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秋被江楼用一张厚实的羊毛毡裹了起来,放在火边。炭火烤得她的小脸微烫,江夫人嗔怪她任性淋雨,一面又盛了煨出乳白颜色的鲈鱼羹塞进她手里。
苏若秋有些微微的眩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她是北方一座小城里流落街头的孤儿,有幸被游历四方的九嶷山掌门江楼捡了回来,从此有一片瓦遮雨。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她摸着自己光滑白皙的眉心,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秋秋,你在想什么?”江楼担忧地看着她,摸着她的额头问,“怎么发那么长时间的呆,该不会淋了一会儿雨,把脑子给淋傻了吧?”
江夫人忍无可忍地拨开了他的手:“你别是被你师弟给传染了吧!”
江楼一点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去握江夫人的手。
“倒是也得看一看,这么不机灵的样子,别是发热了。”江夫人也忧愁地看着苏若秋,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师尊,”苏若秋的喉咙莫名干涩,“我想看看小舟。”
“这是跟谁学的乱七八糟的规矩,”江楼一挑眉,“看自己妹妹还要和我请示吗?师尊准了。”
苏若秋裹着羊毛毡,笨拙地挪到摇篮边上,看着里头咬着手指乖乖睡着的小女孩。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软,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把她碰坏。苏若秋的视线渐渐从小女孩身上落到了挂在摇篮边缘的长命锁上。
不知为何,看见长命锁的时候,她的心口一阵闷痛。
摇篮里的小孩忽然睁开了眼睛,苏若秋一阵紧张。可是小女孩没哭没闹,只是睁着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看着她。苏若秋在女孩清澈、发蓝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诚惶诚恐的模样。她感受到手腕上一阵灼烧似的疼痛,可她看过去,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师尊,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吗?”苏若秋的瞳子亮了起来,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我都快不记得了。”
苏若秋出生在一个常年被雪覆盖的小城,因为天气寒冷,所以当地人总是用辛香的香料炖肉。苏若秋刚刚生下来,她的母亲就因血崩去世了,父亲终日饮酒,最后跌死在满是冰碴子的沟渠里。收养她的老婆婆出门时踩到结冰的地面上,把自己摔得半身不遂,缠绵病榻多日后一命呜呼。
她好像生来就带着不祥,走过的地方都有灾厄如影随形。
小城四四方方,很快,街头巷尾都知道“青石巷的苏家小女儿是个灾星”。她无可辩驳,因为没有人愿意照顾她,她连说话都是一点点摸索的,咬字清晰都很困难,又怎么有能力反驳呢?
而且她的内心深处,也是认同这个“谣言”的。
她接过包子铺老板递来的热乎乎的肉包,隔天老板就摔断了腿;她喝过胭脂铺老板娘递来的清水,这可怜的女人不久便被找上门来的前夫打死。苏若秋又惊又惧,她对那些或忐忑不安或不信邪地向她伸出援手的人避之不及。
她想活着,又不知道要为了什么活着。或者说,她不明白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吃过树叶上的积雪,也和巷子里的乞儿从野狗嘴下抢过没什么肉的骨头。
有一日,她从树上掏雪时遇到了小城富商的母亲。那位和蔼慈祥的老奶奶呵斥了嚼她舌根的侍女,还递给她一块糕饼。苏若秋长年的经验教训让她下意识地远离这些怀着善意的人,她毫不犹豫地跑了。
可老奶奶还是出事了。
隔日清晨,侍女进她的卧房,发现她口眼涡斜、直挺挺地躺在**。那位富商是个孝子,得知苏若秋这个扫把星曾和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大怒之下把她抓了回来。
苏若秋被关在笼子里,隔日就要被沉进水塘里。富商看着她安静的眼睛,也曾有过动容,可念及病**的母亲,还是咬牙让人把她拎下去。
江楼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一贯不信邪,听了城里流传的“扫把星全传”,不仅出手掳走了苏若秋,还顺手点了那个水塘。苏若秋脱离险境,却不安分地在他手里挣扎起来。
“怎么了,小姑娘?”江楼把她放下来,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跑。
“你离我太近了,”苏若秋磕磕绊绊地说,“会受伤。”
江楼怔了片刻:“他们都是骗你的,人往往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无力挣扎的弱者,这样就能缓解他们无能和痛苦的事实。”
苏若秋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江楼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没有因自己的苦难心生怨怼,这很好,但也不必将旁人的艰难全数算到自己头上。”
苏若秋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一厢情愿的人,最后还是都放弃了。她觉得眼前这个落拓潇洒的男子不会撑过十天。
江楼莫名从小女孩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挑衅,然后把人带回了九嶷山。
她来到九嶷山的第一天,江夫人用了伪劣胭脂,脸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第二天,江楼在后山偷懒睡觉的时候被一坨鸟屎正中面门。
第三天,江楼在仙盟和萧暨撕破脸,修真界疯传“九嶷山要叛出仙盟、江楼恃才傲物”的言论。
第四天,江楼的师弟鹤风下山诛邪,不巧遇上了江楼的仇家,险些死在那个不要命的魔修手里。
江楼也意识到了这一连串糟心事里的不同寻常。苏若秋第十八次试图跑下山去过生死未卜的日子,被他拎小鸡崽似的拎了回来。
往常江楼念着她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对她总是压着性子、轻声细语的。可这一回江楼不顾她的反抗,手背上被挠出了好几道痕迹,也还是一路将她拎到了静堂。
静堂里,被绷带裹得半身不遂的鹤风支棱在桌椅边,他新收的大弟子容许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药。江夫人倚着桌案,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话本子。
三人看着这一大一小的架势,都有些犹疑。
“把祖师爷画像挂出来。”江楼冷硬地说。
江夫人小跑着去后面拿了祖师爷的画像,挂在大堂正中的地方。江楼松开苏若秋,一撩袍角在画像前坐了下来。四肢都碎过了一遍似的鹤风勉强地站了起来,容许艰难地让他撑着。
江夫人退了出去。
苏若秋隔着袅袅升起的细细烟雾和江楼对视。
“磕头。”江楼说。
苏若秋不为所动。
“掌门师兄这是要收你为徒,磕三个响头是拜师礼。”鹤风出言提醒道,“小姑娘,你还在犹豫什么?”
天下第一,傲视修真界的江楼掌门要收她为徒,她在犹豫什么呢?
江楼放缓了声音,说:“拜了师,你就是我九嶷山的弟子。从今往后,你的生死祸福和门派息息相关。若你作奸犯科,我派当清理门户,废你修为、取你性命;若你蒙受不白之冤,我派也定会倾尽全力,绝不让人碰你一根手指头。我派愿弟子求得大道,却不欲迫弟子争强好胜。”
苏若秋还是不动。
“修真者若得大道,步入天人境,则有逆改天命之能。”江楼的语气冷定,“自此之后,除了你,谁都没有资格写你的命。”
苏若秋身体一震,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伏地叩首三下。
拜师礼过后,江楼于她眉间落下了梅花痕。这绮丽的徽记并非什么美好的妆点,乃是禁锢她“气运”的牢笼。世人皆有气运,只是气运有盛衰,有好坏。江楼花费七天七夜,最后甚至招来了天劫,才将这梅花痕烙在她的额头,锁死了她的“厄运”。
七道天雷,几乎劈塌了半个九嶷山。
白得发紫的天雷坠落时,苏若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苍白的火海中。江楼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两个心跳声重合在苏若秋耳中,竟然盖过了天雷的嘶吼声。
“恭喜你,”江楼的声音嘶哑,他摸了摸苏若秋的头顶,手背上筋节毕露,却温暖有力,“你获得新生了。”
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男子,苏若秋的眼神清明冷冽,她拍碎了桌上的茶盏,毫不犹豫地握着碎片捅进了“江楼”的胸口。她的手上都是血,有“江楼”的,也有她自己的,然而她没有放手,反而将碎片更往里送了一寸。
“你不是我师尊。”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大梦初醒,温暖的灯光散去,潮湿的雨声重新降临。
苏若秋毫不犹豫地拔剑,雾朱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写意的线条。剑锋在空中有片刻的迟滞,像是破开了什么,发出一道薄脆的“嘣”声。苏若秋冷汗直流,她隐隐约约地看见细微的光闪过。
她背后的藏书阁里,容许和上官策昏昏沉沉地睡着。
暗处的人似乎没想到她忽然就醒了,但也仅仅迟疑了一瞬,下一刻,铺天盖地的丝线卷了过来,仿佛无数从天而降的利刃!苏若秋的瞳孔中倒映着纵横交错的白线,仿佛要把她的眼球切碎。
她眼睛眨也不眨,推剑回鞘,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在呼出这口气的同时,她的肌肉、血管和每一根经络都调整到了最适合出剑的状态。
她合上了眼睛,随着雾朱剑出鞘,飞鸟一般掠了出去。
无星无月的夜晚里,只有烛火震颤。
亮如泼雪的剑光势如破竹,把围上来的杀机撞了个支离破碎。猝然断开的丝线四下散去,把庭院里茂密的枝叶切成了一地碎渣,在墙壁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