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细雨,漫天洒下来。自午后开始,天上的云愈积愈厚,遮日蔽天,到黄昏时终落下小雨点。整个伊洛平原被茫茫雨粉笼罩,如烟如雾。
胜利的大唐军对整个战场的清理,搜索敌人的行动,到此时告一段落,开始在伊阙城西南方的平原集结和重组。寇仲比任何人更明白李世民的心意,一天未杀他寇仲,他绝不会罢休。大规模的搜索行动,即将全面展开。
寇仲带着无名和一颗正在受伤淌血的心,来到能遥眺大唐军行动的小丘上,感觉着孑然一人的孤独滋味。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他终尝到惨败的痛苦和失落。雨点洒到脸上,凉浸浸的。蓦地一道人影从左方密林闪出来,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你真的未死!”寇仲一声怪叫,扑下山坡,与跋锋寒拥个结实,欢喜得眼睛贯满热泪。
跋锋寒叹道:“子陵他!唉!子陵……”
寇仲如受雷击,脸上血色褪尽,往后跌退三步,颤声道:“子陵?”
跋锋寒苦笑道:“不要误会,子陵仍死不去;不过被杨虚彦以石之轩的魔功加上《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歹毒武功重创,幸好侯希白想起有石青璇在,她已成能令子陵复原的唯一希望,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寇仲一呆道:“侯希白?”
跋锋寒把经过说出来后,目光投往远方的唐军,双目立即杀机大盛,淡淡地说道:“我要李世民双倍奉还我们所受的折辱和痛苦。”
寇仲晓得徐子陵仍健在,立即龙精虎猛起来,说道:“李小子这回杀不死我寇仲,叫人算不如天算。事实上我们的突围战非是一败涂地,至少我们三个仍是活生生的,子陵醒过来后便不会有事。我们去找杨公、麻常、王玄恕和陈老谋那队兄弟,他们理该成功突围逃出生天。”说罢发出命令,无名冲天而起,侦察远近。
两人仰天观察无名飞行的姿态,跋锋寒道:“若我所料无误,李世民现在是故意予我们足够时间收拾残兵,继续南下,而他因有水路之便,根本不怕我们飞出他的手指隙。”
寇仲点头同意,以李世民的力量,大可把搜索范围扩展至伊阙和寿安南面的山野,但他却没这般做。摆明是让寇仲与残兵败将会合,令他难以独自逃亡,再挥军追击,置寇仲于死地。
蹄声在南边响起。寇仲一震道:“该是我们的人,见到无名故赶来相会,我们去看看!”
两人展开脚法,越过另一座小丘,漫天风雨下只见麻常和七、八名手下,正朝他们方向奔来。两方相见,恍如隔世。
麻常隔远便泪流满脸,悲泣道:“少帅快随我来,杨公不成了!”
这句话有如青天霹雳,震得两人浑身麻痹,呆在当场。
徐子陵睁开双目,见到侯希白正全速催舟,自己则躺在船尾,五脏六腑似被小刀切割般疼痛难当,体内真气涣散,浑身无力,两腿瘫软,脑袋像有上千根小针无情地刺戳肆虐,难受得差点呻吟出来。徐子陵最后的记忆止于杨虚彦漆黑发亮、邪恶诡异的魔手,对眼前所见却无法理解,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侯希白正回头察看后方,闻声别头,大喜道:“子陵醒啦!觉得怎样了?”
徐子陵无力地闭上双目,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侯希白扼要解释一遍,说道:“我现在要立即把你送往青璇处,只有她才能令你复原。”
徐子陵虎目再睁,已神气多了,勉力坐直身体,沉吟道:“若敌人沿河追来,早晚会追上我们,我必须争取一晚打坐自疗的时间,否则终逃不过敌人的追击,杨虚彦乃追踪的高手,绝不会坐看我们离开。”
侯希白点头道:“那我们就沉舟登岸,只要子陵能恢复几成功力,我们大有逃生的机会。”
寇仲和跋锋寒在附近一座密林见到杨公卿,他挨着一棵老树躺在林内,面如死灰,致命是一枝贯背而入的劲箭。陈老谋、王玄恕、跋野刚、邴元真团团围着他,却是回天乏术,一筹莫展。寇仲一眼看出杨公卿生机已绝,性命垂危。他强忍热泪,来到杨公卿旁跪下,抓起他双手,送出长生真气。林内蛰伏着近五千突围逃至此处的杨家军、飞云卫和来自洛阳的将兵,人人身负创伤或躺或坐,在凄风苦雨下,一片穷途末路的气象。
杨公卿眼睑颤动,终睁开眼睛,见到寇仲,躯体微颤,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哑声道:“少帅!”
寇仲涌出英雄热泪。
跋锋寒在杨公卿旁蹲下,探手抓着他右肩,察看他背后箭伤,神情一黯,摇首无语。
寇仲强忍悲痛,说道:“一切都没事啦!”
杨公卿不知是否受寇仲输入真气影响,双目神采凝聚,脸上抹过一阵红晕,反手抓紧寇仲双手,说道:“我早知少帅不会出事,胜败乃兵家之常,只要少帅坚持下去,终有直捣关中的一天。”
寇仲晓得他回光返照,心如刀割,自第一天认识这位亦师亦友的名将,他一直像慈父般关怀和照顾着他,义无反顾全力的支持他,而他却因自己的策略斗不过李世民而身亡,悔恨像毒蛇般噬咬他早伤痕累累的心。“噗!”麻常在杨公卿旁跪下,脸孔埋在双手中,全身抽搐,却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其他将士无不凄然。
杨公卿像用尽生命仅余的力气般松开抓着寇仲的一对手,露出最后一丝笑意,柔声道:“有生必有死……少帅……”寇仲大骇,把耳朵凑到他颤震的嘴旁,杨公卿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给我杀死李建成。”喉头“咕”的一声,就此断气。
侯希白和徐子陵躲在洛水西岸一处密林内,瞧着近三十艘载满兵员的大唐水师船,满帆驶过。
侯希白叹道:“情况真令人担心。”
徐子陵摇头道:“我们该高兴才对,李世民从水路把大批兵员调往南方,表示寇仲仍然健在,故要断寇仲往锺离的去路。否则李世民当掉头去攻打陈留的少帅军,而不会在此浪费时间。”
侯希白苦笑道:“有道理!但我却在担心寇仲,他凭什么来应付李世民的追杀?”
徐子陵道:“战争从来都是这么残酷无情,寇仲必须证明自己纵使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仍能把李世民的大军牢牢牵制,直至宋缺大军来援,而我深信他有这个能力。”
侯希白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我也安心点。子陵现在感觉如何?”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杨虚彦不但学晓《御尽万法根源智经》魔功,更练成令师的《不死印法》。”
侯希白色变道:“这是不可能的。”
徐子陵叹道:“事实却是如此。希白兄可否把《不死印法》念一遍来听听,希望明早启程时我再不用你老兄背着我来走路。”
漫天风雨的黯黑中,寇仲、跋锋寒、麻常、陈老谋、跋野刚、邴元真和王玄恕七人,立在密林旁靠近伊水一处山头高地,瞧着三艘大唐巨舰,沿伊水驶来,望南远去,人人心头沉重,感到前路艰难灰黯!只有寇仲双目神光闪闪,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杨公卿的死亡对他造成严重的打击!可是杨公入土为安后,他立即恢复过来,杨公之死反激起他的斗志。不计徐子陵,他们七个人是突围军仅存的七位领袖,洛阳群将中只跋野刚、邴元真和王玄恕三人能追随寇仲到此地。其他大将如段达、崔弘丹、孟孝文、单雄信、郭善才、张童儿等十多人均命丧当场,可见战况的惨烈,突围军伤亡之重。
寇仲忽然道:“假若我们背崇山结阵而战,可以守多久?”
众人均明白寇仲的意思,由于敌人有水路之便,可迅速调动大批兵员,无论他们往任何一方逃遁,必给敌人截击于途上,不要说南下千里逃往锺离,襄阳那一关他们肯定闯不过去。换句话说,他们绝没有逃脱的侥幸。但若就地背险一战,虽终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却死得轰轰烈烈,不用似丧家之犬般给人赶得窜南遁西,死得窝囊!这是所有人对寇仲说话的理解。
麻常颓然道:“我们的箭矢足供我们顽抗三个昼夜。”
陈老谋嘿然道:“没有箭矢可削木为箭,我的工事兵尚余一百二十五人,以树干筑垒寨,广布陷阱,守个十天半月该非困难。”
跋野刚叹道:“可是粮食的问题却无法解决,即使我们狠心杀马吃肉,仍支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更大的是士气的问题,既明知必死,当有人生出异心。”
寇仲摇头道:“我们不是必死,而是必胜。前晚将是我寇仲最后一次吃败仗。”
众皆愕然。
跋锋寒大讶道:“少帅凭什么有把握打一场胜仗?”
寇仲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大家试想想以下的一种情况:我们背崇山峻岭结阵,而又有源源不绝的粮食供应,兼有大批威力庞大足够摧毁李世民整师军队的歹毒火器,情况又如何?”
跋锋寒剧震道:“对!我差点忘了,你是否指襄城南面的天城峡,那确是似绝不绝的险地,但火器从何而来?”
麻常等至此晓得寇仲非是胡言乱语,均生出希望,纷纷追问。
寇仲解释道:“天城峡是当年我们逃避李密和曲傲的追杀,于襄城南面高山发现的峡道,全长半里,两边岩崖峭拔,壁陡如削,北端狭窄至仅可容一车一骑通过,峡口外是起伏无尽的丘陵山野,天城峡与襄城间还隔了横跨数十里的隐潭山,只要我们在天城峡北端结阵固守,令敌人以为我们陷身绝境,而事实上我们则后有通路,我们将可把李世民大军牢牢牵制,直至救兵来援。”
邴元真等恍然大悟,喜出望外。就像在怒海沉舟的当儿,发现陆地在咫尺之外。襄城位于洛阳东南百余里处,若他们横过伊水,朝东行军五十里许,即可抵天城峡,而此着将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说不定还以为他们患了失心疯,自投绝地。
寇仲继续道:“至于火器,则是我和子陵从阴癸派手中抢来的战利品。这批来自江南的火器,阴癸派本要运往长安助杨虚彦和杨文干造反之用。给我和子陵取得后,藏在长江一处支流的岸旁秘处,倘若我们到天城峡后,立即派人把火器起出来,一来一回,半个月时间肯定足够。我们将可给李世民一个大惊骇。”
众人无不听得精神大振,一洗颓唐之气。
跋锋寒点头道:“我们舍锺离而取襄城,李世民会怎么想呢?”
陈老谋兴奋道:“他当然会以为我们是走投无路,行险一搏攻打襄城。”
跋野刚道:“也许他误以为我们是声东击西,事实上是想冲破李世勣的封锁线,逃返陈留。”
寇仲道:“不管李小子想东或是想西,现在我们成败的关键是能否到达天城峡,我们必须多方惑敌,此行才有机会成功。各位有何高见?”
王玄恕道:“玄恕对附近的环境比较清楚。若我们沿伊水西岸南行,沿途均是山野丘陵之地,以李世民的精明,会在南方前路平原等候我们,而不会冒险在山野截击。当我们抵达伊水南端尽头,立即改往东行,直扑襄城,将大出对方意料之外,我们则过襄城不入,诈作直扑陈留,可令对方慌忙调军兜截,到此时我们穿越隐潭山,往天城峡进发,只是这般行军,足可拖延十天光景。”
寇仲喜道:“好计!就这么决定。我们立即重组军队、振奋士气。从没有一刻,我比现在更有信心令李世民吃一个大亏,因哀兵必胜。”
众人轰然答应。
黎明前,云散雨收。徐子陵从深沉的调息中天然醒转,长长呼出一口气。
在他旁护法的侯希白大喜道:“有没有进展?”
徐子陵点头道:“我现在恢复一、两成功力,可在丹田凝聚真气,杨虚彦自创的黑手魔功真厉害,我现在绝不能和人动手,否则将永难痊愈。”
侯希白道:“子陵能否凭本身功力恢复原状?”
徐子陵沉吟半晌,苦笑道:“杨虚彦的邪毒深深侵蚀我的经脉和腑脏,我能保不死,全赖长生气对他邪功魔法的天然抗力,除非能把邪毒完全驱除,否则我根本无法真正运功疗伤。”
侯希白骇然道:“杨虚彦竟变得这么厉害?你现在已清楚不死印法,仍不能自疗吗?”
徐子陵道:“这两成许功力的恢复,是在晓得不死印法后的骄人成绩,若我能看一遍《御尽万法根源智经》,说不定可驱走邪毒,现在却是没有办法。”
侯希白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赶去青璇隐居之所。”
徐子陵想起可见到石青璇,心中一热,正要点头答应,一艘快速斗舰沿洛水从南驶至。两人均瞧得心中一沉,大感不妥。
侯希白把徐子陵扶起来,说道:“他们肯定猜到我们弃舟登岸,更晓得子陵伤重难行,要不要我背你走。”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我还走得动。”
侯希白抓着徐子陵衣袖,穿入洛水西岸密林,往西疾行。斗舰在后方缓缓靠岸,十多道人影从舰上飞登岸陆,往他们追来。
侯希白骇然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怎能掌握我们确实的位置?”
徐子陵抬头望天,三个黑点在上空盘旋,叹道:“我们是棋差一招,忘掉身上的血腥气,故瞒不过这三头恶鹫。”
侯希白道:“走!”
少帅军分散在密林山野间休息,高处遍设哨岗,监视远近。他们采取昼伏夜行的策略,白天易于防范敌军追蹑袭击,夜色则有利秘密行军。寇仲又定时放出无名在高空侦察,除非敌人有隐身之术,否则休想以奇兵突袭。昨夜他们全速赶路,直抵离伊水尽端只余十多里的山野,但亦到达可能被伏击的危险区域,故必须养精蓄锐,以应付入黑后的行程。
寇仲和跋锋寒在伊水西岸一处山头放出无名,陈老谋来找两人道:“我有些很不祥的预感,觉得李世民不会放过在伊水南端截击我们的机会。”
寇仲微笑道:“陈公对此有什么好提议?”
陈老谋道:“我想立即伐木造桥,入黑后架起浮桥迅速渡河,到李世民发觉时,我们早远离伊水,他只能从后赶来。”
跋锋寒沉声道:“李世民此人不能小觑,说不定他已有人在对河监视我们,可及时于我们渡河时赶来施袭。”
陈老谋道:“我们可先派一支精锐泅水渡河,摸清楚对岸形势,才下决定。”
寇仲同意道:“陈公的提议甚为周到,造桥的事交由陈公处理,最重要是不动声息,若被李世民晓得我们造桥,便非常不妙。”
陈老谋微笑道:“这个包在老夫身上。”欣然领命去了。
寇仲转向跋锋寒道:“我有一项重要任务,必须劳烦你老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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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用说得这么客气。”
寇仲一阵感动,探手搂着他肩头道:“那我再不会对你客气,就请你老哥立即渡过伊水,全速赶往陈留,把我们这边的情况通知行之,着他竭尽全力坚守陈留,直至宋缺大军来援。只你老哥有本领突破李世勣的封锁,其他人都不行。”
跋锋寒轻松地说道:“就是这么简单?不若让我顺道去起出火器,再从天城峡另一端回来与你会合,当可省却十来天工夫,且保证不会被唐军察觉。”
寇仲大喜道:“这就更理想。行之会为你安排飞轮船和足够人手,最好同时运来粮草辎重,那我们应付起李小子,当更有把握。”
跋锋寒目光投往对岸,淡然自若道:“坦白说,我现在心中蓄满窝囊气,只要能伤害唐军的事我都会去做。我不但为你,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气。现在我立即动身,若对岸有唐军的探子,我会顺道为你清除。兄弟!天城峡再见,保重!”
寇仲把火器藏处向他仔细告知后,紧拥一下他肩头,一切尽在不言中。跋锋寒拍拍背上的偷天剑,几个纵跃,没进河水去,不溅起半点水花,就那么从水底潜往对岸。
侯希白迅如鬼魅的在山林间飞掠,绕个大圈回到躲在附近山头的徐子陵旁,学他般在草树丛中蹲坐,低声道:“我把你染满血渍的衣物缚到那头黄鼠狼身上,令它吃痛急遁,我回来时则运功收束毛孔,不使体气外泄,希望这一招有效,否则我就要把你背负起来杀出重围。”
侯希白颇不像寇仲和徐子陵,对衣着讲求干净整洁,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携带替换的衣服。适才两人在逃走途上,遇上一头觅食的黄鼠狼,徐子陵着侯希白把黄鼠狼捉拿,脱下血衣,他则换上侯希白包袱内的衣服,施展此计。
徐子陵微笑道:“我们至少成功了一半。看,三头恶鹫追着去了!”
侯希白亦注意到三鹫望西飞去,且不住低飞,它们是爱吃腐肉的飞禽,对血腥气味特别敏锐。
侯希白低声道:“来了!”
破风声起,十多道人影在林木间掠过,循着秃鹫的飞行路线迅速去远,带头者赫然是李元吉。
侯希白大喜道:“成了!”
徐子陵一把拉着他,防他露出身形,低声道:“多点耐性!”话犹未已,一道黑影现身于一株高树近顶横杈处,往四方张望,正是练成《不死印法》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杨虚彦。
侯希白倒抽一口凉气,暗呼好险。两人缩入树丛里,不敢透出半口气。听得杨虚彦冷哼一声,追着李元吉等人的方向掠去,迅速不见。
侯希白松一口气道:“这小子真狡猾,现在怎么办好?说到逃避敌人追杀,没多少人比子陵和寇仲更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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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微笑道:“当年我和寇仲为躲避李密的搜捕,曾在这一带山野东窜西逃,故对附近形势有一定的认识,应可甩掉他们,来吧!”
两人离开藏身处,远颺而去。
夜色甫临,陈老谋立即使人架设浮桥,五千人马迅速渡河,再把浮桥拆毁,望东急行,一口气急赶近四十里路后,人马睏乏不堪。寇仲捡选一处野树密生的高地,伐木为栅栏,成为原始却有效的防御措施,然后令全军在山头生火造饭,好好休息。寇仲则和麻常、王玄恕、跋野刚、邴元真四人走到营地西方另一座山头,放出无名,观察伊水那方向的动静。离开危机四伏的伊洛野原,更远离损兵折将的伤心地,众人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危机未过,心情已大为开朗。何况有明确的应付策略和目标,与新败时的颓丧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跋野刚道:“我们此着肯定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令他原先的计策派不上用场,所以直至此刻他仍未能及时追来。”
邴元真点头道:“至少不用每一刻都活在唐军水师威胁的阴影中。”
寇仲瞧着无名在高空的活动,心想的却是埋骨伊水另一边的杨公卿,欲语无言。
王玄恕道:“李世民会以为我们走投无路,故冒险往陈留硬闯;在这情况下,他倘若知会襄城守军,自己则率大军随后追逼,待我们走得筋疲力尽时来个前后夹击,可轻易把我们击溃。”
麻常同意道:“玄恕公子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王玄恕苦笑道:“我再非什么公子,唤我玄恕会令我舒服点。”
寇仲探手搂着玄恕肩头,爱怜地说道:“你是我们钟爱的小弟弟。唉!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
王玄恕颓然道:“希望李渊能善待我爹吧!”
寇仲陪他叹一口气,摇头无语。跋野刚与邴元真交换个眼色,对寇仲的神情感到愕然。
王玄恕嘴唇微颤,终忍不住问道:“少帅好像并不看好我爹。”
寇仲沉声道:“玄恕你必须坚强面对残酷的事实,就像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每一个人均可能遇上不测灾祸。”
麻常讶道:“董淑妮现深得李渊宠爱,为讨好爱妃,李渊该不会下辣手对付玄恕投降的族人吧?”
寇仲道:“希望我猜错。因问题不是出在李渊身上,而是在背后操纵李阀的魔门中人,所谓‘多个香炉多只鬼’,由于玄恕尊翁深悉魔门秘密,对淑妮又极有影响力,所以杨虚彦之辈绝不会容这样的一个人安然入长安的。”
王玄恕一呆道:“爹怎会晓得魔门的事?”
寇仲头痛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告诉你,但望令尊吉人天相,可是玄恕你该在心里作最坏的打算,争霸天下就是这么残忍无情的一回事。看无名的鹰舞,李世民的快速骑兵部队正从西南方漫山遍野的杀过来,瞧势头,李世民会立即纵兵猛攻我们,设法把我们困死在山头上,我们快些回去作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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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轰然答应,士气昂扬。
侯希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咦!那边有座荒村。”
徐子陵倏然止步,瞧着山路斜坡尽处从林木间露出的屋顶,百感交集地说道:“就是在这座村子,我们遇上董淑妮。希白兄想告诉我什么事?”
侯希白叹道:“子陵兄该知我无法把妃暄入画的事。直到此刻,我仍没有捕得妃暄神态的把握。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除妃暄外,我又多了个没法以笔锋去捕捉她最动人一刻的美人儿,就是石青璇,两个都和你有关。”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婠婠也该是很艰难把握捕捉的,为何你又能挥笔立就的把她画得那么好。”
侯希白索性移到一块大石坐下,目光投往正在西沉的夕阳,苦笑道:“那是没法解释的事。子陵因何领我到这座村子来,不知如何?我总感到这座荒村有点不对劲。”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露出深思的神色,淡淡地说道:“我自受伤后,人却反像比以前清醒得多,想到很多以前忽略的事,灵台空朗清明;刚才隐隐感到应朝这个方向来,因为觉得这里会发生一些事。”
侯希白皱眉道:“以子陵目前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吗?”
徐子陵微笑道:“我岂是爱生事的人?但事情很奇妙,一直以来,由于我身怀有疗伤神效的长生气,从没能令我束手无策的内伤,而这个灵效终被杨虚彦融合两大秘法于一身的可怕魔功破去。暂时我再不能恢复原有能与敌争雄斗胜的武功,可是我的精神和灵觉不但没因武功减退而削弱,反而比之以前更凝聚、更清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侯希白喜道:“这么说,受伤对你可能不是坏事,反是修行上一个难得的转机;到子陵内伤尽愈时,修为可能会像脱胎换骨的更上一层楼,达到舍此之外别无他途的突破。不过我仍不赞成你去冒险,若你有什么不测,我如何向寇仲、跋锋寒、妃暄和青璇交代?”
徐子陵慢条斯理道:“那你就必须信任我的预感,荒村内等待我们的事物虽是祸福难料,但我总感到是关乎我精神修行的一部分。修行非是逃避而是面对,只有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人的潜藏力量始能发挥出来。这当是希白兄一个机会,希白兄以画道入武道,必须经得起风浪和考验。”
侯希白苦笑道:“你的话言之成理,不过我们的敌人是李元吉和他麾下众多高手,再加上个杨虚彦,无论我怎样自信自负,仍不敢保证你的安全。”
徐子陵道:“这可能正是我精神异力的作用。一路逃到这里来,我都有一种清晰灵明的感觉,似乎晓得真正的危险在什么地方,故不住改变逃走的路线,最后抵达这座荒村,且隐隐感到荒村是唯一的生路,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希白兄只能信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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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白露出笑容,大感兴趣地说道:“子陵的说法玄之又玄,却又似是隐含至理。我可否顺带问你一个问题,就是子陵此刻能否感觉到追兵的位置?”
徐子陵若无其事地说道:“危险的感觉愈来愈逼近,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正衔着我们的来路追来。由于我没法掩饰足印,岂能逃得过杨虚彦擅长追踪的法眼?”
侯希白色变道:“为何不早些说出来,我可背着你走路嘛!”
徐子陵叹道:“那有什么用?我留下的气味仍瞒不过高明的追兵。不用犹豫啦!我们到那座荒村碰碰运气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寇仲施尽浑身解数,指挥少帅军苦守山头,借树木建成的障碍,击退一波又一波从四面八方攻上来的唐军骑兵部队,双方均有伤亡,却以主攻的敌人伤亡惨重更多,可是敌人终形成合围之势。唐骑兵的先头部队一万人,由大将王君廓率领,甫抵达立即挥军狂攻,兵分数路的猛攻山头阵地,幸好寇仲方面早占上以逸待劳和居高临下的便宜,兼且上下一心,始能稳守战阵。敌人在号角声中潮水般后撤,重整阵形。
寇仲收起摺叠弓,沉声道:“李世民到了!”
在夕阳余晖下,西南端远处山林尘头大起,隐见旌旗飘扬。四周将士均瞧得心如铅坠,有呼吸不畅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