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墨寒川当个大修罗王,没把这些东西斩草除根就算了,居然还让他们死而复生了!
羽烛白忍不住去看连京,他先是引天谴开镜宫,后是开黄泉路下酆都,来回折腾,脸色已然很不好看。可这人装模作样的功夫几万年如一日,羽烛白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但羽烛白的想法很简单,她已经找到人了,就不会再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一根头发。
“沧雪殿下,你好啊。”
女人“咯咯”的笑声黏腻得叫人作呕,第三颗蛇头升起,上头坐着的女人对羽烛白抛了个媚眼。那女人裹着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衣衫不整地露出雪白细腻的大腿和肩膀,拗着做作又诱人的姿势,叼着一根烟枪。
“她在叫谁?”白珏厌恶又恐惧的同时,心里想。
“新仙盟令,九嶷山江画舟乃为异人夺舍,应送往新仙盟审判。”女人吐出一个烟圈,惬意悠闲地把卷轴扔到地上,“殿下,不走吗?”
“何方妖孽,竟敢妄言。”上官策冷冷地扔出一道符箓,正中往他们涌来的蛇群。
燃起的烈火烧着小蛇的鳞片发出“啪啪”的爆响声。
连京单手结印,一个结界落在三人身上。
“别动。”连京说完便飞身掠了出去,他在半空中转身,从伞骨上抽出了羽箭,引弦射向蛇女。巨蛇虽然大,却并不笨拙,灵敏地躲开了第一箭。连京的第二箭紧紧咬着第一支箭飞了出去,同样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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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女讥笑的话到了嘴边,忽然见连京反手握弓,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那两只落在地上的箭迸发出惊人的灵力,在瞬间连接,金色的光线横过,利刃般截断了蛇的身躯。众人甚至没听见一丝声响,只是看见蛇的姿势短暂的一凝,接着便有铺天盖地的血雨落下来。
蛇女反应迅速地从蛇的身上跃下,借着血雨蒙蔽连京的视线,转身没进了蛇群里。
而另一边,另外两条大蛇不断地用身体撞击连京的结界,即便被结界表面附着的灵力灼烧得皮肤溃烂也不停歇。
羽烛白的手在袖子底下飞快结印,结界外的大蛇身上忽然腾起纯白的火焰——那是羽烛白的神息。
大蛇发出痛苦的嘶鸣,撞击结界的动作越发疯狂,力道却弱了下来。
连京转头正要引弦射穿两条大蛇的脑袋,忽然为背后的风声所惊,调转箭头对着身后。
却已经晚了。
蛇女像一只飞鸟似的从他身侧掠过,连京的身上多了一根蛇牙。
其实那一瞬间蛇女掷出去十二根蛇牙,尽管只有一根命中,也足够她得意了。连京毫不犹豫地拔出蛇牙,蛇毒却已经顺着他的血液疯狂蔓延。
若在平时,蛇女是决计碰不到连京的,可天谴余威令他日复一日地虚弱,反应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结界倏地破碎,上官策和白珏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一把搂住羽烛白滚了出去。
两颗蛇头重重砸落在地面上,碎石暴雨般泼洒。细小的蛇寻着血气疯狂爬过来,上官策同时扔出去八道符箓,对应八卦,以离字位光芒最盛,八道符箓同时爆裂开来,整条街道都陷入了火海。
上官策的琉璃镜在刚刚一番折腾里摔得稀碎,他看不清,无法准确判断敌人的位置,但没关系,只要横扫整个战场就可以了!
可过度透支灵力让他的脸色看上去白得像一张纸,白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免得他跪在地上。
蛇女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剑锋忽然穿透了她的喉咙。
霜雪从伤口渗入,流淌进她的血管,生成坚硬的冰凌。下一刻,冰凌如剑一般争先恐后地顶出了她的皮肤,把她的骨骼连着血肉撕得支离破碎。
羽烛白低下眼睛,敛去了瞳孔中的银色,这才踏着辟邪之火的痕迹走向连京。
连京一只手撑着墙壁,抬眼看着她,说不清是什么眼神。
羽烛白抬手擦了一下他唇边的血迹,那块沾了她血迹的皮肤像是被火舌舔了一下,滚烫的温度过去后是牵连四肢百骸的痛。羽烛白是第二次知道,原来伤不在自己身上也可以这么痛。
她忍住了把人捆回昆仑山关一辈子的冲动,故作轻描淡写地道:“小师叔,下次身上有伤就别往前冲了。这么鞍前马后的,到时候神界关于我的丑闻,除了‘与昆仑君不知廉耻’以外,又要多一桩‘与大修罗王不清不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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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摊手,无奈笑道:“我一个武神,天天传这种丑闻,也太丢脸了。”
连京闻言,居然垂眸笑了一下。
羽烛白立刻面无表情,心想,他居然还有脸笑。
羽烛白的心思都放在以后怎么收拾他这件事上了,一时间竟然没有留意背后在地上轻微抽搐了一下的蛇女尸体。
肉眼不可见的丝线如蛇般游走过地面,被升腾的辟邪之火所覆盖,只隐隐地反射出零零星星的微光。丝线无声钻进了蛇女的身体,她松弛的关节“咔嚓”响了几声。
“小舟!”
羽烛白听到了苏若秋的声音,她面前的连京伸手就要推开她,却被动作更快的羽烛白掀了出去。她有看着敌人的习惯,转身的刹那,看见蛇女四肢扭曲的身体,握着白骨的长剑,以一个完美的进攻姿势对准自己捅了过来。
听见萧靳的话,苏若秋迅速冲出去,看见的第一幕便是修罗地狱般的长街。
火焰焚烧蛇的鳞片发出的爆裂声不绝于耳,浓重的煞气简直叫人喘不上气来。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苏若秋有些眩晕,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江画舟。
江画舟看上去安然无恙,甚至还去搀扶受伤的小师叔。
她刚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一个影子腾空而起,猎鹰捕食般扑向了江画舟。
那一刻苏若秋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拔剑冲了出去。
众人眼中,苏若秋在那一声呼喊后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出去。他们看不清她的身影,因为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一团光里。她拔剑、挥剑的动作精简到了极致,气息、肌肉与灵力的配合也达到了完美,剑锋所过之处甚至留下了残影。
这一剑划出的是直线,不同于在试剑大会上苏若秋对叶岚挥出的那一剑,写意如同画师手下的工笔画,带着些稚气。这道直线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毅,仿佛再现劈开天地混沌的那一斩。
此剑过后,便是破晓。
通明剑诀。
“师尊,通明剑诀的要领是什么呢?”大汗淋漓的苏若秋揉着酸痛的手腕,仰头问。
男人叼着根草,满脸高深莫测:“通明剑诀的要领啊,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为师也很难说得清。要不然这样,你去哄你师娘开心,让她别再生气了,你师娘不生气,为师心情也好。为师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想明白怎么说了呢?”
屋子里传来女人的骂声:“江楼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居然指使小孩子劝和!秋秋别理他,我们不练剑了,来和师娘吃点心看话本。”
“娘子,娘子你怎么又生气了?我错了娘子!”
那是苏若秋第一次去求寻通明剑诀的修炼之法,但江楼只让她每日重复那些剑招。后来江楼死了,再没有人能指点她,她便下山游历,这里学一点、那里学一点,虽则不伦不类,但只为求胜的剑法威力亦是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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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她也会通过伏羲铜钱上附着的灵力,去摸索通明剑诀的修炼之道。可是男人留下的灵力从不说话,只是舞剑,看上去像是喝多了随便摆弄的。
直到鹤风告诉她,她可能不适合修炼通明剑诀。
“通明剑诀的修炼者,须得心里没有一丝杂念,真正做到‘剑心通明’。师兄是生在红尘但超脱红尘之人,生来便有剑心通明的境界,但是若秋,你的执念太重。也许通明剑诀并不适合你。”
她在试剑大会上挥出的那一剑看似威压惊人,实则只是她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罢了。她模仿了通明剑诀的形,却始终摸不到它的精髓。
“锵”的一声,雾朱剑与蛇女手中的白骨剑相撞,雾朱剑即刻出现了裂痕,转瞬便要崩裂。苏若秋的气血涌上喉头,她只觉得剑上传来的压力犹如山岳,而自己的骨骼正在寸寸开裂,下一刻就要被碾成泥灰。
她额头的梅花痕色泽秾艳,仿佛鲜血画就,下一刻就要顺着肌肤滑落。
我要死了吗?苏若秋茫然地想,小舟怎么还不走?
她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然而一切都发生在一息之间。苏若秋从胸口里推出了那口气,大喝一声狠狠撞开了蛇女。蛇女不为所动,弓身在墙壁上一弹,第二剑飞速而至。
方才那一下已经耗尽了苏若秋的气力,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必杀的一剑劈到头顶,却无力闪躲。
苏若秋知道江画舟就在她身后,却连把她推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忽然,羽烛白胸前的长命锁迸发出炽烈的光芒,电光石火间,她抱着苏若秋滚了出去。
蛇女那一剑并没有落下来。
一个缥缈的光影凝在半空中,抬手轻轻巧巧地接住了蛇女的剑。
他青衫落拓,眉眼间带着苏若秋熟悉的散漫神情,仿佛他只是在后庭摆弄花草。苏若秋怔怔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男人的残魂,落下泪来。
“通明剑诀的三重境界,分别是破天地、破生死、破我心。”男人嗓音温润,谆谆教导,仿佛他们身处在早春的书堂上,他罕有那么正经温柔的时候。
鹤风愣住了,白珏和上官策也愣住了。
在场所有在画册上见过“天下第一、半步成圣”的江楼掌门画像的人都愣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两个女孩身前那个虚幻得像是会随风飘去的影子,内心充满了震撼。
“师尊……”苏若秋喃喃道。
“唯有窥破内心深处的心魔,忘却天地、生死和自己,才能挥出那斩碎所有黑暗、势不可挡的一剑。”男人的一字一句都在引着她去求索人间最强的剑道,像是要弥补他缺席的十几年,“心中若有一个‘我’字,便会牵绊你拔剑的决心。剑修的每一剑,都是要断了敌人的命,也是把自己的命押在赌桌上。通明剑诀,这是玩命的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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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话音落定,周身燃烧起璀璨不可直视的光芒,他手中的剑影轻描淡写地推出一条直线,仿佛拨开云雾的一缕风。
然而一剑足矣,蛇女的身体、白骨化作的剑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裂为两半。
空中传来琴弦绷断的声音,像是中空的朽木被敲击发出的声响。街道的砖石地面、青石堆砌的墙壁像是薄纸一样被快刀裁开,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
蛇女的身躯软绵绵地砸在火海里,喷射出的血液在火海中蒸腾为了血雾。
苏若秋看着那个渐渐透明的影子,挣扎着要去抓他的指尖,声音嘶哑:“师尊,你别走……”
她有很多委屈想要诉说,有很多思念想要倾诉。十几年来积攒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呼唤,像极了多年前男人牵着她的手走在夕阳下,骗走她的糖葫芦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撒娇。
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她什么都留不住。
影子转过来抱了抱羽烛白,动作轻柔,好像羽烛白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羽烛白只觉得像是被风拥抱了一下,她看着这个“父亲”,心情复杂。鬼王干的缺德事,羽烛白对这个爹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她说不出半个字来,男人却看着她宽容地笑了笑,转而面对泪如雨下的苏若秋。
“别哭,”影子伸手去为她擦眼泪,却只是徒然地穿过了她的身体,他的笑容一如从前,仿佛岁月蹉跎却没有改变他分毫,“秋秋做得很好,这不是你的错。”
“不要总是活得那么难啊,我的女儿……”
影子的最后一句话和他的身体一起消失在风中。
羽烛白胸前的长命锁在影子消失的那一刻崩裂成两半,裂口无比整齐,像是有人一剑从中间劈开了长命锁上的那朵莲花。
碎裂的长命锁砸在了地上,苏若秋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被羽烛白架着肩膀扶住了。
沧雪神君这辈子难有这样被人以命相护的时候,尤其对方还是个孱弱的凡人。虽然苏若秋不是手无寸铁的寻常人,但在动辄崩山陵、移江海的神魔眼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羽烛白很受震撼,受震撼的结果就是她以自己的血魂饲养了苏若秋三天三夜。
她后来去检查蛇女的尸体,发现蛇女的身体里被种了傀儡丝。
傀儡丝是魔种的缺德玩意儿,被种下了傀儡丝的人,生死都不由己。而蛇女当时爆发出的力量,已经远超当年与羽烛白交手的水平。
意思是,苏若秋接下来的那一剑等同于接了修罗王一剑,没被震碎心肺和魂魄不知道是要说她命大,还是通明剑诀——抑或是长命锁里江楼的残魂护住了她。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重伤,也是肉体凡胎难以承受的。
白龙的血魂一点点把苏若秋残破的身躯缝缝补补起来,羽烛白却日复一日地苍白下去,总是忍不住在苏若秋的病榻前打瞌睡。毫不知情的白珏一边嘲笑她,一边撵她去休息,被她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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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你没有大师兄那么温柔、没有三师兄那么有趣、没有四师兄那么博学,可是你还是在明知道会死的情况下冲了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明明很在意我却又不肯让我接近,每次躲我都像在躲鬼一样。
羽烛白在心里温柔地叹气,怎么那么别扭呢,小师姐?
苏若秋醒来的时候,是回到九嶷山的第三天,窗外正在下雨。
“师姐,你醒了。”羽烛白看着她睁开眼睛,困倦地说。
她在这里守着苏若秋,实则是给她输了三天的灵力,吊着她那一口气。
“别离我那么近。”苏若秋嘶哑着声音说。
“哦。”羽烛白收回了手,趴在床边玩她的头发。
沧雪神君没有任何照顾病人的经验,很久了才想起来问:“师姐你要喝水吗?”
半晌苏若秋才动作滞缓地点头,羽烛白扶她坐起,端来热水喂到她嘴边。苏若秋喝了好几口,才有力气开口问:“长命锁……修不好了吗?”
羽烛白沉默片刻,说:“就算修好,里面的……也已经散了。”
苏若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喝完水便躺下了。她转身面对着墙壁,只留下一个后背给羽烛白,是个拒绝的姿势。
羽烛白合上门出去了,却没有走远,她站在檐下看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庭院里,水坑映着苍翠的枝叶。
她从怀里摸出那块碎掉的长命锁,凝视片刻。
羽烛白终于知道为什么九嶷山众人总是盯着她有没有戴长命锁,越危险的局面越是如此,而且不管羽烛白做什么,他们从来不怀疑她是被夺舍了。
起初她以为这满门的人都是一根筋的愣货,直到蛇女那一剑落下之后,羽烛白才知道,他们如此笃信她是真正的江画舟,只是因为长命锁一次次地保护她。
世人垂涎的照渊剑,照渊剑里可助修士一举突破瓶颈、甚至半只脚踏进飞升大门的修为,其实早就不存在了。
据鹤风所说,江楼当年用照渊剑的断铁融成了这只长命锁,里面封了他的部分修为和一缕魂魄。江楼自知死期将至,想用这样的方式看着他期盼已久的孩子长大,想尽一点父亲的责任守护她。
苏若秋等人面对羽烛白怪异的行为、突然痊愈的魂魄残缺之症,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世上不会有父亲认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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