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在哪里?
看不见。
好像在一个漆黑狭窄的山洞里挣扎前行,尖锐的岩石划破他的身体。
远处似乎有一些亮光,渐渐近了,是出口了,但扑过去,却发现脚下是无底深渊。
于是迅速地朝地狱中坠落。
不,我不要如此!
双手乱挥,却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惊恐、绝望、悔恨、不甘,各样的情绪牢牢抓住他,让他不能呼吸。但他的眼睛却可以看清楚周围了。光亮,却不是白昼,而是在黑暗里点起了无数硕大的走马灯。一幅幅图景无限逼真地展现在他眼前——
缅州,他的父亲,母亲,姐姐……春天的桃花,秋天的桂花……帐子上栩栩如生的飞鸟……
魏娘,闽州万泉县的私塾。
那画面无比明丽。小小的院落,摇头晃脑的学童:“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私塾的夫子从侧面的小屋里出来。听魏娘说了来意,收下银子就把懵懂的孩童引了进去,让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同桌还有另一个少年,生得虎头虎脑,看样比他大两三岁,见他没有书簿,就把自己的那本书推了过去。
他以前在王府读过书,但是逃亡的日子颠沛流离,都已经忘记了。那书册上的字看来如此复杂,让他眼花缭乱。
“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那虎头虎脑的少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读给他听,“古时燕、赵两国出了许多勇士,因此后人就用燕赵人士指代侠士。剧孟也是个有名的侠客,不过这里指的是洛阳……”
他懵懵懂懂,只觉这个少年实在学识渊博。
到了下学的时候,少年合上了书,道:“不如今天借给你回去读,我已经都背下来了。”
他自然说好。把书收起来的时候,翻开扉页,见上面用略带稚气的正楷写着两个字。
“哦,这是我的名字。”那少年道,“我叫……”
“这两个字我认识。”他说,“杜宇——就是杜鹃鸟。”
少年笑了起来:“不错。是杜鹃鸟。明日学堂再见吧。”
“好!”他欣然。
于是,次日天明又见面了,第三日亦然。
他们追逐,嬉闹,也读书写字。时光匆匆而过。
某天,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这私塾的院子:“我有一位故人之子,听说在先生的私塾里。我来寻他。”
悲剧开始悄悄的酝酿。
无忧无虑的万泉县成了染血的地狱。
他再也没有回去万泉县。
他开始跟着另一位师父读书习武。虽然师父严厉,有时会对他皮鞭伺候,同门其他少年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是他咬牙忍住。
他要报仇!要报仇!
二十一岁那年,他来到了仇人的身边。
那时候,他还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取得了仇人的信任。他猜想着仇人也是疑心病重的,需得万分小心,所以也不主动去接近对方,摆出一副白衣卿相的架势,若即若离。
用了三个月,他的仇人——天子德庆帝似乎才对他消除了一些戒心。那一天,甚至请他到御书房相见。他高谈阔论,说着江湖轶事。这时候,有户部侍郎请见,说是要禀奏有关户部亏空的情况。德庆帝让太监宣那文官进来。他就见到了这个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颀长身材,国字脸,直鼻方口,两道剑眉,下面朗朗星眸。
“臣,杜宇,恭请圣安。”
杜宇,他也叫做杜宇么?万泉县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记忆被唤醒了。但随即,所有血腥的痛楚也袭向他。
后来,他查过。杜宇,闽州万泉县人,德庆三年进士,最初任职翰林院,后于德庆五年,得瑞王爷力保,不久,升任户部侍郎。
应该就是那个杜宇。那个他儿时的玩伴。可是,他却怎么能够相认?
他已不再是那个出身寒微,靠父亲打渔母亲和姐姐织网才能去读书的“小文”了。他真正的身份不可告人。能对人说的唯有“一柄长剑、一只洞箫,漂泊江湖的浪子”。
他有些羡慕这个儿时的玩伴——青年人所可以憧憬的一切,似乎都在其身上显现了——考取功名,平步青云,扳倒贪官,满朝喝彩,之后,又临危不乱,以文官代武职,大破敌军,成为天下尽人皆知的少年英雄。
看着杜宇凯旋回京。高头大马,被欢呼的人潮簇拥,穿过朱雀大街。他想,这些,这辈子都不会属于自己。即使哪天大仇得报,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人物而已——不像杜宇,浑身有一股正气,还总能谈论那“民贵君轻”的道理。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管朝廷上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可以屹立不倒吧?
羡慕也无用。他想退回去办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不过这当儿,却有另外一股欢乐的人潮涌过来——是秦楼楚馆的花魁巡游。花车上水红色的衣裙的角色丽人,闲翻一卷书,微风将书里夹着的花笺吹到他的跟前:“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是她!是她!
他追去胭脂阁。但鸨母龟奴都瞧不起他。却对杜宇奉若上宾:“大人知道吗?那天我女儿中选花魁,大人刚好回京——您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缘分,从来不讲求高低贵贱。
这一点让他欣慰。因为朱砂的心里只有他,没有杜宇,没有任何其他的人。他想,这是他唯一比杜宇幸运的地方。
不过,杜宇的心里也没有朱砂。那个流萤飞舞的夏夜,朱砂抛出绣球,意外地被封吹到了杜宇的面前。杜宇将绣球捡起来,递给他。他看到杜宇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悲哀。所以那天他没有去朱砂的香闺饮酒,而是和杜宇一起走去城中一处不起眼的酒肆。
他第一次看杜宇喝醉酒——真的喝醉了,平日,似乎都要留着几分清醒。
杜宇喃喃的说:“她……要嫁人了。”
谁呢?他不解。杜宇和他并没有太多私交。而且那日之后,杜宇再没有提到过这个“她”,反而继续出入烟花之地,逢场作戏。
烟花女子倾慕杜宇。
名门闺秀也倾慕杜宇。
传说,京师的达官贵人若有个女儿的,没有一个不想招杜宇为婿。是哪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舍弃杜宇,嫁给旁人?
他好奇,但还没有无聊到去探听这其中的曲折。
那天他和杜宇喝完了酒,便回去瑞王府。看瑞王爷面色阴沉,即问,有何烦心之事。
“灵恩那个没有分寸的孩子,非要娶纪缃的女儿!”瑞王道,“就是……西京攻玉阁的纪缃。”
纪缃,字献芹,圣祖景泰三年进士。居西京,掌攻玉阁,编纂《历朝文选》。
他当然知道。德庆八年,他奉命杀死了纪缃。
他还杀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以后应该亦有不少人要杀。不过他最想要手刃的,当然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因为这个,他甚至不能对朱砂做出什么承诺。
他是在刀刃剑尖上生活的人,每天都在出卖别人又要堤防着被人出卖。不晓得几时一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这样的人生,岂能轻易承诺?
“我就说你婆婆妈妈的!”东方白,是他的另一个朋友。或者不如说,他需要消灭的对象。直肠直肚,嗜酒如命。每每见到他露出愁容,就会找他去喝酒。“朱砂姑娘虽然未必看得上杜宇那小子,可是女人最重要还是要找个好归宿嘛!”东方白道,“你再这样下去,朱砂姑娘能等多少年?京城的达官贵人可排着队要给她赎身呢……算啦算啦,你听不进去,我也不说了。跟你说正经事,瑞王爷近来又抓了好些咱们的弟兄呢!”
“是吗?”他放下酒杯。
东方白还自喝个不停:“我们中有个内鬼……他们说是你,我死也不信……”
“怎么忽然说起内鬼来了?”他警觉。
“大伙儿都是这么猜。若不是有内鬼,怎么瑞王爷每次都一抓一个准?”东方白又喝一杯,接着拍拍他的肩膀,“到瑞王府的地牢去走一遭,把弟兄救出来……救出来问他们,谁出卖他们!”
那还了得?他须得阻止。须得抢先,若不将地牢里的人灭口,他的身份就会暴露。
于是那一夜他杀了更多的人。
但没想到,要抽身离去的时候却遇到了意外。他被一个垂死的人死死抱住不放,地牢的机关快将发动,他就快被射成刺猬。
是东方白救了他。
“他娘的,我们来迟了一步。”东方白全然误会了他出现在地牢的理由,“瑞王这恶魔——兄弟,你还好吗?脸色铁青的?”
他不好。他胸中翻江倒海——他欠了东方白一条命。日后,他要出手杀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这无穷的欺骗,实在是一种煎熬。
“小鬼,就快要熬到头了。”瑞王爷某天对他说道,“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小心。我们能在皇上身边潜伏,他只怕也派了暗桩子到我身边来。近来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妥。”
“王爷莫非有怀疑的人?”他问。
“伸手过来。”瑞王爷道。然后再他掌心写下两个字:杜宇。
那是德庆十二年。
他开始调查杜宇。什么也查不到。越查不到越是心烦。
然后就到了德庆十三年。五月十二那一夜。他本来是想要无论如何陪着瑞王爷去宫里了结这场恩怨。不过胡杨对他说,还是要查清楚杜宇。
“你混入七瓣梅花这么久,应该知道他们神出鬼没。”胡杨道,“如果不把这些人都揪出来,日后瑞王爷也坐不稳江山。我总觉得,杜宇应该就是七瓣梅花的领袖。你看他上次给你的折扇,上面就有个七八梅花的戳印。”
是么?宇文迟已经记不清了。但还记得。。那上面题的诗——“见说秦兵至,甘心赴国仇”。
“你去杜宇家里再找找看。”瑞王爷命令。
于是,那一夜,他来到醉晴楼。
他还真的找到名册了。却不是写着七瓣梅花名单,而是瑞王爷的手下——最后一页,还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宇文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师门不详。此人恐非善类。但其有拳拳赤子之心,或可晓之以大义?”
然后他再翻,翻到了陈岚的名字。
陈岚——杜宇曾经告诉他,这是那个私通苗王的人。也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之一。为什么也在这本名册之中?
于是他的世界塌陷了。
他想抛开一切逃离。于是去找朱砂。但是又不甘心,想要问个明白。只是,走出来之后,又失去了质问的勇气。
恨仇人,更恨自己。
他撞进了吉祥客栈东方白的房间,两人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他中了毒。痛苦得想要死去。
“小鬼,你不能这样,大事已成,现在是你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了!”
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这个声音。然后,他就被送到了听松雅苑。
在那里,有个善解人意的丫鬟小安。他一度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挣扎。
然而,他却发起了狂来。小安被他撕成碎片。
再也不想面对这一切。
他被用牛筋绳捆扎**。看到胡杨给他端来了汤药:“喝下去会好一些。”
不,不要,他摇头,师父,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