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如水的月光流淌,随着他推门流进房中。
烛火摇曳,暖意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撞得墨寒川有些眩晕。他拿起托盘上的喜秤,挑去了新娘的红盖头。缀着珍珠和金线的盖头揭去,暴露出那张带着淡淡红晕的脸来。
羽烛白别扭地侧过头去,避开墨寒川的目光。这个动作让她纤细的脖颈线条暴露无遗,暖软的烛光更衬得她的肌肤有种玉石般的光泽。
满头叠缀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响,可珠玉的光辉也压不住她眸间流转的风华。
“身上一股酒味,”羽烛白小声抱怨着,“难闻死了。”
墨寒川从愣怔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淡淡地笑着说:“抱歉,以后不会了。”
羽烛白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过来直视她的夫君,目光有点凶。
“怎么了?”墨寒川动作轻柔地为她卸去珠钗凤冠,女孩温热的带着芳香的呼吸喷洒在他指间、手腕。
羽烛白歪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开心。你不想娶我吗?”
“没有。”墨寒川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鬓角,仿佛捧着稀世罕见的瓷器,眼神有些怔然,“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羽烛白端详了他的神情很久,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来,最后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
她眼眸灵动得仿佛林间小鹿,起初的羞涩褪去后又大胆起来,主动伸出手臂勾住了墨寒川的脖子。她手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雨点般叩在墨寒川的心房上。
“寒川。”羽烛白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在。”
毫无意义的呼唤后,羽烛白吻了上去。墨寒川却偏了一下头,让这个吻落到了耳畔。羽烛白用一种很受伤的眼神看着他,墨寒川却没有给出解释。
<!--PAGE 7-->
忽然有风声。
一线银白的光芒破开满室暧昧朦胧的烛光,撕裂了那温暖明媚的红,自新娘背后斩了过来。
墨寒川下意识地把新娘搂进怀里,伸手去抓那气势汹汹的剑刃。
执剑人似乎是震惊了,剑刃一滞,错失了把墨寒川连同新娘一起斩断的机会,剑锋咬进了喜床浮雕龙凤的柱子上。然而仅仅是眨眼间,执剑人不容拒绝地把新娘从墨寒川怀里拎了出来,压在金线刺绣并蒂莲的喜被上,一剑砍下了新娘的头颅。
墨寒川心口刺痛,对上了一双银色的眼睛。
小狐狸看见墨寒川和那个新娘牵着红锦拜堂,司仪拉长了嗓子喊“夫妻对拜”的时候,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去看羽烛白的表情,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墨寒川就是大修罗王的事实,只是现下局势混乱,没空和自己算账。
“昆仑君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这肯定是他的心魔。”小狐狸试图挣扎一下,免得等会儿羽烛白发起疯来控制不住,“那个新娘肯定长着你的脸。”
“不。”羽烛白轻声说。
小狐狸惊恐地抬起了头,难道昆仑君心里的人并不是她吗?
“这是我的心魔。”
十万年前的天裂之战,沧雪神君首次遭遇了魔界幻术大成者万度瞳。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醉梦般的幻境,在最后关头,羽烛白亲手把剑锋送进了“墨寒川”的心口才得以脱身。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羽烛白不握着墨寒川的手就无法入睡。每每她从鲜血淋漓的梦中惊醒,都会慌张地去寻身旁墨寒川的脉搏。
墨寒川眼前薄雾般的幻境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浮着幽光的空旷宫殿。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开裂的胸口,幻境中的新娘贯穿了他的心脏,那个暖软的吻其实是准备撕裂他喉咙的刀片。只可惜墨寒川的魔魂并不在那里,她扑了个空。
墨寒川后知后觉地感受出疼痛来,低低地喘息一声,借机避开了羽烛白的目光。
“只是这样躲就够了吗?”羽烛白欺身上前,强硬地钳住他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怎么不跑呢?不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吗?这一次装我的小师叔,下一次装什么,给你一次过够演长辈的瘾怎么样……墨寒川?”
她的语气阴恻恻的,听得人后背寒毛直立。
羽烛白的手上还沾着新娘的血,在墨寒川玉白的脸上留了几个秾艳的血印子,像是被恶意抹在白瓷瓶上的胭脂。
她忽然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蛮横地掠夺着他滚烫的呼吸。
墨寒川情难自抑地伸手抱住了她的脊背,仿佛安抚受惊的小兽。羽烛白被这个熟悉的动作激怒了,凶狠地咬破了他的唇。墨寒川疼得一颤,任由她松开自己,把唇上的鲜血涂抹开。
“我给了你三次机会,遇到危险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你没有做到。”
<!--PAGE 8-->
羽烛白摸着他的脸,动作亲昵充满温情,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本来我想,要是有第二次,我就掀了红叶山城,让你再无藏身之处;若有第三次,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一辈子锁在昆仑山哪里都去不了。”
墨寒川抓住了她的手,感受着她躁动的脉搏,皱起了眉。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羽烛白语气森然,“只是一个没看住而已,墨寒川。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了。”
“那你想怎么样?”墨寒川凝视她银色渐深的瞳孔,只想尽快安抚她,免得她入魔,“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羽烛白想,又来了。
墨寒川对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鲜有拒绝她的时候,所以常常给她一种这个人绝不会骗她的错觉。事实上墨寒川的温柔只是他实现眼前目的的手段,他的固执并不会因为他的温柔而有任何改变。
羽烛白心底有一头小兽,磨牙吮血地撺掇她。
绑住他,困住他,让他永远离不开你,这样你就不会失去他……第二次了。
墨寒川不安地感受着羽烛白逐渐狂乱的脉搏,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烛白?”
“嗯,怎么了?”羽烛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的心魔在躁动。”墨寒川直截了当地说,“稳住心神。”
“不。”羽烛白语气轻快地拒绝了。
墨寒川瞪着她。
羽烛白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墨寒川全部的目光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摸了摸他眼角细软的睫毛:“我想把你永远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又不忍心你受伤,实在是下不去手。所以就让我时刻处在险境之中吧,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你舍不得。”
“羽烛白!”墨寒川吼出了声,“不要任性,我跟你回昆仑。”
“你还说过,会一直在昆仑山上等我,不论我离家多久、何时归来。可你都干了什么,我还能信你的话吗?”羽烛白冷冷地和他对峙,“你还活着,为什么会变成魔种,为什么要指使白冉去盗定八荒,为什么……”
羽烛白咬着牙问:“为什么不回家,你还有更大的局吗?”
墨寒川觉得很累,他总是拿羽烛白没有办法。
江画舟的身体承受不住万度瞳的魔气侵蚀,也无法承载沧雪神君的杀气,羽烛白嘴角已经有血液渗出。墨寒川的伤口已经痊愈,不打算和羽烛白这样幼稚地纠缠下去,强行抱起她准备离开。
羽烛白心绪怔松,止霜剑锵然落地,久不敢靠近的小狐狸凑过来叼起了剑,被剑上缭绕的杀气冷得颤了一下。
羽烛白在墨寒川的颈侧咬了一口,颤抖着道破了他不为人知的计划:“你根本就没打算回昆仑,你以大修罗王的名义行于世间,想的不就是在我眼前悄无声息地死吗?那‘连京’又算什么,你精心雕刻的傀儡吗?墨寒川,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PAGE 9-->
“别说了,都是我的错。”墨寒川低头亲亲她的眼角,“出去了我再和你解释。”
“我恨死你了。”羽烛白在他的怀抱里打战,温热的血泪浸透了他的衣襟。
墨寒川的心脏像是被张牙舞爪的小兽撕咬着,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羽烛白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他还守在羽烛白身边时,这个明媚的女孩从未有过这样悲切的时刻。
字里行间汹涌的悲伤几乎要将他没顶。
可他什么都没说。
墨寒川的记忆里,昆仑山似乎是静止的。除去经年飞舞的细雪,就只剩满山撒野的女孩能证明这不是一幅静止的画了。
他常常独自在枯死的梅树下和自己对弈,偶尔抬头看一眼把自己埋进雪堆里的羽烛白,快要静止的心脏才又在胸腔里挣一下。
自从进入昆仑山,在天裂之战爆发前,他再没有踏足过外面的世界。而羽烛白更甚,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这座庞大的牢笼中。两个人从堆积的书本中了解外面的一切,羽烛白对风雪之外的世界表现出了浓重的兴趣。
天裂之战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神魔战争,妖族和人间被魔种肆意践踏,羽烛白不得不出山。战局胶着的时候,横空出世的白龙终结了这场战争,以大修罗王的血重新铸就了无量天的荣耀。
在这之后,天道加冕羽烛白为“沧雪神君”。
神帝在无量天为沧雪神君建造了一栋殿宇。墨寒川默默地听着羽烛白兴奋地描述殿宇周围锦绣般的花海、空气中飘浮的莲花清香和会亲昵地将头送到她手下请求抚摸的仙鹤,她的眼睛明亮闪耀。
那时,他只觉得羽烛白再也不会回来了。
墨寒川近乎悲怆地想,羽烛白没有理由回头,毕竟她不止一次说过想去温暖的地方居住,最好一年四季都有花盛开。
而昆仑山之外有她喜欢的所有,沧雪神君的荣光受九天十地景仰。
所有人都喜欢她。
在他已经做好一个人守着昆仑山的雪直到死的时候,羽烛白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撞开了他快要锁闭的心门。墨寒川压抑着心底卑劣的欣喜,故作平静地问她为什么回来了,是有人欺负她,还是不喜欢无量天。
“最喜欢寒川,只喜欢寒川。”
墨寒川说不清,在那些孤寂到令人想死的岁月里,究竟是羽烛白需要他,还是他需要羽烛白。可是在羽烛白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墨寒川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切正在失去控制,无可救药地滑向深渊。
羽烛白已经有了拿捏他的资格,只要她愿意。
哪怕永不见天日,他也想拉着羽烛白的手走下去。只是他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世界的真相猝不及防地铺开在他面前,他只能孤注一掷,与神帝对峙。再后来,就是漫长的蒙昧的时光,他一点点地找回自己残破的魂和记忆,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却再一次与羽烛白擦肩而过。
<!--PAGE 10-->
天谴落下那一日,墨寒川叩访酆都。
忘川河上的红莲被他身上尚未熄灭的天谴雷火逼得凋谢,他遍体鳞伤,死死护着怀里火苗似的神魄。
天道虎视眈眈,神界并不安全。天道可以处置犯下罪孽的神明,但不能随意摆弄人的命运。酆都的生死簿是另一套秩序,若天道在人间肆意妄为,则会造成秩序崩塌,这是天道不愿意看到的。
墨寒川提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把羽烛白的神魄塞进轮回。
人间话本中的仙神轮回转世、下凡历劫是不可能的,因为神魄之强大是轮回无法容纳的,一意孤行只会造成轮回的坍塌。但鬼王比他还疯,他亲手切割了羽烛白的神魄,分十六次放入轮回。
墨寒川亲自挑了九嶷山这个地方。
鬼王在一众“命中无子”的人中给羽烛白挑选肉身的“父亲”,生死簿上的一切有始有终,即便是他,也不能肆意更改。而以隐姓埋名为目的,江楼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墨寒川只是说。
九嶷山温暖湿润,满山的梨树可以开好几个月。
最重要的是,九嶷山从不下雪。
“你为她捏造了一个桃源乡的美梦,那你呢?”鬼王抬眼问他。
羽烛白的第一片神魄已入轮回,只待时机一到,她就会转世为人。
“我?”墨寒川伸手接住天空中飘落的细雪,淡淡一笑,“自然是去奔赴我的结局。”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甚至抱着隐秘的私心,捏造了连京这么一个身份守在她身边。
有朝一日,墨寒川悄无声息地死去,灌注了他毕生心血的人偶“连京”也能陪着羽烛白。若是羽烛白喜欢上了与墨寒川有诸多相似之处的连京也好,若她爱上了别人也罢,总之墨寒川自己是看不到了。
墨寒川唯一没有料到的事,是在如此惨烈的经历之后,羽烛白居然还是愿意掺和进天道的事当中去,以至于窥破了他的身份。
这场美好得近乎虚幻的美梦,终于还是破碎了。
小狐狸追着羽烛白的影子消失在了那只眼睛里,随即眼瞳合上,一切如常。
苏若秋目睹一切,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这些事已经超出了凡人修士能理解的范围,虽然修仙的就没有几个不想飞升的,但真正的神明站在他们面前,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何况这位“神明”昨天晚上还在因为晚饭之后没有糖吃而闹脾气。
“怎么办?”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苏若秋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白珏无力地说:“虽然知道很多余,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小舟吃亏啊。”
容许环顾四周,气急败坏的鹤风已经追过来了。鹤风平时就是一副邋邋遢遢不讲究的样子,迎风一吹他稻草似的头发,看着像沿街要饭的。
<!--PAGE 11-->
“我们先走吧,新仙盟的人要来了。”容许拉了一下苏若秋的胳膊,“没见过劫了法场还要回来看看的。”
容许不知道,新仙盟表面上的几位领头人都已经没了。
风里传来一声很低很阴沉的笑。
容许全身上下的寒毛都奓起来了,不远处的鹤风显然也听到了。和风一起漫过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邪气,比刚刚萧靳召出法器的时候更甚。
容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邪火在往上蹿,叫嚣着要冲破这具肉体。
苏若秋的肢体也僵硬了,雾朱剑在剑鞘里无声震颤。白珏和上官策下意识地靠了过来,四个人背对背地挨在一起。
黑雾遮掩了鹤风扑过来的身影。
上官策有些喘不上气,身上带的辟邪符自己燃了起来——这意味着靠近他们的魔修远超他们从前遇见的。白珏一把按住了上官策的肩膀,灌了一股灵力进去,让他镇静下来。
上官策满头是汗,右手不断在袖子底下掐弄。
“坤字位。”上官策低声说。
苏若秋深深地呼吸,在吐气的一瞬间踩着上官策的尾音冲了出去。雾朱剑随着她旋身,泼洒出去一道寒冷清澈的光辉,剑气以极致的直线被推出,却并没有撕破黑暗。
相反,雾朱剑的剑气被黑雾所吞没。
这是“通明剑诀”的第一式,苏若秋最熟练的一招剑技。
但这一招失效了。
黑暗一点点侵蚀他们脚下的地面,四个人本能地畏惧,靠得越来越近。
“别害怕。”容许轻声安慰他们,调动了身体里所有的剑气凝聚成剑。
突然,光明瀑溅。
四人错愕地看着那个被撕开的口子,鹤风双手握剑,五官扭曲的面孔上带着凶狠。他现在倒是不像要饭的了,像拦路打劫的山贼。
鹤风身边的剑气像是大江入海,澎湃、汹涌,也隐隐有决堤的危险。
容许反应最快,一手一个,拎着上官策和白珏就往鹤风身边冲。苏若秋为他们殿后,稍微落后一步,在转身的瞬间被黑气缠上了脚腕。她被狠狠一拽,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面,地上伸出无数枯瘦的鬼手抓住了她,把她往下拖。
容许目眦欲裂,鹤风却一把将他们三人推出去,同时提剑挥出一道圆。剑锋上燃起了光,不是火光,而是日光——与江楼的残魂挥出完美的“通明剑诀”时一样的光芒。
鹤风的身体带着剑和光坠落,仿佛一轮圆日撞了下来,鬼手被纯白的光辉烧得尖叫,纷纷松开了苏若秋。
鹤风抓着苏若秋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不容拒绝地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扔了出去。
“师尊!”
“师叔!”
鹤风的身形被黑雾所湮灭,留给四个弟子最后的印象是他唇边的鲜血。
在同门弟子中,鹤风的资质并不算上佳。加之有江楼这样一个师兄的存在,所有人都要仰望,什么天才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但鹤风从不嫉妒,他脑子里就没有争强好胜那根弦,九嶷山门下四个弟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白珏最像他。
<!--PAGE 12-->
江楼还在的时候,鹤风能想到自己最大的出息就是借着他掌门师兄的威风在修真界横着走。江楼不在以后,鹤风被迫接下掌门印。他当了一辈子烂泥,忽然要做满门小崽子的依靠,很是焦虑。
他把自己逼得太急,走火入魔,幸而被连京拉了回来。不幸的是,他的经脉就此受损,若是不靠酒来麻痹自己的感觉,他便要日日承受经脉开裂的疼痛。
鹤风拄剑站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方才那一剑是他毕生所学的极致,一个剑修一生能有这么一剑,也算是求仁得仁。
但这一击也彻底毁掉了他的经脉,乱窜的灵力连带着撕碎了他的五脏六腑。鹤风感受着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疼痛,意识逐渐涣散。
鬼手欺软怕硬,见这男人不复方才的凶狠,便猖獗起来,抓住了他的四肢。鹤风无力反抗,茫然地感受着鬼手上咧开的唇齿一点点咬着他的血肉。
他们以后,怎么办呢?
鹤风感叹自己真的是个老妈子的命,都要死无全尸了,还要操这个闲心。
<!--PAGE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