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思索片晌,朝徐子陵道:“陵少在想什么?”
他并没期待真正的答案,只是想徐子陵提供高见。岂知徐子陵坦白招供道:“我在想若只准我在此刻见到师妃暄或石青璇其中一人,我会选谁呢?”
寇仲和跋锋寒面面相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子陵竟坦然说出心内的秘密,且是这么私人的问题。
徐子陵淡然道:“幸好我永不用在现实中作出这样的选择,否则我会选择两个都不见。”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听子陵的话,隐有生离死别的味道,是否不看好我们明晚的突围战?”
徐子陵叹道:“你该比我更清楚,只要康鞘利放出猎鹰,掌握我们从何处出山,除非我们三人肯舍弃其他人逃命,否则必死无疑。”
寇仲苦笑道:“真相真残酷,老跋怎么看?”
跋锋寒目光投往愈飞愈高的无名,漫不经意地说道:“从没有一刻,我感到死亡是那么接近和不可逃避!即使面对毕玄亦没有这感觉。坦白说:我非常享受这种死亡的感觉和压力。兄弟!应否把无名召下来?它离开了我射月弓的保护范围。”
寇仲微笑道:“既然我们必死无疑,就要死得漂漂亮亮的。”接着发出尖啸,召无名回来。
倏地破风声起,在西南的一座山峰后升起六个黑点,迅速扩大,快速飞至,赫然竟是唐军豢养,用来对付无名的六头恶鹫。三人自然反应的分别掣出刺日、射月、柘木三弓,架箭在弦。无名本能地感到危险,一个盘旋朝三人站立处滑翔急降,一下子从离他们头顶逾百丈的高空,滑泻近五十丈。此时六头恶鹫毫无顾忌的看准无名,逼至离无名只有三十多丈的距离,振翼加速,疾如箭矢。弓弦声响,三支劲箭划破虚空,趁无名继续下滑,朝在它头上联群袭来的恶鹫疾射。鹫嘶羽落,三鹫同时中箭身亡,坠往两山间的深渊,其他三鹫吃惊飞散,在三人有机会射出第二支箭前,亡命飞逃,转瞬没在山峦后。
无名回到寇仲肩头上。寇仲收回刺日弓,犹有余悸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李世民应在附近。”
跋锋寒摇头道:“李世民仍在山区外,这回只是意外事件。这种产自大草原的恶鹫性情凶猛好动,豢养者必须每天放它们自行觅食,以保持其凶性。它们非是受指示攻击无名,只因猎鹰是它们从小就被训练的攻击目标,故见到无名会自发性的攻击。”
寇仲轻抚无名,呼一口气道:“这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若能把其它三头射下来,那有多好。”
跋锋寒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六头秃鹫只剩三头飞回去,敌人会有什么反应?”
寇仲道:“当然晓得是遇上我们。咦!照道理康鞘利该派出猎鹰,看看我们在什么位置,猎鹰可以安全地在箭矢不及的高空侦察敌人,康鞘利不会错过这良机。”
跋锋寒道:“这或者是我们在出山前唯一除去对方猎鹰的机会,还不立即动手脚。”
寇仲忙掏出陈老谋给他盛载毒液的小瓶子,为无名一对鹰爪尖锋涂上毒液。完成后寇仲欣然向停在护腕甲上的无名道:“乖宝贝你荣升一级,从猎鹰变成毒鹰,要你同类相残只是迫于无奈,因为战争就是这个样子,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恁多废话。”
三人均心情紧张、目光搜索西南天空。
寇仲一震道:“!果然给老跋猜个正着。”
在蓝天白云下,一个仅可目见的黑点在高空出现,在山峦上盘旋缓飞,逐渐接近。无名露出注意神色,鹰目精光闪闪瞧着高空上的同类。
跋锋寒道:“鹰性好斗,会攻击进入它所在领空的其他同类,目的非是杀死对方,免致两败俱亡,只是驱逐的性质。去吧!”
寇仲早等得心焦,发出进攻的鹰言,无名振翼高飞,朝在三人头顶上空的敌鹰斜冲而上。事关全军存亡,三人提心吊胆,呼吸屏止的仰首观望。敌鹰发觉危险逼近,更可能认为自己是入侵者,一个急旋,往西南滑泻逃去。无名不知是否因被困锁多时,火气特猛,迅疾如风的追上敌鹰,两爪箕张,破空翔下,往敌鹰背部抓去。羽毛激飞。敌鹰一声嘶鸣,往下急堕逾三十丈,才振翼续飞,无名没有乘势追击,不降反升,在高空耀武扬威的盘旋。
跋锋寒目光追踪不住远去的敌鹰,沉声道:“跌!跌!跌!”
敌鹰继续远去,变成个小黑点。
寇仲懊丧地说道:“不是见血封喉吗?难道没有抓破皮肉?”
徐子陵嚷道:“成功了!”
敌鹰呈现异常的飞行姿态,在三人期待渴望中,下堕十多丈,又继续飞行片刻,始往下急堕,谁都看出敌鹰果是毒发身亡。寇仲和跋锋寒同声欢呼,雀跃不已。
寇仲道:“我们现在究竟有多大成功突围逃亡的机会?”
徐子陵叹道:“现在该是九死一生,比之以前大有改善。”
寇仲摇头道:“不!我们定能突围逃走,因为老天爷仍站在我们的一方。”
在多云的西方天际,挂着一钩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云隙处隐可见到一颗两颗黯然无光的星辰,就是这么一个晚上,突围军离开山区,悄悄从隐蔽的出口,注进伊阙西北方的树林区。寇仲冒险放出无名,在高空侦察远近形势,肯定没有敌人在近处埋伏,遂下令开始迈向危机四伏的艰巨旅程。他把突围军分成五军,自己亲率三千前锋军居前,在跋锋寒和徐子陵辅助下负起突围开路的重责。杨公卿、麻常、王玄恕的三千军居中,总揽全局。押后军三千,由跋野刚指挥,邴元真为副。左右两翼军各千五人,分由单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将。他们的目标是要穿过寿安和伊阙间的丘陵树林地带,直奔南方。
无名回到寇仲肩头,寇仲一边策骑穿林过野,边道:“李小子非比李元吉,我们必须小心应付。”
跋锋寒和徐子陵默然不语,没有回应。林木渐疏,先锋军抵达密林边沿区域,林外野原黑压压一片,教人心头沉重。
寇仲忍不住问徐子陵道:“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
徐子陵勒马停定,沉声道:“敌人在外面!”
跋锋寒双目神光电闪,说道:“我们再无退路,只有向前直闯,以快制慢。”
寇仲点头道:“就是如此!”忽然石破天惊的狂喝道:“弟兄们!随我来!”夹马领先出林,徐子陵、跋锋寒紧随其后,领着三千骁骑,像一条怒龙般抛开一切顾忌,刺进夜色茫茫的原野去。其他四军接续出林,蹄声震动大地,万余骑在草原上狂驰。
蓦地喊杀声起,前方与左右处各有火把光涌现,隐约见到漫山遍野均是唐军,以惊人的声势把去路完全封锁,再迎头朝他们杀来。
寇仲三人领军出林之前,曾细想过各种可能性,例如唐军告警的烽烟四起,屯驻山区外各战略要点的唐军部队四面八方赶来截击,而他们则以集中对分散,以快对慢,迅速横过草原,逃往南方等等;却偏没想过眼前这般情况,就是敌人竟掌握到他们突围的路线,严阵以待的迎头痛击,而他们直至此刻仍无法猜到李世民在失去猎鹰后如何掌握到他们所选的路线。
朝他们杀来的是骑兵部队,兵力在万人许间,领军大将狂喝道:“本人王君廓是也!寇仲你已走投无路,还不弃械投降?”
寇仲早弯弓搭箭,哈哈笑道:“王大将军不嫌言之过早吗?”
“嗖”的一声,劲箭离弦,直朝正从千步外领军驰来的王君廓射去。王君廓不慌不忙,左手盾牌护身,右手长矛闪电前挑,正中箭锋,“当”的一响!王君廓虎躯剧震,终成功把箭挑飞,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和精准的矛术。左右十多亲卫高手立即拍马抢前,护在王君廓前方,阵势尚未完成,跋锋寒和徐子陵远射而来的两箭,贯穿其中两名亲卫胸膛,溅血堕马。王君廓一声令下,以他为首的前锋军速度减缓,人人举盾护挡,两翼骑兵加速冲刺,像一对巨钳般从左右冲击而至,在骑战部署上当得上因敌制宜、灵活如神。
寇仲见势不妙,心忖若硬给王君廓缠斗于此,待得更多唐军来援,必无幸理。遂发出命令,单雄信和郭善才两支翼军立即冲前,迎击左右杀来的敌骑。自己则和徐子陵、跋锋寒势子不变,像井中月的尖锋领着三千骑兵,直冲以王君廓为首的敌阵。箭矢漫空,敌我双方在短兵相接前互以强弓劲箭远距攻击,不断有人中箭堕马,饮恨当场。马蹄踢起的尘土直卷夜空,蹄声起落的轰鸣摇撼天地,双方兵将迅即投入惨烈战斗,就像一个没完没了的人间屠场、修罗地狱。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身先士卒,为手下挡去大部分箭矢,他们已无暇发箭,寇仲的井中月、跋锋寒的偷天剑、徐子陵的长矛,或砍或扫,或挑或拂,硬把敌骑射至的劲箭挡开,杀进敌阵去。喊杀声震天响起,刹那间他们面对三方全是如狼似虎、奋不顾身杀来的敌人。
即使以徐子陵之爱好和平,不愿杀生的天性,在这种情况下亦别无选择,真气贯注长矛,护在寇仲右翼,长矛灵如龙毒似蛇的遇敌刺敌,见人杀人。跋锋寒护在左方的偷天剑比谁都更狠更辣,使寇仲全无左右之忧,专注前方,井中月黄芒每一闪耀,总有人应刀倒地。本立在他右肩的无名吃惊下飞上高空,寇仲在血肉横飞的恶战中,再无暇兼顾。他们对敌人的部署一无所知,只晓得全力破敌突围,朝南杀去。王君廓并没有和他们三人硬撼交锋,反避过三人,率亲兵猛攻三人后方紧随而来的部队。杀声再起,敌我左右翼军短兵相接,近身肉搏于马背上,战幔全面拉开,杀得天昏地暗,惨烈至极。
跋锋寒见势不妙,若给王君廓把他们的前锋部队分中切断,杨公卿和跋野刚随后而来的中军和押后军,势将被截断于后,那时纵使他们能突围而去,随后而至的部队势遭围歼之祸,大喝道:“子陵和我去杀王君廓!”这句话以真气逼出,盖过所有兵器交击和厮杀声,敌人立时阵势微乱,人人都想到跋锋寒和徐子陵,确有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能力。
寇仲喝应道:“你们去吧!且看谁能挡我!”一刀疾劈,冲来的敌骑给他劈得飞离马背,连人带兵器抛堕远方。
跋锋寒和徐子陵即策骑回冲,在敌阵中闯出血路,往王君廓所在杀去。
寇仲狂喝道:“儿郎随我来!”手下同声呐喊,决意死战,在寇仲领头下所到处人仰马翻,转瞬破开敌方骑阵,怒龙般冲到敌阵后方。
蓦地左方山林间杀声震天,一队近五千人的骑兵队在尉迟敬德、庞玉和长孙无忌率领下,掩杀而至,声势惊人至极点。同一时间大后方蹄声轰鸣,漫山遍野的唐军骑兵循突围军路线穿林而来,望着跋野刚的押后军纵骑冲刺。寇仲此时领着仅千多人的骑兵队冲上一处丘陵高地,后方徐子陵和跋锋寒则领着数百人仍与敌骑缠战不休,为杨公卿赶至的中军开路,两方翼军则成混战之局,在广阔的丘陵草原你追我逐,战情激烈。寇仲首次生出大势已去的颓丧感觉,他千辛万苦,施尽浑身解数逃到这里来,眼见突围在望,岂知一下子所有希望均被李世民的优越部署和如狼似虎的悍将雄兵所粉碎,全军被冲击得支离破碎。而他正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迎击尉迟敬德正横切而来的部队,一是回身返回后阵,与己军会合重组再作突围。
寇仲振起精神,大喝道:“弟兄们!随我来!”就那么策马回头,重返后阵。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吧!跋锋寒和徐子陵刚好杀出重围,后面是杨公卿和麻常所率领的实力仍算完整保持队形的三千中军,忽然号角声起,正跟他们浴血苦战的王君廓骑兵队竟散开放过他们,潮水般往北驰去,摆明是要与从树林中紧蹑着跋野刚的押后军的人马前后夹击他们,战术灵活高明。
寇仲和跋、徐两人交换个迅快的眼神,均晓得李世民正在附近,以号角指挥这场月黑风高下的截击野战。四方远近全是火把闪耀的光芒,一时间弄不清敌人部署虚实,王君廓军的改变目标,更登时令他们完全暴露在由西面漫野攻来由尉迟敬德、长孙无忌和庞玉所领唐军的冲击下。寇仲当机立断,狂喝道:“小陵、老跋护送杨公所部突围,其余的儿郎随我来。”就那么领着千余手下,从中军队伍间穿过,朝着王君廓的骑兵队尾巴杀去。心中更晓得两支翼军宣告完蛋,沦为敌人追杀的目标。跋锋寒和徐子陵齐声答应,领着千许骑兵离开中军,迎击西面而来的敌人。
杨公卿和麻常的中军继续往前硬闯,这批人全是追随杨公卿多年的子弟兵,作战经验丰富,上下齐心,逢此兵荒马乱之际,仍阵形不变,前冲者盾牌举前,护人保马,全速催骑,望南冲杀。杀声震耳,跋野刚本意是要力抵从后方追来的敌人,见寇仲回师来会,忙改变主意,舍后方敌人朝前冲杀,变得王君廓的骑兵队前后受敌,陷于劣势。寇仲展开人马如一之术,超前追上敌人展开正面交锋,敌人难有一合之将,他乘势进击,更是斩瓜切菜的到处人仰马翻,即使以唐军的训练精良,亦告吃不消,四散奔避,任他**,转眼与跋野刚押后军会合。寇仲一声狂喝,又回师往南杀去,硬把敌人冲成两截,领着跋野刚三千押后军,破围而出,朝杨公卿、麻常由中军变成前锋军的队伍追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则到了生死一线的危险境地。他们深进敌阵,来回冲杀,务要把兵力在他们四倍以上的敌骑尽力牵制,双方均伤亡惨重,他们的手下减至七百多人,且被敌人成功切断,只能各自为战。掉在草原上的火把在杂树间燃起大小数百处火头,熊熊光燄下战场血红一片,烽烟四起,目所能及的战场均是追逐厮杀的敌我骑兵,马躯人体,伏尸处处,情况惨烈。“当!”跋锋寒挑开庞玉从侧攻来的宝剑,反手一剑疾刺庞玉胸口,庞玉正被他的偷天剑震得手臂酸麻痛楚,无力回剑格挡,只好往马侧倾斜躲避。跋锋寒招式突变,剑锋刺进庞玉左肩,正要运劲伤他筋骨,一个黑点照面拂来,原来尉迟敬德的归藏鞭鞘如电点至,无奈下收剑挑挡,长孙无忌趁机护着受伤的庞玉退开。归藏鞭尚要进攻,突见跋锋寒身旁唐军纷纷堕马,赫然是徐子陵杀至,连挑十多人后一矛刺向尉迟敬德,任后者如何自负,也不敢力抗两人联攻,忙随长孙无忌等后撤。
徐子陵喝道:“我们走!”跋锋寒环目一扫,身边追随者仅余百多人,哪敢恋战,喝一声“好”,与徐子陵并骑冲前,朝西杀去。两人均是气脉悠长,虽身上多处负伤,仍夷然不惧,视敌方千军万马如无物,趁敌方三大主将退避的空隙破绽,瞬息间冲出重围,可是身旁仅余二十多名手下,差点全军覆没。后方敌人重新分出一军,在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率领下继续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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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锋寒指着西面密林,大喝道:“那边走!”徐子陵抛开要与寇仲会合的念头,与手下追在跋锋寒身后,往西面远处密林逃去。大地草原在马蹄下向后飞泻,忽然前方火把光起,一队人马从密林冲出,人数达二千之众,领头者竟然是本该守在山区北端出口的李元吉,在薛万彻、秦武通、李南天、冯立本等诸将簇拥下,迎头杀至,截断前方去路。
李元吉哈哈笑道:“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知别无选择,晓得唯一生路,就是破围入林,否则必难生离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