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啊,这半阕词可不就是描写的这段经历吗?
是她!是她!
滚滚波涛被汹涌的人潮取代。他开始分开人丛向花车挤过去: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光天化日,他不能施展轻功扑上前去,只能和看热闹的人推推搡搡。而另一条街上,不知是为什么事,也有欢乐的人潮,不断地欢呼着,朝这边压了过来。很快,两股人潮汇集。他和花车的距离就更远了。
胭脂园!是了!胭脂园!他想起来。本来早就要到胭脂园去找她了,可是俗务缠身,耽搁了。他的生活被仇恨占据,哪怕只有一瞬间,让他去追求一些幸福的事!
于是,转身离开人群,闪进小巷子里,跟着,飞檐走壁,直向花街柳巷而去。
那里果然有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门前硕大的牌匾——胭脂园。
今天花车上的那是什么人?他向龟奴询问。
对方轻蔑地打量他:“你也来找朱砂姑娘?她是京城花魁,只怕把你卖了,也凑不够银子去见她一面呢。省省吧!”
花魁?以她的姿色,的确是花中魁首!原来她叫做朱砂!多么合适的名字,红得那样妩媚,那样大胆。
本可以硬闯。但是他选择离开。去找街口卖字的秀才借笔续写了下半阕词:“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
写毕,他悄悄潜入胭脂园,找到了写挂着朱砂名牌的房间,将诗笺压在古琴下。她一定明白这半阕词的意思。他确信!
美滋滋地出来,他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转过街角去,等着巡游的花车回来——或者等着天黑——不,他不应该趁着昏暗闯进佳人的闺房去呀!他要另外找一个机会。但是什么时机才好?
在街角徘徊又徘徊,日复一日,直到他必须离开。
仇恨将他拽开。
但柔情蜜意发了芽,他一得闲,又溜了回来。这次打扮得体——龟奴将他迎进去。他特意在大厅里挑三拣四地游**,想制造一次偶遇。
然而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到鸨母那尖细又甜腻的声音:“哟,大人,您可真是稀客呀!是什么风把您吹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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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是幻境里熟悉的那个男子,语气似乎有一丝犹豫,“我听说你这里出了京师花魁,所以来见识见识。”
“啊哟,大人您可真有眼光!”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我女儿朱砂的确是刚刚选了京师花魁——其实别说是京师,找遍天下也找不出比她好看的姑娘。她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绝不输给大户人家的小姐。”
男子不置可否,好像是怀疑老鸨夸大其辞。
但老鸨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大人知道吗?那天我女儿中选花魁,大人刚好回京——您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边说着,边把那男人迎到楼上去了。
楼上正传来一阵歌声:“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
“朱砂……朱砂啊!”他喃喃。
然后不知怎么的,自己已经置身在朱砂的房中。朱砂望着他,欢喜、悲哀、埋怨、恼火,各种情绪都涌到了眼睛里,变成了泪水:“公子大概是嫌弃我乃一介风尘女子,所以才迟迟不肯来找我吧?”
“怎么会?”他道,“我自己也不过是一柄长剑、一只洞箫,漂泊江湖的浪子罢了!”
“当真?”朱砂盯着他。
“这难道还有假?”他笑道,“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过是一副衣冠,到死的时候,谁不是赤条条?要紧的是,衣冠之下的那个人——有些人虽然衣衫褴褛,地位低下,却清白坦**令人敬佩,另一些人即使衣冠楚楚,位极人臣,却不过是沐猴而冠。我平生最瞧不起后一种人。”
“怎见得我不是个虚有其表的?”朱砂抿嘴一笑。
“就在那半阕词中。”他道,“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你我萍水相逢,你却不吝开解,可见心地善良。”
“嘻,那怎见得你又不是浪得虚名?”朱砂笑望着他。
“还是在那半阕词中——正元灯影,梦里重会。”他抚弄着洞箫,“自江边一别,我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你——若不是有些紧要的事耽搁了,我早就来找你了。”
“哦?”朱砂挑了条眉毛,“若真如此,你既然能续半阕词放在我的房里,为什么不早些来见我?”
他双手一摊:“因为囊中羞涩,不敢登门啊!”
“原来你个耍贫嘴的!”朱砂瞪眼跺脚。
但他知道她是佯怒,心里是高兴的。
他和她的心意相同!
在这之前,已经不知梦里重会了多少次!
心意相同?他的胸口猛然一震:朱砂不是爱着宇文迟吗?为何会对他笑靥如花?
后脑剧烈地刺痛起来。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你怎么了?”传来纪轻虹关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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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两耳轰鸣,胸中绞痛,答不出话来。
好黑暗!是因为天色如此?还是因为他睁不开眼?
“你……你忍一忍,我去找穆前辈!” 纪轻虹说,同时,点起了灯来,有一层暖黄色的光,照在杜宇眼前,却不足以驱走黑暗。
朱砂……在痛苦中,他只想呼唤这个名字。
纪轻虹听不见,急急奔向门口。
然而这个时候,却听“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接着传来一声狞笑:“好一对奸夫**妇,竟然躲在这里卿卿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是灵恩太子的声音。
“你……你怎么……”纪轻虹惊愕。
“我怎么找到你们?”灵恩冷笑,“自然是跟踪朱砂那个贱人——你们好得很嘛!商量好谁做大谁做小了吗?贱人!贱人!我这么久以来是怎么待你的?就是一块石头也捂热了!你却要恩将仇报!你跟他私奔!你跟他私奔!”他咆哮。
听不见纪轻虹的回答,只听见桌椅乒令乓啷地乱响。
杜宇挣扎着张开眼,看到纪轻虹被揿在桌上,灵恩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能呼救,甚至不能呼吸,只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
“放……放开她……”杜宇拼尽全力扑下床去,脚步蹒跚。
“呵!事到如今你还想英雄救美吗?”灵恩笑得阴森,“你放心,要杀我也只杀你,不会让你们做一对鬼鸳鸯的!我还要她活很长很长,看着我做皇帝,我要封她做皇后——我偏偏不让她死。她这一辈子都要做我的人!”说时,将纪轻虹推开一边,朝杜宇逼了过来。
杜宇腿脚虚浮,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一下便被灵恩揪住了胸口。
“你说在家养病,却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显见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灵恩一字一字道,“你就是内鬼,还在计划着对付父王!我本想揭穿你,不过父王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还不如让我直接杀了你,一了百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来,朝杜宇的心口刺下。
说来也奇怪,到了这种命悬一线的关头,杜宇的视线又变得清晰了。不仅如此,那原本一弹指就完成的动作变得很慢很慢,周遭所发生的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帘——有一只扑火的飞虫,有一点溅起的火星,然后是纪轻虹,手中握着一把簪子,合身朝太子扑来。
灵恩的脸扭曲了,匕首跌落在地:“贱……贱人……”他扭头骂,又伸手摸着后腰的伤口。
纪轻虹没有迟疑,捡起了匕首,再次朝太子刺去。这一次,插在小腹上。鲜血喷涌而出。太子的眼珠也突了出来:“你……你……”
纪轻虹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拔出了匕首,又一次向他胸前扎去。就这样,刺入,拔出,再刺入,再拔出。也不知她究竟重复了多少次。直到整个房间成为血泊。那千疮百孔的躯体再也不会动了——除了汩汩冒出的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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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轻虹也累了,跌坐在地。
杜宇这时候万分的清醒,似乎太紧张或者太惊讶,方才一直都忘了呼吸,心跳停止,血液凝固,身体上的伤痛也都不晓得哪里去了。
天!她杀了太子!她为他,杀了太子!
“纪……纪姑娘?”他轻轻唤。
纪轻虹愣愣的,仿佛没听见,片刻,才转过头来,望着他,展颜一笑:“你没事就好。你看,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我也……我也可以……”
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的手也在颤抖。
杜宇不禁动容,夺过匕首来,丢到一边,又握住了纪轻虹的手:“没事了……是我不好……是我练功不专心,走火入魔了……没事了。”
纪轻虹定定地看着他,时间好像和她的目光一起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哇”地哭了出来,扑进杜宇的怀里:“不错,都是你不好!如果当初你带我走,今天就不会这样了……都是你不好!”
杜宇感受到她的抽噎,她的眼泪烫着他的胸膛——他的确是亏欠了她!忽然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己惦记着朱砂,也不是因为所谓“当初没有带走她”,而是因为其他的某件事——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他做错了某件事,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是什么事?他要想起来吗?
才停止了片刻的绞痛又来折磨他。
他知道这时有比练功疗伤和深究往事更重要的事——灵恩太子来到这里,应该不是孤身一人。随从和护卫们就快来了——如果见到房内的情形,他和纪轻虹都只有死路一条!
“纪……纪姑娘!”他咬牙说道,“咱们得告诉穆前辈,此地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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