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十一_废文网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十一(1 / 2)

最新网址:www.feiwen5.com

他睡了。

还是他死了?

那血液般粘稠的痛楚又将他纠缠。

扭曲的脸孔,好像黑暗中漂浮着的面具,一张一张晃过他的面前。在远处的时候,个个模糊,只看得见一张血盆大口。待飘到了跟前,便清晰了起来。原来也并非那么可怖。男男女女,有些似乎颇为熟悉。只是叫不出名字来。

他们向他微笑,有的似乎还在同他说话,只是身体的痛楚让他耳鼓蜂鸣,听不见声音。

忽然,有一个俏丽的少女出现在他的跟前,好像晨曦,瞬间驱走了黑暗。四周变成白茫茫空虚一片。

他确定自己认识这少女。心里忽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但又好像夹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抓住少女:“小安!你没事吗?你真的没事吗?”

少女摇头,张口说话,可是他听不见。

一个强大的,好像发自天外,又好像来自心底的声音对他说:“忘记一切吧!忘记一切就不再痛苦!”

是吗?不,他不要!

他已经选择过一次。他后悔了。他不要再错第二次。

所以他要紧紧抓住小安的手。

“放开!”那声音命令,“你已经杀死了她,抱着她的尸体,还有什么用?”

我杀死了小安?他猛地一怔。

血雾弥漫。支离破碎的躯体。

不,如果那个是小安,这是谁?

“老爷不认识奴婢?奴婢是小翠呀!”清脆的声音自遥远里的时空里传来。

小翠?他呆呆地,定睛细看——眼前一个人也没有!

这已经不再是梦境了。他醒了过来,看看四周,窗外阳光明媚,柳丝如金,鸟鸣啁啾,花香芬芳,似乎是暮春时节,而再看房内,陈设华丽,布置雍容,整房金丝楠木的家具,各式珍玩熠熠生辉,更有名家字画叫人叹为观止——这一切都如此陌生!如果他还没有发疯,他记得自己叫做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他的府邸在京城之中,他的房间不是这个样子。而他睡过去的时候,还是早春二月。

那么,自己这是依然身在梦中?

他试着坐起身来,有一点头重脚轻。他记得自己是受了伤的。想起荒郊野外和东方白的恶战,又想起庵堂里忽然袭来的穆雪松。那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或者,也有可能,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来到了阴间?阴间竟有如此诱人的春光?

他下了床,走出房门去。

外面是花园,烟柳婆娑,百花妖娆。门前一条白石小径,仿佛一位善解人意的向导,引人向景色更深处去。

如果阴间这样美好,死了,也不算一件坏事。

他便穿花渡柳,信步闲游。

姹紫嫣红、粉白黛绿将他围绕着。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有遇到一个人。花园亦没有到尽头。他便愈加确定自己是已经死了。否则人世间,哪里有这样美丽的所在,又不被世俗打扰呢?

不久,来到一汪池水边,有一间小小的八角凉亭,粉墙黛瓦,甚为清雅,但总算是这花丛中的一丝人间烟火气。他也走的乏了,就到亭子中凭栏小坐。

看池塘中,荷叶尚小,不成气候,水面上天光云影变化无定。不过却可以想象,当盛夏时分,水面将被田田莲叶覆盖,无数粉色、白色的莲花竞相开放,那将是如何辉煌的景象。

这种美景又不仅仅是用双眼来欣赏的。还可以闻到幽幽清香,并听到风吹莲叶那浅吟低唱般的韵律。

杜宇合上了眼,在记忆中,他似乎曾经在京城的芙蓉池,驾一叶小舟,随水漂**。那时,月色皎洁,星辉灿烂。他身边的那个人,肌肤欺霜赛雪,两靥更胜莲花,一双眼眸脉脉含情,比荷香还醉人。

远处传来朦胧的歌声:“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

是采莲的歌谣么?为何如此悲伤?身边的女子接口唱下去:“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故情无处所,新物从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正逢浩**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没有筝,没有琴,没有箫,没有笛。如此清歌一曲,只有淙淙水声,和沙沙的荷叶声,替她伴奏。

即便只是如此,他也醉了。

朱砂令他迷醉。

尤其,这样对着他微微含笑的朱砂,他已太久没有见到——似乎,朱砂只在他的梦境中才如此温柔,而现实中却那样冷漠。若这一切都是幻觉,若他已经死了,那么他再也不会见到朱砂倾国倾城的笑容。

朱砂现在怎样了呢?知道他的死讯,她会是如何反应?

宇文迟呢?她是否找到了宇文迟,同他双宿双栖?

既然已经死了,再也不会知道尘世间的事,何必还在乎!

于是付之一哂,又眺望荷塘。

这里的美景,不仅仅是盛夏。深秋时分,干枯的荷叶,在秋风中飒飒鸣响,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明媚的春光忽然消失了。池塘枯荷满布,周围树木凋零。秋雨沥沥,将黄昏的天色越洗越灰暗。

没有人歌唱,周遭一片静寂,一种衰败凄凉的气氛随着湿润的空气蔓延。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他忍不住叹了一声,“要听雨声,何必非要枯荷呢?你落到了怎样的田地,难道自己不知吗?还需要别人来提醒?”接着是一连串的苦笑。笑自己。

活着的时候浑浑噩噩,死了之后也一样莫名其妙。阎罗在哪里?几时清算他在阳间的罪孽,指给他来生的方向?

“您这又是何必呢?”忽然身边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您的伤会好起来的。”

他一惊:这不是朱砂的声音。比朱砂稚嫩,但是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就好像温暖干燥的手巾一样,让人觉得舒服。

他扭过头去,看到少女的侧面——凝脂般的肌肤,眉眼如画,清秀纯洁难以形容——是未经雕饰,而非洗尽铅华。她本身就是善良美好。

小安!这是小安!他想伸手抓住她。

但是少女如同幽灵,转眼已经到了凉亭外。他便拔脚追赶——她走的疾,他也追得疾,她放慢脚步,他的步子也不自觉地变慢。诡异万分,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丈的距离。他怎么也追不上。

小安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已经害死了小安!虚空中的声音冰冷。

啊,是了,他死了,小安也死了,所以在阴间相见。

小安,对不起!小安!他加快脚步。

小安迈进一扇门内——这是一个幽静的跨院,沿着墙根种植着十余株银杏。雨在不知何时已经止住,月色清朗,满树金黄的叶子好像透明的,闪闪发亮。

廊檐下有一只小炉子。小安蹲在一边看火。听到响动就展颜一笑:“您又上哪里闲逛去了?该吃药了。”

吃药?我已死了,还吃药做什么?

小安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跟前,抬手在他肩头掸了掸:“钻到哪儿去了?满身都脏兮兮的,快脱下来,我帮您洗。”

他垂头看——自己批着一袭夜蓝色的披风,肩头点点银白金黄,都是桂花,即笑道:“这哪里脏了?香得很。不洗了,挂在房里岂不好?”

“要真是喜欢桂花香,我替您摘来,放在纱囊里。”小安道,“但衣服一定要洗,否则郑大总管见到了,会骂我的。”

“好吧。”他笑笑,顺从地脱下披风来。小安随他进房,重新替他取了件干净的披上:“您的身子还没痊愈呢,仔细着凉。”

两人又一起出到院子里。恰巧一阵秋风吹过,银杏叶翩翩飞舞。

“真美呀!”小安赞叹。

他却皱眉:“唉,是身不由己,有什么美?”

“您怎么凡事都往坏的方面想呢?”小安侧头看他,“银杏叶落下的时候如果没有风吹,怎么会打着旋儿好像蝴蝶一样?您可以说树叶身不由己,但也可以说风吹落叶,才有了秋天特殊的风景呀。”

他怔了怔,失笑道:“好像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当你变成身不由己的落叶,而非看落叶的那个人,只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小安忽闪着一对大眼睛,似乎不理解。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忘记了一切,变成了傀儡,生活充满了似幻似真,你也许就明白了。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却说道:“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他们是蒙冤而死的。之后,我的姐姐和养父母也被人害死。若不是遇到一位大恩人,只怕我自己也早就死了。所以我这一生就只有两个目标——报仇、报恩。”

这个头一开,就好像满溢的池水被掘开了一个口,滔滔不绝涌流而出。他说起少年时代练功的艰辛,说起同门师兄弟们被罚的情形,说起自己终于有了小成,被师父派出去做事。

“他说,那天会有一群土匪在山路上做买卖,要我去那里埋伏,从土匪手中救一个人出来。我自然问他,是什么人。师父说:‘你的仇人。’我想此事再荒唐不过,对于仇人,难道不该一刀解决了他的性命吗?但师父摇头:‘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将对方一刀杀了,那是最低级的。对于这个仇人,你不仅要取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的一切都夺走。因为那一切,本都是你的。’我并不甚理解,因为对于我仇人所拥有的,我没有兴趣。但既然是师父的命令,就不得不遵守。于是我问,救了我的仇人之后,下一步要怎样?师父说:‘取得他的信任,留在他的身边,以后自有用处。’”

他继续叙说下去,那天他遵命在山道上埋伏,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乘马车。十几个土匪冲了出来。马夫和随从被杀得片甲不留。这正是他“拔刀相助”的时机。只是,他才现身,不知何处又跃出另一名大汉来,钢刀舞得虎虎生风,几乎眨眼的功夫,就把那群土匪杀了个落花流水。马车上的华服男子得了救,问他们是何来历。他自然说是路经此地,遇见不平,仗义出手。那大汉却说,自己追踪这路土匪已经有一段日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仇人。”他道,“我不知他原来竟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子?”小安问。

“其实是很平常的样子。”他回答,“想起来是我自己可笑,总觉得既然是我的仇人,那就应该面目狰狞,丑怪万分。但是他却如此寻常,如果不是师父安排我来到这里,如果我当真只是凑巧救下了他,我一定不会知道他是谁。而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什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类的,只不过是人的臆想罢了。他对我万分和气,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且问:‘你的身手不错,可有想过考武举为朝廷效力?’我自然摇头,说:‘我不过是漂泊四海的江湖浪子而已,当官,我做不来。’我那仇人就笑了起来:‘虽然人的志向和能力各有不同,但有时老天是先交给我们责任,再让我们获得胜任此职的能力,我们的志向也会慢慢改变呢。’他说话的样子,好像当自己是我的长辈,在耐心教导我一般。殊不知我只盼能够扑过去,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我实在不知,自己还可以忍耐多久。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忽然杀出大大汉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是好样的,我请你喝酒。’便把我拉走了。”

“您就和他去喝酒了?”小安问。

“不错,还喝得大醉。”他微笑,“这人倒十分有趣,全无机心。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只不过在山路上和我见过一次,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他说自己会在京城留一段日子,有空要找我切磋武功。我只不过敷衍他,随口答应。岂料他后来竟真来找我,从拳脚到刀剑,都比试了一番,末了又请我喝酒。如此往复,我差不多有一整个月的时间都在和他比武喝酒。”

“嘻!”小安笑道,“这人的确有趣。不过,您成日和他喝酒比武,报仇的事怎么说?”

“报仇的事,自然不会荒废。”他道,“我这一辈子,岂不就是为了报仇么?师父后来又安排了几次‘巧合’,让我和我的仇人相遇。这样差不多用了三个月的功夫,我果然取得了仇人的欣赏和信任。成了他身边的护卫。他若外出,必带我在身边。而他若闲居家中,有时也要我陪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我记得他的独生子常常和我们在一起,有一次还打趣道:‘看你们这样有默契,连我这亲生儿子都要妒忌了!’他也许真的妒忌。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心中如何煎熬。我无时无刻不想要手刃仇人。可是,我的恩人和我的师父都提醒我,时机还未成熟。必须要再等一等。”

“这倒的确是很难熬啊!”小安垂下眼帘,看着满地落叶,“那时机到底几时才成熟呢?”

“这事,只有我的恩人他才知道。”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们要让仇敌付出代价。他欠所有人的,都要一并偿还!不过在仇人的身边久了,我也渐渐发现,果然不是手刃他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的手中好像有千万条线,下面拴着许多制作精巧的傀儡。只要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头,那些傀儡就会替他办事。要想将问题彻底解决,不仅要除掉他,还要除掉这些傀儡。”

“这谈何容易?”小安惊讶,“既然有无数傀儡,如何才能将他们都找出来?”

“我的恩人是做大事的,他身边为他效力的又岂止我一个?”他道,“虽然其他人不见得身负血海深仇,但是也都为了那共同的目标。其中有一个,我尤其欣赏他——他文武双全,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立下赫赫功劳。但这些并不吸引我。论武艺,我自信在他之上。论功名利禄,我还未放在眼中。但他身上有一种正气,他说的话,也许换另一个人来讲,我就觉得是惺惺作态。然而从他口中说出了,我总是自惭形秽。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品评天下利器。我偏爱一把长剑,通体雪白,潇洒异常。他却说那把剑太过书生意气,只怕‘到头来把栏杆拍遍了,剑还不出鞘,出鞘时也往往为错了主人’。我心中不服,特意看他喜欢什么剑。谁知面对那么多把名剑,他一把都没有选,只是拍拍自己腰间悬着的那把剑说:‘有它就够了。’我以为是什么出人意表的利器,故借来一看,谁知平凡无奇。既称不上十分锋利,也算不上特别柔韧。心中不免有些瞧不起。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就笑道:‘心怀仁,得民心,三尺可定河山。心存私,逆民意,纵得天下利器,一朝也将覆亡。’一语说得我不禁汗颜起来。”

“他又不是说您,您为何汗颜?”

<!--PAGE 5-->

“我也不知道。”怔怔望着夜空,“也许,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民心、民意吧?以前听我那恩人说过,也听我那仇人说过,可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留意。他说的这句话,才第一次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记。虽然我依然不觉得民心、民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只想着报仇与报恩。但我却知道。这个人,他虽和我同事一主,但他有种气节,有种抱负,令我不由自主地佩服。”

小安也点点头:“大家喜欢做的事不一样,不见得就一定有好坏之分。我有个妹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我却喜欢摆弄花草。结果我妹妹做了女镖师,我做了丫鬟。也算各得其所。”

“是这样吗?”他皱起眉头,“我过去曾经想,世上的事情,没有是非对错,只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样的原则。可是越和这个人相交,就越怀疑自己。还记得他对我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男子汉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后才是君王——若是单单为一个主君就做出通敌卖国残害百姓的事情,实在天理难容。’那一刹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随便发一发感慨,还是看出了我的目的?我竟感到害怕起来。”

最新网址:www.feiwen5.com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