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安奇怪,“他和您不是同一个主公吗?”
“是啊,不过这事有些复杂。”他用脚轻轻踢着地上的落叶,将他们排成各种形状,“我是奉了师父和我恩人的命令潜伏在仇敌身边的。他并不晓得我的存在,只怕以为我是敌对的阵营。不过后来,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因为他们怀疑,这个人,其实是我仇敌安插在我们这边的一个内鬼。所以我和他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主公,我也不清楚。”
“吓!”小安吐了吐舌头,“这样七弯八绕,叫人的肠子都要打结了!”
“可不是,我自己也快疯了呢!”他将排列好的图案又踢乱了,“我真觉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最后索性对自己说,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了,只要报仇、报恩,就可以了。”
“这也不失为一种过日子的方法。”小安点头,“能简简单单的,其实最幸福。”
“这时师父就要我去查一件事。”他继续回忆道,“因为我那仇敌因为早年用了太多卑鄙的手段,所以很怕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去报仇。他手下有一批死士,叫做‘七瓣梅花’。这些人及其隐秘。师父说,他们可能会对我和我的恩人不利,叫我速速将七瓣梅花的名单找出来,好将这帮人一网打尽。”
“那您找出来了吗?”小安问。
他摇摇头:“这可困难得很。七瓣梅花既是秘密豢养的死士,外人岂会那么容易见到他们?即便有时见到一两个,也不晓得其余的人在何方,更不晓得一共有多少人。很长一段时间,我徒劳无功。和师父商量,他说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毛遂自荐,加入七瓣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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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岂不也很困难吗?”小安惊讶,“他们应该不会随便让外人加入吧?”
“可不是!”他点点头,“不过,好在我在我那仇人身边效力也有一段时间。他的护卫们,没一个是我的敌手。师父替我安排好时机,我提出加入七瓣梅花,仇人也未起疑。这事办得十分顺利。我只是没有想到,待我加入了七瓣梅花,才发现好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根本就摸不清里面有些什么人!大伙儿都是听命于我的仇人,彼此之间最多认识三五个时常一起行动的,其余人全然不识。甚至我听说,虽然我那仇人派了一个心腹来统领七瓣梅花,大部分七瓣梅花的成员却连这个统领也没有见过。有形的敌人,我们可以一剑杀死,但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敌人,要怎样除掉?实在是难上加难!”
“那这任务岂不是完不成了?”小安问。
“是,所以我有段时间万分担忧,不知七瓣梅花的存在会对我的恩人造成多大的威胁。我直责怪自己没本事将这威胁消除。”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对自己能力不足感到愧疚,继而话锋一转,“后来忽然有一天,我的恩人对我说,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此刻就是成事的时机。他要去找我的仇人,亲自替我报仇。”
“那岂不是很好吗?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是的。”他道,“不过,要彻底把仇人扳倒,就非得把七瓣梅花也除掉。所以我师父要我再去查查。尽量要找出七瓣梅花的名单来。”
“可是,你又不知道七瓣梅花的统领是谁——”
“我虽不知道,但是我师父怀疑,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内鬼。”
“就是那个您很敬佩的朋友?”
他点点头:“其实之前,我已经奉命去查过他几次,并没有太大的收获。这一次再去,我也没抱任何希望。我总觉得,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屑做‘内鬼’的。内鬼应该是我这种人做的。但命令难违,我又潜入此人的家中。这一次,真的被我找到了一本名册和几封密函。”
“那您揭发了他?”小安瞪大了眼睛。
“不。”他摇头苦笑,“我看到那名册和密函,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这样可笑!”
“什……什么意思?”小安不解。
“就是可笑!”他不可遏制的狂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是活该!是活该的!”
癫狂,好像是一种奇怪的虫豸,原本寄宿在身体某个无法感知的角落,此时倾巢而出。他看到许多狂笑着的面孔,许多张血盆大口,要撕咬他,吞噬他。他惊惶,要推拒,却来不及。只能奋力将这些魑魅魍魉撕裂。
撕裂!
他们在他的手下变成一团团的血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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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了?怎么了?”他听到小安焦急地呼唤。
可是,却看不清她在何方。
他的一生,是个身不由己的荒唐笑话。是非黑白、恩怨情仇,全部颠倒。他付出所有,却换来癫狂,被妖魔纠缠。
他要将他们全然撕裂!
“啊——”
他听到一声惨叫。
周围忽然寂静。扭曲的面孔消失了。
只有小安,倒在血泊中。
“小安!小安!”他扑上去将她抱起,可是她已经气息全无。
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他的眼前一面血红,红得发黑,黑得如同一块厚重的布,覆在他的眼前,遮盖了一切。接着又被神奇的手猛然揭去了——他的面前没有小安,没有满地的银杏叶,只有小路,路的尽头是小跨院的门,院子里种植的银杏,不过此刻暮春时节,木叶葱茏,好像许多硕大的伞,拱卫着院落。
我方才是在做梦?他茫然。
紧走几步上前去,听到里有人声。一个是稚气的少年,说道:“姐姐,快点儿。要是被人发现,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另一个少女,回答说:“我晓得,怎么说今天也是她的生忌,不能马虎。”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了,走进去,只见院内有一对年轻男女,正蹲在哪儿烧纸钱。
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人都是一惊。少年跳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
而那少女则更加惊讶:“老爷?您怎么在这里?”正是丫鬟小翠。
杜宇也是万分惊愕:“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哪里?”
“这是皇上龙潜藩邸时的别院,西京听松雅苑。”小翠回答,又问“老爷您不是去东海六郡视察旱灾灾情了么?怎么在这里?”
“东海六郡?旱灾?”杜宇莫名其妙。
少年则抓了抓脑袋:“这是你家老爷?南苑那边大夫们照顾的病人是你家老爷?杜大人?”
小翠瞪了他一眼:“我家老爷,我还能认错吗?你在这儿当差,竟然不晓得南苑里住的人是谁?”
“我只不过是北苑里种花的小厮,南苑那边从来都不会过去呀!”少年道,“我只听说有一位大人在皇上出巡的时候舍命护驾身受重伤,所以在南苑里疗养。真没听说是你家杜大人。”
“老爷受伤了?”小翠绕着杜宇转了三个圈,仔细打量他,“伤哪儿了?”
杜宇苦笑:“我之前伤得是很严重,不过现在已全好了。”
“全好了?真的?”小翠仍旧绕着他打转,令到他眼睛都要花了。“老爷您就在这里养伤养了快两个月?您不知道家里、朝廷里都翻天了吗?”
“两个月?”杜宇愕然,“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廿四。”那少年小厮回答,“大人来这里一个多月了,一直在南苑里住着休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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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接口:“二月初五,奴婢送老爷出门。老爷进了宫,之后陪皇上去西郊巡视,不过,再没回来。那天宫里本来传出许多消息,满大街的人都传说,就要和蛮族打仗了,黄元帅要领军出征。奴婢想,老爷一定是留在宫里商议西征的大事。跟着第二天,又传来新消息,说,不要黄元帅领兵了,西疆蛮族来袭纯属无稽之谈。又说蛮族这时候没有粮草,就算来扰边,也不能造成多大的损伤。反而我国东海六郡旱灾严重,需要立即赈济。就派老爷连夜去视察灾情。那段日子,可乱极了。好多人都相信黄元帅得到的消息是真的。又许多人说老爷的坏话,还有的到府门外来叫骂——说老爷私心着重,因为黄元帅是先帝的人,老爷您是当今圣上的人,所以看不得黄元帅重掌军权,八成是自己带着精兵去西疆侦查敌情,若发现蛮族当真来袭,就自己抢个头功!奴婢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都忍不住要跟他们吵几句——老爷和黄元帅,不都是先帝提拔的人吗?谁不为朝廷舍生忘死?蛮族要是打来,谁去收拾他们都是一样的。不过奴婢万万没有想到。老爷您……您……竟然没有去东海,也没有去西疆,而是躲在西京养伤?”
杜宇也觉得荒唐可笑:作为朝廷的股肱之臣,作为曾经大破蛮族的英雄,他的确应该出征西疆——哪怕遭人唾骂——也不应该在这个劳什子的别苑里昏睡了一个半月的时光。
“那家里又怎么闹翻天了?”他问小翠。
“自从老爷二月初五离开了家,东方大侠也不见了。”小翠道,“后来夫人就开始整天早出晚归,也不让人跟着。奴婢猜,她也许是把东方大侠藏在别的什么地方,每天去见他呢!”
东方白应该是那天刺杀失败之后被抓了吧?杜宇想,不,好像崇化帝说,东方白被穆雪松给救走了!
崇化帝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他的头脑混沌,朦朦胧胧记得这么一句。接着又想起胡杨当时也在场,好像还是个武功高手。他们还说要对太子妃不利……只言片语,不知哪些是听来的,哪些是自己的幻想。
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他放弃了回忆。问:“那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不是说家里翻天了吗?你还跑出来?”
“奴婢也是人,也有爹生娘养,也有自己家里的事儿啊!”小翠噘嘴道,“我爹娘就只有我和我姐姐两个女儿,命不好,都卖给人家做奴才。我姐姐从前在这儿当差,去年得急病死了——”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说是瘟疫,当晚就烧掉了,连尸首都没让我爹娘领回去。我娘哭瞎了眼,我爹也一病不起……今天是我姐姐的生忌,我来给她烧纸的。”
杜宇见她眼眶中泪水直打转,和往日那俏皮丫鬟判若两人,心中不免同情,道:“原来是这样,你爹娘现在何方?回去之后,我让他们长你的工钱,替他们好好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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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关老爷的事,干吗要老爷长我的工钱?”小翠倔犟地一扭脖子,瞪着身后那间主屋,“我才不信我姐姐是得瘟疫死的,分明是被他们害死的——说是这里住了一个有疯病的客人,我姐姐给他活活撕成两半!”
“别……别说了!”那小厮打起哆嗦来,“小翠姐姐,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不能说!”小翠满脸通红,泪水滚了下来,“你不是亲眼看见我姐姐的尸身的吗?你不是说看到过那个有疯病的凶手吗?”
“是,是。”小厮颤抖得厉害,“但是这话不能乱说。要没命的。要不是看在小安姐姐生前待我好,你又是她的亲妹妹,我才不来多这个嘴……我……我……还是别再提了。这地方阴森森的,一定闹鬼——小安姐姐的鬼魂会回来的。”
小翠咬着嘴唇,泪水流个不停。化纸盆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灰烬中透出一点儿红光来,“吡啵”一闪。
杜宇的心仿佛被这火星烫了一下:小安。
“你的姐姐叫做小安吗?”他问小翠,又转头问那小厮,“她说的可是真的?有个疯子杀死了小安?”
“大人饶命!”小厮双腿抖如筛糠,“噗通”跪了下去,“小人不敢胡言乱语。小人知道去年有个贵客住在北苑中,不知得了什么病,大夫们轮流来诊治他。后来他稍好一些也在北苑里散散步。不过时常会忽然发狂,把花草树木乱劈乱砍一番。小人是种花的,亲眼见过几次。这人发起狂来力大无穷,碗口粗的树,一掌就打断了。满苑的小人谁也不敢近他的身,唯独小安姐姐心肠好,去照顾她。后来有一天,他狂性大发,就把小安姐姐给杀了。小人本来摘了桂花,要给小安姐姐送过去,谁知到了院子门口,从半开的门里见到小安姐姐倒在地上,身下一大滩血。那疯子在嗷嗷乱叫,后来又好像被镇住了似的,扑上去抱起小安姐姐——只抱起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还在地上呢。可不是被撕成两半了么?小人吓得差点儿尿裤子,调头就跑。这事儿后来是郑大总管处理的,他说贵客在皇家别苑里出事,不能说出去,就叫告诉小安的爹娘,小安是得瘟疫死的,尸体已经化了。随便给了他们些银子就打发了。”
血泊。破碎的身体。杜宇感觉自己在剧烈地颤抖。
“你……你还能认出那疯子来么?”他问。
小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认不出。那疯子不晓得得了什么怪病,也许整张脸都烂了吧,整个脑袋都缠着布条,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小人不知他是什么样子。”
“是……是么?”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为什么他觉得那个疯客人是他自己呢?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一个四十多岁管事跨进门来。见到了杜宇,一愣,哈腰道:“杜大人,您怎么上北苑来了?张大夫给您送药去,不见您的人,正着急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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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瞥了他一眼,甚是陌生。“我不过散散步。”他道。
“大人可真走了不少路。从南苑走到北苑来了。”管事的笑道,“不过北苑这一阵疏于打理,乱得很。大人以后想活动活动筋骨,还是在南苑里走走最好。那边奇花异树亭台楼阁,可比北苑好得多了。”
“是吗?”杜宇看着郁郁葱葱的银杏,“我倒觉得北苑这边别有风情。这么好的园子为何疏于打理?难道是因为曾经发生了命案?”
管事的浑身一颤,瞪着那小厮:“是你和杜大人胡说八道?这丫头是谁?为何在文杏轩中?”
“这丫头是我府里的。”杜宇替那瑟瑟发抖的小厮回答,“今天是她姐姐的生忌。听说去年在此处被人杀害,所以她来烧点纸。”
“那……那是没有的事儿!”管事的摇头,“去年西京瘟疫流行,听松雅苑病死了几十个仆婢。当时整个文杏轩成了停尸场。唉,不瞒杜大人,其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北苑才渐渐荒废了。阴气太重,没人敢来呀!”说着又瞪了小翠一眼:“你姐姐病死,难道我没给你爹娘银两吗?你如何听这小子胡说八道,又到你家老爷面前造谣?”
小翠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是不服气,却又不知怎样辩驳。
“算了。”杜宇淡淡的。他知道,从这个管事的口中问不出所以然来。不必白费力气。“不是该吃药了吗?我们回南苑去吧。”他又对小翠和那小厮招招手:“你们跟我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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