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呐喊,最后变成呻吟。明明力气已经用尽,但身体还在抽搐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然后听到胡杨叹息般的声音:“你有两个选择。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我要消失……”
于是他消失了。
宇文迟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杜宇。
和朱砂重逢……被东方白一拳打在脸上……见到了猫儿一般灵巧的丫鬟小翠——没错,她和小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穿上了龙袍的瑞王爷……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的灵恩……总是好像带着无限哀伤的太子妃纪轻虹……她在等着杜宇,真正的杜宇。
真正的杜宇啊!
他忍不住狂笑了起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男子汉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后才是君王——若是单单为一个主君就做出通敌卖国残害百姓的事情,实在天理难容。你说呢?”
这是杜宇常说的话。如今听来,多么的讽刺!
他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他的母亲是别人派来陷害他父亲的。然后和他的父亲一起被冤死了。
他的姐姐和养父母死于非命。
他为了报仇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却连仇人究竟是谁也没搞清楚。
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深爱的女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某些人要争夺那个君临天下的位子。
而杜宇和他有有什么分别?
杜宇也不过是一个暗桩子。说什么为百姓谋福,还不是替主公经营着七瓣梅花做那监视、暗杀的勾当?主公失势的时候,杜宇也只能跟着他离开京城,没了身份,没了地位,将心爱的女人纪轻虹也拱手让给灵恩。现在连性命也丢了!
今日的争斗,不知最后结局如何。但结局重要吗?无论是谁占上风,争斗还会继续下去。已经失去的,无法拿回。已经毁坏的,无从修复。现在得到的,也未必可以保护。
杜宇啊杜宇,你我都是他人手中的利器。刃口打卷了,剑锋折断了。他们还会拿起新的凶器。你我就只有被毁灭!你还说什么大道理呢?
他感到自己的头被猛烈地撞击在坚硬的石壁上。剧痛,让他睁开了眼睛——是德庆帝,正扼着他的喉咙,将他狠狠地朝密室的墙壁上撞去。
“父王——父王——”敬逸侯想阻止,但德庆帝仿佛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晃肩膀,就把敬逸侯震得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墙壁上。
是德庆帝身上的菩提露发作起来了!
宇文迟被他掐住脖子,几乎无法呼吸。
“宇文公子,求你救我父王!”敬逸侯哀求。
救他?宇文迟不想。甚至也不想救自己。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朱砂虽然恋慕着宇文迟,但她并不知道宇文迟的真面目。若是她知道一切,只会唾弃他。
他的头颅被敲得轰轰直响。他合上眼,想去看看梦境里那些美丽的走马灯,至少,看看缅州的那些日子。可是,随着撞击,这些画面被一一击碎。他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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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碎片在他的眼前翻飞。好像无数银杏叶。
他回到了文杏轩。
小安在向他微笑:“能简简单单的,其实最幸福。”
我也想啊,小安,我也想!他伸出手去,对不起……我……我害了你……虽然你是七瓣梅花,但你……是唯一听我倾吐心声的人……对不起……
小安摇摇头:“您怎么凡事都往坏的方面想呢?银杏叶落下的时候如果没有风吹,怎么会打着旋儿好像蝴蝶一样?您可以说树叶身不由己,但也可以说风吹落叶,才有了秋天特殊的风景呀。”
你……你说什么?他怔怔看着小安。
但小安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他也就看着小安——也许,小安是来接他走的吧?
可是这个时候,忽有一片黑影闪过,十指如钩扑向小安。
小安!他大惊,便也扑了过去。那黑影分明是个人,却没有脸,双手都染满了鲜血,已经扯住了小安的胳膊,眼看着就要把小安撕成两半。
他不能袖手,断喝一声,劈掌直击黑影的背心。黑影觉察,即僵尸般地腾了起来,伸着两爪向他攻来。
他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招式,也未曾遇到如此狠辣的敌手。几招之间,他的衣服就被撕去好几幅,然后,竟然连皮肉也被扯掉几块。但疼痛不能阻止他。他一定要救下小安。于是,竭尽全力向黑影的要害攻击。但这黑影似乎是妖怪。他已经几次都击中其胸腹要害,黑影竟不退却,反而愈战愈勇。他也豁出去了。哪怕这是阴间的恶鬼,阻止小安去投胎的,他也要将其消灭。
这样,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他的力气渐渐耗尽。四肢如同灌铅,快将无法运动。看黑影又恶狠狠地朝他扑下。他想,大不了同归于尽吧!于是不再防守,使出全力,向黑影的双臂抓去——这是何等冒险的招式,等于自己胸腹空门大开。但黑影好像来势太猛,一时也来不及换招,竟撞进了他的掌握。他不放过这机会,大喝一声,运劲于双臂,将这黑影撕成两片。
一蓬污血喷在他的脸上。
黑影消失了,小安消失了,漫天飞舞的的银杏叶也消失了。
他身在奉先殿下的密室中。对面是面色惨白的敬逸侯。角落里一人肢体残缺,被开膛破肚,内脏流了满地,是崇化帝。而他自己手中抓着的,是德庆帝的残害。
他一愣,松开了手:“我……我……杀了皇上?”
“是……是……”敬逸侯的声音颤抖——其实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父王发狂……杀……杀死了三皇叔……然后又要杀你我二人……方才我……就快被父王杀死,你……你救了我。”
“我救了侯爷?”杜宇看自己满手的血污。
他们的头顶上传来“咔咔”的响动。灯光照射下来——密室的门被打开了。看到东方白的脸:“皇上,敬逸侯,你们可在下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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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大侠!”敬逸侯颤声招呼,“我……我在下面……宇文大侠也在……父王和皇上……都……都……殡天了……”
东方白等人在上面刚结束和蛮族的恶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打开密室的机关,哪里晓得下面发生了什么——怎么德庆帝和崇化帝双双归西,而假杜宇又变成了宇文迟?
众人都震惊,却无暇细问,坠下绳子去,把敬逸侯和宇文迟都拉了上来。两人浑身血污,仿佛自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东方白说,方才攻入奉先殿的蛮族已经被他们合力歼灭,虽然代价惨痛,但总算没放过一个蛮人。黄全方才也传来消息,说在禁宫中击毙蛮人八十有余。他又联络了护军,正在京城内搜捕。天色就快亮了,蛮人暂时也应该玩不出什么花样。有禁军加上护军,必然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敬逸侯点了点头,道:“父王身上剧毒发作,失了常性。他和皇上缠斗一处,就……就酿成悲剧。”
“这……”东方白看到了密室里的尸身。说德庆帝毒发,成了杀人狂魔,他自然相信,因为他也是这样杀光了吉祥客栈里的人。但是,那也只有德庆帝杀死崇化帝,崇化帝再怎么跟他扭打,也不可能杀了他。他瞥了敬逸侯身边那痴痴傻傻的人一眼——分明是杜宇的脸,却被称为宇文迟。敬逸侯是在替他掩饰吗?
“你……真的是……宇文迟?”他问。
“他正是宇文迟。”敬逸侯的声音依然微微打颤,但语气却威严了许多,“他还是故安郡王的世子,我的兄弟。”
“安……安郡王世子?”东方白不知那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到底还有多少。
“此事日后再慢慢解释,眼下自然是抗击蛮族要紧。”敬逸侯道,“我相信黄元帅经验丰富,自然会将蛮人感触中原去……咱们……咱们还是快将父王和皇上的遗体拉上来……也好……也好停灵发丧。”
众人没有异议,有几个就又用绳子坠下密室去。不久,将两位皇帝的残肢都捡了上来。德庆帝只是被撕成两半,还容易拼回去。崇化帝却已经被开膛破肚。众人勉强拼了,又将先前被胡杨砍断的手也找回来,算是凑成个全尸。
敬逸侯对着两具尸首嚎啕大哭。又道:“把胡太医的尸身也搬上来吧。他也是个忠臣。”
东方白撇着嘴——胡杨算是什么忠臣?
外面那些侥幸逃过蛮族魔爪的大臣此刻也都慢慢聚拢了过来,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忽然有了连个皇帝,但都跟着敬逸侯嚎哭,还有几个磕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敬逸侯继承大统。”
敬逸侯喝止他们:“父王和皇上才走,不要说这些——今日浩劫,朝廷损失惨重。也不知各部还有那些官员尚在人世。你们与其说这些废话,不如速速帮着礼部准备国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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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见他面色严肃,不敢多言,纷纷告退而去。
“殿下——”旁边一位七瓣梅花的道,“虽然您心中悲痛,但方才他们说的也没错。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必说了。”敬逸侯道,“圣祖六子,道德庆年间,就只剩下父皇和三皇叔。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三皇叔虽然有几个子女,但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灵恩之外,都还是孩童。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担起社稷?唉,圣祖爷叹息的不错,兄弟阋墙,何其可怕。非要变成孤家寡人才能君临天下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看到了宇文迟——圣祖六子的后人,还有宇文迟一个。
“你们先退出去,我有话和宇文迟说。”
东方白仍是满腹疑问,但也不敢此刻开口,只对宇文迟道:“兄弟,一会儿我有话问你!”即和众人退出奉先殿去了。
宇文迟看着他的赳赳背影——还是那为朋友一诺可以独行万里的样子。他有话要问,那么,他要怎么回答呢?宇文迟可悲而可憎的真面目——或者,另一番谎言?
不想去思考,收回目光来,看着眼前的奉先殿正殿。这里满目疮痍,和去年被焚毁的时候也差不多。敬逸侯走到太祖神位前,指着那黄金的底座,道:“圣祖手书应该就在这里,你想知道真相吗?”
宇文迟呆呆地看了一眼——现在告诉他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但敬逸侯已经对神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就伸手去那底座下摸索了。
好吧,如果让他知道,也无所谓,宇文迟想。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也换回点儿什么。
敬逸侯从底座下取出一个匣子,捧着交给宇文迟:“你自己看吧。”
宇文迟谢过了他,见那匣子精巧,前方有个机括,就按了下去。
“砰”地一声,匣子里炸出一团白雾。他闪避不及,被喷了满脸。立刻就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哈哈哈哈!”敬逸侯笑了起来,“圣祖皇帝临终之时,只有一样圣训,就是帝王之家,绝无情义可言,父杀子,子弑父,夫妻反目,兄弟相残,这都太平常不过。唯有最狠毒的那一个,才能活下来!我准备这盒毒药很久了,本以为今日皇叔召见我,可以用在皇叔的身上,却没想到世事玄妙,你替我把皇叔解决了,而这药正好可以用在你身上!你到阴曹地府和他们继续斗去吧!”他说着,又朝宇文迟踢了一脚。
宇文迟双目不能视物,而且那毒药发作甚快,眨眼间他已经感到呼吸困难四肢麻木。被敬逸侯一踢,就倒了下去,滚出正殿的殿门,又滚下台阶去。
他撞到了石栏,也撞到了死人,还撞到了不知什么。
血液般粘稠,浓黑的痛楚攫住他。
“你有两个选择。”他仿佛又听到了这个声音,“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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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消失!我要消失!
他想这样回答,可是却发不出声。
但奇特的是,他却并不感到惊慌和害怕了。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不用他选择,他也会消失。
永远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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