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查司前。
鹤风敞开衣襟,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胸膛上。他一面喝酒,一面从手边的碟子里夹一粒滚了细盐的炸花生米或一块猪头肉放到嘴里。
酒是坊间最便宜的黄酒,味道又糙又烈,下酒菜却是老酒鬼都爱的菜色。
他什么也没说,好似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只是,在他身前七尺的地方插着一把剑,长剑之后是一群面色各异的修士。
“鹤风掌门,新仙盟对天下仙门发出的命令您没有接到吗?”为首的修士面色难看。
“叫你的主子亲自来,你没有资格同我说话。”鹤风摇晃着酒葫芦,醉眼蒙眬道,“在此之前,谁要是踏过这把剑,我就要他的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边上年轻的修士都气愤不已,但为首的修士却不敢轻举妄动。
江楼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了,他们未必理解江楼当年以一己之力压得整个修真界喘不过气来的恐怖。
而当年跟在江楼身后的鹤风,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
来之前,那位新盟主特意嘱咐他,鹤风表现得再堕落不堪,也不是他们可以轻视的。
“鹤风掌门,我们只是奉命办事,还请不要为难在下。”首领手心冒汗,但仍坚持道,“您此举不仅是藐视新仙盟,还是与仙门百家为敌。”
“好话不说二遍。”鹤风懒洋洋地说完,便接着晒太阳了,完完全全地对眼前的修士们视而不见。
屋内,苏若秋从窗户的缝隙里往外看。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叶岚在旁边问。
苏若秋没有回答,转而问:“你还不走吗?我看到朱雀门的人了。你在仙盟的时候为我说话,后来脱离门派也是很困难的吧,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叶岚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我在仙盟不是为你说话,只是陈述事实。虽然我不知道剑宗宗主的招魂术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确信那晚你一直在屋顶上坐着没有离开。”
接着,她伸出第二根手指在苏若秋眼前晃了晃:“第二,我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前后都被他们的人围住了。”
苏若秋思索片刻,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没关系,北堂勋不是你杀的,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是真心想要替金印城讨回公道。”叶岚耸耸肩,“江楼掌门的本命剑有多少人觊觎,我也有所耳闻。”
“阿岚,阿岚!”屋外传来中年男人慌里慌张的声音,一下子扯断了叶岚脑子里隐隐紧绷的弦。
苏若秋和她同时推门出去,看见了被新仙盟众修士推搡着走到前面来的男人。
阳光如利刃般悬在头顶,越发显得太阳地里的影子颜色浓烈。那男人就是叶岚的师父,苏若秋曾见过几次,是个木讷沉默的人,倒是看得出温柔和软弱。
男人被缚仙索捆着,两个修士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摁跪在地上。
“师父。”叶岚死死地盯着押他的人,那几人穿着朱雀门的服饰。
“叶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你再不识好歹,就不要怪师兄我清理门户了。”朱雀门修士神情倨傲,仿佛叶岚不过他掌心里任他拿捏的小玩意儿。
“你想怎么样?”叶岚咬牙道。
“拿下你身边那个邪魔外道,为新仙盟立下一功,兴许我还能在盟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你从前大逆不道做的那些事便一笔勾销。”那修士拿剑柄敲了敲叶岚师父的脖子,“否则,我今日便拿你们这对违背门派、鲜廉寡耻的师徒的血来祭仙盟的旗。”
鹤风闻言,转过来看了叶岚一眼。
叶岚没看任何人,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师父。苏若秋的手缓缓移到剑柄上,在心里掐算着冲过去救人的距离。
“师父,”叶岚忽然说,“你把头抬起来。”
那个男人在瑟瑟发抖,剑锋上的寒气咬着他脖颈的皮肤。他缓缓抬头,脸上有大片的淤青和擦伤,很是狼狈。
叶岚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跳。
“阿岚,”男人抖着嘴唇说,“别听他的,你快走!”
“狗东西!”朱雀门修士骂骂咧咧地踹了他一脚,他本来被绑缚着就行动不便,被踹倒后更是爬不起来,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着。
“阿岚,快走啊阿岚!”男人满脸尘土,声嘶力竭道。
旁边的首领似乎是觉得这样很不体面,刚想伸手制止,背后忽然有风。
他身体本能的反应救了他一命,一片飘落的青色枫叶在空中一滞,忽然裂为两半。首领觉得耳朵上一凉,伸手却摸到了温热的血。他的痛觉还没反应过来,被割掉的耳朵“啪”的一声落地,少年人的影子如风般掠过。
只有极少数的人看见他旋身拔剑的动作,寒光乍泄,直逼人前那三个朱雀门修士的喉咙。
三个修士被扫至面门的剑锋惊得向后倒去,少年借机挥舞剑鞘打在他们的胸膛上,把他们三个都推了出去。
同时,他抓住地上那个不断喘息着的男人,脚下轻巧地带着他退到了鹤风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乃至于叶岚扑过去割断缚仙索的时候,被割掉耳朵的首领才捂着血淋淋的脑袋号叫出声。
“各位,出门在外,有话好好说。”容许的笑容堪称春风拂面,他缓缓收剑,剑锋上还沾着首领的血,“动刀动枪的干什么呢?天下仙门亲如一家,伤了和气多不好。”
苏若秋上前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遮住了背后的叶岚师徒。
“师兄,”苏若秋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说,“不要生气。”
容许的笑容仍然无懈可击:“我没生气。”
“九嶷山这是要与天下为敌了?”首领一手一脸的血,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鹤风晃着酒葫芦只是笑,喉间竟然幽幽地哼起了调子。
在场稍有些音律底子的修士都听出来了,那调子是《无题》,一位无名氏为江楼萧暨一叶湖论道写下的曲子。那调子孤傲高寒,虽是大晴天,却听得不少人汗毛倒竖。
“这场闹剧,可以到此为止了。”男人的声音不高,却轻易地压下了满场喧嚣。
众修士中间裂开一条道路,鹤风眯起眼睛看着来人。
“鹤风掌门,别来无恙。”男人广袖高冠,是儒雅随和的打扮,可他的眼白上缠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看着杀意惊人。
“我当是谁能揍服那群疯狗,”鹤风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们当中最疯的一条。”
“注意你的言辞,鹤风掌门。”男人的笑容也像是在往下滴着血,“我并不是新仙盟的盟主,但如今我是名正言顺的戒律司掌使,你若是执意阻拦戒律司执行公务,我有权捉拿你。”
叶岚在苏若秋身后低声提醒:“这人是朱雀门掌门的师弟,也是门内的一个疯子……名叫萧靳,当年因为捉拿鬼修的时候屡屡伤及无辜,太过不择手段,险些被萧盟主处死,是朱雀门力保,才让他在水牢里苟活了几十年。”
萧靳的耳朵抖了抖,目光远远地投向叶岚。
他歪头笑道:“小姑娘,你对我的评价我很喜欢。听说你不顾我那个废物师兄的压力,仗义执言。我很欣赏你的胆色,但不看好你的愚蠢,你确定还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吗?”
“师父。”叶岚和他对视一眼,转头用力地握了握师父的手。
这个懦弱了一生的男人此时手足无措,看向她的目光里都是慌乱。两个人相比,大多数时候叶岚更像大人。
她很小的时候,杂役院里的婆婆就和她说,阿岚要听话,你师父因为养了你,媳妇都不能娶啦;阿岚要争气,否则你师父就白白挨那些人欺负啦;阿岚要永远记住师父的恩情,没有师父你就淹死在河里了,你以后有出息了一定不能忘了师父啊……
可是她的师父永远都只是问她冷不冷,饿不饿,饭够不够吃。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寄托过什么。
叶岚想,人活着做的事,总要图些什么吧?可师父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图。
那个时候,没人相信叶岚能有什么大出息。
她长得不好看,脾气也又倔又冷,嫁人是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了。至于修炼,至于首徒,杂役院子里的人又怎么敢想呢?师父也说做人上人很累的吧,我们阿岚做个普通人就好,每天回到家有个人给你烧饭吃就很好了。
可是叶岚很要强,不甘心落于人后。她从小就觉得自己要保护师父,因为师父太弱了,所以她必须强势,否则她们一家都会受欺负。
眼前的男人用孱弱的脊背支撑起了她十年的光阴,她便像只小刺猬一样,用柔软的腹部对着他,用坚硬的刺对着外面的世界。
“阿岚。”叶师父忽然觉得不安,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阿岚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逆来顺受惯了,知道阿岚是为他好,便也从不反抗。可这一次,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女孩的眼睛,他忽然有些慌乱。
“去里面,跟松石大哥他们待在一起。”叶岚知道江画舟不在这里,以九嶷山的谨慎,不可能让剩下的人带着她独自离开。他们一定会来这里汇合,然后离开,在此之前,叶岚必须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
她不信任对面的豺狼,也从来不做与虎谋皮的蠢事。
叶岚上前,拔剑与容许、苏若秋站在了一起。
第三节故人归·命锁碎裂
伏羲铜钱、通明剑诀加上江楼的本命剑——照渊,是修真界和鬼修同样趋之若鹜的东西。
之前有萧暨弹压,加上鹤风和玉城君都不是吃素的,那些明里暗里对此垂涎三尺的修士才夹着尾巴做人。
新仙盟里考虑过最好的情况,就是鹤风识时务一些,不要为了两个小丫头片子葬送整个宗门,主动把她们俩推出来;最坏的情况,便是新仙盟不遗余力地追杀九嶷山,双拳难敌四手,拿下他们是迟早的事。
萧靳的舌尖缓缓舔过齿关,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最坏的情况,浑身上下嗜杀的血液都忍不住沸腾起来了。
“那么,鹤风,就让我看看你有江楼的几成功力。”萧靳抬手轻佻地对鹤风招了招。
“且慢。”
稽查司的大门轰然洞开,松石捧着乌檀木嵌金丝的剑匣缓缓走出。
从新仙盟的走狗把稽查司包围开始,鹤风就以“与你无关”的借口让松石不要出面。萧暨以一己之力保住了苏若秋,鹤风当然也要投桃报李。
松石作为萧暨的弟子,修为资质样样不差,但在这种局面下还是不够看。而且新旧仙盟的冲突就够他喝一壶的了,鹤风实在是不忍心他再来蹚这趟浑水。
“你是谁?”萧靳看着他。
“仙盟盟主、山海门掌门萧暨,正是家师。”松石此话一出,萧靳的神色忽然就变得微妙起来。
松石面不改色,双手高举剑匣走到萧靳面前。他垂首将剑匣奉过头顶,姿势如同献祭,掷地有声道:“家师为萧靳先生留有一物,请先生查验。”
即便是一眼看破萧靳身份的叶岚此刻也不由得愣怔在原地,她从未听说这两人有什么瓜葛。
萧靳的指尖拂过剑匣上斑驳的花纹,像是怀念,又像是厌恶。
“想用这个让我放他们一马吗?”萧靳嗤笑一声,“我这位兄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可怜……罢了。”他一手抄起剑匣,看着鹤风身后的容许,眼底那种炽烈的杀意又汹涌起来,“那个小子,我等你二十年,二十年以后你来杀我……或者我杀了你。”
容许恍若未闻。
“让他们走。”萧靳一摆手说,“不让路的,就自己拿脖子去试鹤风掌门的剑锋吧。”
萧靳收了剑匣之后,竟然真的给他们让路了。
松石对着鹤风长长地作揖,意思是抱歉自己的一封信函给他们惹来这么多麻烦。鹤风摆摆手表示不重要,领着几个人就要离开。就在此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三颗巨大的蛇头。
“哦,”萧靳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是分两路的,另一队人已经去逮捕江画舟了。”
羽烛白大病初愈,被上官策用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个软乎乎的面粉团子。
从白家出来,白珏就一直牵着她的手,羽烛白能感受到他在止不住地颤抖。羽烛白不禁心生怜惜,罕见地觉得她这个没心没肺的三师兄有点可怜起来。
“三师兄,你……”
白珏一听她说话就绷不住脸上沉痛的神情,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揉肩膀:“我大哥下手怎么这么狠。”
羽烛白愣了一下。
“看我干什么?”白珏用“少见多怪”的眼神扫了她一眼,“我离开家才是保护他们。今天天没黑透,全江南都会知道白家的儿子是个小白眼狼,为了追随师门被赶出家族,从此要过上风餐露宿、流离失所的日子。然后就不会有修真界的人去找我们家的麻烦了,毕竟这些衣冠禽兽还是要点脸的。”
羽烛白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后知后觉地问:“那你大哥是在跟你演戏?”
“那不然呢,真的让我一辈子不回家?”白珏翻了个白眼,“我可过不了这种苦日子。我爹送我去九嶷山本就是让我混日子,一辈子安安分分的最好,谁知道他押错了宝,莫名其妙被卷进来,只好赶紧补救。”
羽烛白看着他这副熟悉得叫人想往他脸上抽两巴掌的欠揍模样,对他的最后一丝怜爱也烟消云散了,只叹白家大公子怎么不直接打死他。
白珏哼哼唧唧的,埋怨完他大哥又开始辱骂新仙盟的十八代祖先,把上官策烦得受不了,直想把他扔回白家。
一行人走在路上,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街道上涌过来的风里夹杂着一丝腥臭味,像是深林里腐烂的动物尸体的味道。
从这条街道转过去便是稽查司,但这条街道十分僻静,两侧的院子里都种了老梧桐树,遮天蔽日的树荫在街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但总有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所以这条街道从未有此刻这样阴冷得叫人发颤的时刻。
羽烛白的眼中,道路两侧翠绿的梧桐叶颜色鲜润得仿佛要滴下来。但最后从清晰可见的树叶脉络上缓缓爬过,坠落在地面上的,是血。
这条街道像是下过一场血雨,未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后退。”连京沉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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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珏不由分说地拉着羽烛白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如此轻视玉城君,说不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上官策也握紧了羽烛白的手,他略一俯首去看羽烛白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像是从上面吸收了一点力量似的,心里安静下来。
羽烛白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嗅到了魔种的气息。
“咝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首先从院墙后探出来的是一颗蛇头。羽烛白眸光骤缩,那蛇头的模样实在是太熟悉了,三角头、金色花纹,两腮的地方伸出白骨的羽翼,骨架之间蒙着肉膜。
上官策和白珏从未见过这样的蛇,它的脑袋看上去足以一嘴咬掉成年男人的头,而它的眼珠子上蒙了一层白翳,仿佛患了什么眼疾。
第二颗蛇头也探了出来,两颗蛇头一前一后地观察着他们。
羽烛白对那双恶心的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天裂之战中蛇女豢养的玩意儿,她的“爱宠”。
羽烛白曾不慎掉落进她的蛇窟里,那个黑暗、潮湿的地方里到处都是蛇。
山壁上被凿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洞里塞着半透明的蛇卵,像是蜂巢。蛇女用引魔种发狂的药剂喂养她的蛇,从钻破蛋壳开始,小蛇们就学会咬断同族的喉咙,吃着对方的血肉长大。最后活下来的蛇会被蛇女投进炉子里“炼化”,接受魔种的血液,变成她的同族。
羽烛白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以后,斩了蛇女一条手臂,又一把火烧了那个蛇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