。”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体会到宁道奇是因从他身上领会到《长生诀》的精义,故以此番法诀回赠,半晌后一揖到地,飞也似地走了。
徐子陵昼夜不停的急赶了三天路,天未亮踰墙偷进弘农,在约定地点留下暗记,高占道寅时初依指示与他在南门的一所茶寮碰头。两人于离开长安后首次见面,颇有劫后重逢之感,非常欣慰。
徐子陵解释过寇仲的去向,问道:“弘农帮的人知否你来见我?”
高占道道:“陵爷的暗记说明必须秘密行事,我怎会那么糊涂,是否陈式有问题?”
徐子陵点头道:“陈式靠向天策府的一方,合谋来对付我们。他们骑马我跑路,顶多只比他们快上几个时辰。”就算以徐子陵的脚程,在长途比拼下仍快不过健马,不过他优胜在能攀山走捷径,先一步抵达弘农。
高占道色变道:“那怎么办好呢?”
若没有那批黄金珍宝,他们说走便走,干净利落,但现在不但行动不便,且不能让人知晓他们得到宝藏,以免泄漏秘密。
徐子陵道:“坏消息外亦有好消息,我们的兄弟里该没有被收买的内奸,所以敌人仍未晓得我们有宝货随身。”
高占道吁出一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说道:“这就易办,我们在离此东面百多里的伊水支流有个中途站,有十多个兄弟在那里做水运生意,从那里可开上洛阳,经大河驶往彭梁,那是王世充的地头,李阀的势力是没法扩展到那里去的。”
徐子陵道:“这百多里路并不好走,因仍在弘农郡的范围内,很难避过弘农帮内的耳目。”
高占道冷哼道:“除非是天策府的高手,否则弘农帮还不给我同兴社放在眼内。枉陈式那老家伙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姿态,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他奶奶的,不若临走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顺手把他干掉。”
徐子陵见他露出原有的海贼本色,苦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陈式只是小事,天策府的追兵才是大问题,你先告诉我众手足情况如何?”
高占道道:“现在我们把人分成三组,由我们三个各领一组,我那组人数最少,只有二十五人,居于城内陈式安排的地方,另两组藏在附近隐秘的山林里。”
徐子陵道:“陈式知否这两批人的所在?”
高占道道:“这个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告诉他其他手足先一步到彭梁去,我们这二十五人则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徐子陵道:“做得非常好,你现在立即回去,找个借口出城,稍后我再和你们会合。”
高占道眉头大皱道:“陵爷何不和我们一道离开?”
徐子陵微笑道:“天策府对弘农帮是诱之以利,我的方法则是胁之以惧,只要弘农帮阳奉阴违不敢全力插手,我们方有可能安然抵达伊水的中转站。”
高占道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时间无多,天策府的人可在任何时刻赶至,陵爷太冒险哩!”
徐子陵从容笑道:“明刀明枪的对阵硬撼,我肯定应付不来,但只是突围而去,我仍有八成把握。只有让陈式清清楚楚看到天策府的人拦不住我,我徐子陵的威吓始能生效。”
高占道露出尊敬的神色,叹道:“陵爷确是浑身是胆。”
徐子陵道:“我这方法未必奏效,时间无多,你们立即依计行事,我会负责为你们收拾吊在你们身后的奸细。”
高占道把碰头地点及诸般细节交代清楚后,匆匆离开。徐子陵清扫桌上的早点,心中好笑,自己本是最不愿恃强横行的人,但对着陈式这种出卖朋友的无义之徒,却别无更好的选择。只要陈式乖乖听话,总好过大开杀戒,伤害弘农帮众。
寇仲目前身在何处,情况如何呢?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宁道奇也要被卷入争天下的漩涡中,他徐子陵稍使一下非常手段,当不为过吧。
寇仲赶抵洛阳,向城门守将求见王世充,报上寇仲之名,立即惊动郎奉亲来接待,寒暄一番后,郎奉陪他坐马车入宫。寇仲重游旧地,见到天街仍是繁华兴盛,想起不久后这座比长安更伟大的名城将饱受战火的摧残,心中岂无感慨。
郎奉口不对心地说道:“圣上这几天不时提起少帅,定因预感少帅会大驾光临。”
寇仲心中暗骂,王世充诸将中数郎奉和宋蒙秋两人最得其爱宠,非因两人有什么本领,只因他们擅长捧迎吹拍的官场之道,又赢得太子王玄应的欢心。秦叔宝、程咬金已去,只有大将张镇周和杨公卿堪称将才,可惜却被王世充起用的亲族排斥。在王世充族内,只有年轻的二公子王玄恕似有点作为,其他的实不屑一提。一旦大唐军攻来,天晓得有多少人会叛郑归唐?王世充刻薄寡恩,李世民则厚待贤才,良禽择木而栖,单是这方面,已非他寇仲能力挽狂澜,唯一方法是先赢取第一场大战,以稳住离心将士,使他们觉得跟李小子亦不那么稳妥。但要胜李小子纵横无敌的黑甲精骑亲卫和其气势如虹、装备精良、训练优越的雄师,又谈何容易。思忖间,郎奉道:“杨公宝库虚有其名,失之不足惜,只要少帅肯为圣上効力,不是等于坐拥宝库吗?何况旧隋三都中,以洛阳的库藏最厚。”
寇仲心想郎小子你消息倒灵通,晓得杨公宝库内有什么东西,顺口问道:“杨文干之乱究是如何了局?”
郎奉冷哼道:“文干竖子,以区区庆州总管之位,挟一地方帮会之力,竟敢兴兵造反,当然落得惨败收场之局,现在京兆联被列为叛党,再不容于关中。”
寇仲道:“李世民是否坐上太子宝座?”
郎奉阴恻恻地笑道:“李建成这回确被杨文干累得很惨,幸好有诸贵妃为他求情,大臣封德彝等亦向李渊为他开脱,结果是建成叩头谢罪,奋身自投于地,几至于绝,始得勉强保住储位。最后李渊只归罪于中允王珪,右卫丞韦挺和天策兵曹杜淹,找几个替死鬼代罪了事。”
寇仲糊涂起来,不明白此争与王珪、韦挺有何相干,想必亦像杜淹般是杨文干的内奸。再问道:“杨文干又如何?”
郎奉道:“杨文干的叛军被李世民率兵击溃,全军覆没,只杨文干孤身突围逃走,不知所终。”
听得李世民当不上太子,寇仲燃起新的希望,试探道:“淑妮小姐不会受到牵连吧?”
郎奉愕然道:“李渊对她只有宠爱日增,怎会受牵连?”
轮到寇仲大惑不解,奇道:“淑妮小姐与杨虚彦关系密切,这个……”
郎奉压低声音道:“淑妮小姐刚有孕在身,怀下李渊的骨肉,李渊那色鬼对她爱怜只嫌不够,怎会冷落她?杨虚彦虽与杨文干有渊源,却没有参与这次叛乱,李渊是念旧的人,所以他的地位仍是非常稳固。”
寇仲差点冲口指出李渊已晓得杨虚彦是石之轩的徒弟,心想李渊确是糊涂,或其中另有些微妙的内情,是他不晓得的。马车驶进皇城,寇仲收拾心情,作好应付老狐狸王世充的准备。
徐子陵大摇大摆地入城,依高占道的指示,来到弘农帮总坛的大宅外,报名求见。事实上不用他表露身份,早在进城时把关的已认出他是徐子陵,暗中派人去向陈式通风报讯,当然瞒不过徐子陵的耳目。亦可知他和寇仲的图像早给分发往弘农帮的各处分舵,借以侦察和监视他们的行踪。陈式在内堂见他,这弘农帮之主,雷九指的结拜兄弟,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一撮浓密的山羊须,身材中等,稍见瘦削,五官端正,眼神灵活,确有点帮主的气度。他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客套过后,两人坐下喝茶说话。
徐子陵微笑道:“在下有几句话,想和陈帮主说。”
陈式是老江湖,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手下退往厅外,肃容道:“徐爷是我陈式一向景仰的人,纵然没有九指的关系,我陈式仍以能为徐爷效犬马之劳为荣,何况九指是我上香立誓的拜把兄弟。”他说得言辞恳切,若非徐子陵晓得真相,肯定不会对他起疑心,眼前则只觉他虚假得好笑。陈式又漫不经意地问道:“少帅没与徐爷同行吗?”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少帅另有要事,故没同行,在下这回来弘农,只是要通知占道他们一切无恙,可以放心离开。”
陈式皱眉道:“贵属刚离城去接应另一批兵马,不知何时回来。”
徐子陵微笑道:“他们走了!”
陈式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笑道:“陈当家得听清楚我徐子陵说的每一句话,若非我徐子陵念在当家是雷九哥的结拜兄弟,又曾帮过在下的忙,我们就只有凭武力解决一途。”
陈式色变道:“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子陵双目神芒大盛,盯着陈式道:“陈当家是汉子的话,该敢作敢认,不要浪费我的唇舌。更何况天策府的人随时来到,趁这机会我们先研究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岂非胜过变成你想我死,我要你亡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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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式愕然无语。弘农帮说到底仍只是州郡的小帮会,尽管有天策府在背后支持,但惹恼上像徐子陵、寇仲此等名慑天下的顶尖人物,仍是非常不智。
徐子陵来完硬的,又来软的,好让对方下台,压低声音道:“我当然晓得陈当家是迫于无奈,怕开罪李家,异日唐军东来,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纵使我知道陈当家暗助李世民,我们仍是谅解你的。不过一错不能再错,我和寇仲素来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有仇必报”根本不是徐子陵的作风,但为达到目的,只好照说出来。
陈式像忽然衰老几年般,眼往下垂,颓然道:“唉!叫我怎还有面目见九指?兴昌隆的卜廷和田三堂亲自来见我,陈说利害,我若只是一个人,还可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怎忍心让跟我的众兄弟家破人亡。”猛又抬头道:“徐爷快走,他们恐怕已进城!”
徐子陵悠然道:“我若走掉,陈当家如何交差?放心吧!我能从关中来到这里,自然也能从这里到任何地方去。只希望陈当家能悬崖勒马,高抬贵手,放过占道他们,否则纵使我明白陈当家的为难处,寇仲亦必不肯罢休。”同时暗怪自己和寇仲疏忽,定下弘农作会合的地点,浑忘李世民可从兴昌隆追查出他们和弘农帮的关系。
陈式断然道:“徐爷能以德报怨,我陈式一定会有回报。徐爷请立即离开,我会应付天策府的人。”
徐子陵忽然向他打个眼色,表示有敌人潜至,略提高声音道:“既然同兴社的手足已离开,在下必须立即上路,赶往冠军与他们会合。”冠军在弘农之南,是朱粲的地头,李阀势力难达的地方,他们逃往该地,是合乎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