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墟君死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是忽然有一日,神帝走进梧桐荫,用谈论家常便饭的语气告知了羲和这件事。羲和愣得洒了半桌子茶水,随后冷静下来,问神帝要不要发讣告告知四海。
“发讣告,写什么呢?”神帝转着没有茶水的杯盏,愣神半晌,摇摇头道,“你来处理吧,我需要一些时间。”
“山墟君很久以前就没了血亲,也没有后代。”羲和拧着眉,“白龙一脉,这是断绝了?”
“嗯。”神帝应声完,转头去看梧桐林中摇曳的树影。
白龙明恪,号山墟,斩妖邪无数,清血莲花池有功。羽化于血莲花池,尽神血之责。
后一句纯是胡编乱造。至于“斩妖邪无数”,众神对他从无量天劫走那半神半魔的怪物一事心知肚明,跟妖邪同流合污还差不多;“清血莲花池有功”吗?据说那怪物就是他从血莲花池带回来的,此事也有待商榷。
通篇下来,竟只有“白龙明恪,号山墟”七字是清清白白,无从质疑的。
山墟君离世后的第四万年,天裂之战爆发。
昆仑山外,血流成河。
羽烛白和墨寒川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直到妖王三拜九叩至昆仑山脚下,额头的血溅上她雪白的裙角。
羽烛白是个目中无人的混账,自然也没把山墟君那句吓唬小孩似的“不出昆仑,不入因果”放在心上。但她也没让妖王进来,一是因为她还算听墨寒川的话,二是因为妖王那副涕泗横流的尊容实在是伤眼。
纵然她不肯出山,白龙血脉尚存于世的消息还是很快流传出去,给战场上的神祇鼓舞了一番士气。
翌日,神帝亲至昆仑山下,邀羽烛白去看一看这人间。
羽烛白没搭理他,她对昆仑山以外的人和物都充满了警惕。但她已经不是那个昆仑山大禁能锁得住的小姑娘了,她带着止霜剑,孤身去了人间。
她的第一站是荒城,人间与魔界的缝隙。
据典籍所载,荒城应当是一处森严的堡垒,是隔断阴阳强有力的刀刃。
可是羽烛白看见的是火,滔天的烈焰里弥漫着人的惨叫声。奇形怪状的魔种围绕着篝火,就着人类修士痛不欲生的惨叫起舞。
火堆旁躺着少女的尸体,羽烛白从天空俯视,在她灰蒙蒙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止霜从天而降,一条直线轻描淡写地把一只魔种从正中间剖开。
魔种们扭曲的笑声被掐灭在喉咙里,他们的眼中,那个笑得最欢的同伴忽然就不动了。而后,只见几线白色的光闪过,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身体就随着魂魄而四分五裂。
羽烛白拧转手腕,止霜上沁出一层霜雪,吸净了血腥后又褪去,她才推剑回鞘。
众人被她惊呆了,连喊都忘了喊。
羽烛白挥手砍断了他们身上的绳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墨寒川身上练出来一身插科打诨、撒娇装傻的本领,在这里显然不适用。修士们获得自由,不敢相信似的呆立半晌,才有人慢慢地去扑灭火堆,把里头同门的残骸拖出来。
其中,有一个修士走到那死不瞑目的少女身边,合上了她的眼睛。
“多谢姑娘。”那修士的眼珠子不甚灵活似的,转了半天才捕捉到羽烛白的身影。
“她是你什么人?”羽烛白见他神色悲怆,忍不住问。
“她是我妹妹。”修士沙哑着嗓子答,“我们兄妹因为有一点慧根,被仙门选中去修炼,以为能在乱世中有些自保的能力,却还是……”
羽烛白略一低头:“节哀。”
“生死乃常事,何况是如今呢?”修士苦笑着说,“可怜她没能得一个痛快的死法,是被这群魔物活活折磨痛死的。”
“如今,人间处处都是这样吗?”
修士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大恩,江某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
羽烛白去了人间,却没有看见人。
她看见满街的游魂或被魔种吞食,或被鬼修捉去炼化,鬼魂彻夜哀嚎……更多的,是落在魔种手里生不如死的凡人、修士。
凡人太脆弱,在魔种手里活不过一炷香,所以他们更喜欢玩弄修士。魔种很享受修士在他们手中奋力挣扎,以为能挣出一线生机,最后希望熄灭的模样。
羽烛白杀了很多魔种,被救下的人伏地膜拜她,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她麻木地想,这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书上说,人间四季分明,春日里,乡野间会用泥牛做供品举办庆典,带着傩戏面具的人载歌载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夏季到来,城里的贵人会换上薄如蝉翼的衣衫,凭栏赏荷;秋日,红枫漫山遍野,朱砂似的色泽一直浸润到天际线;冬日,白雪簌簌而下,孩童咬着冰糖裹的山楂从大街小巷里跑过。
可是,她只看见了血和死亡,看见无数双闭不上的死灰色眼睛。
神女亲临世间,悲悯众生。
她的神魄法相始成,执剑斩邪祟,垂眸悯苍生,莲海渡苦难。
羽烛白回到昆仑山,坚定地和墨寒川说:“我要下山。”
墨寒川手里的棋子一下跌落到棋盘上,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羽烛白已经不是他一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墨寒川也不再是温润得没有棱角的少年模样。他的皮囊在岁月的磋磨中生出锋利来,越发让人不敢直视他的容光。
“你不是已经下过了吗?”墨寒川强作镇定地拾回棋子。
羽烛白却不肯下这个台阶,她直白地说:“我要去解决这场战争。”
墨寒川终于不再躲避她的目光,他从那双澄净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冷漠得像个雪雕。他有一万个理由和一万种手段阻拦她,只要他坚定地说不可以,羽烛白此刻的决心就会溃不成军。
可他张不开这个口。
他不想自己在羽烛白心里是一个冷血的人。
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有神界最尊贵的血脉,合该受四海八荒膜拜,而不是和他一起在这孤寂的岁月里沉默至死。
“你可以下山,”墨寒川垂下鸦羽似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一粒一粒地把棋子捡回盒子里,“但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那副棋子是羽烛白磨的。她不知道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还是怎么样,在后山山壁上敲了两块颜色不同的岩石下来,磨出了这么一副棋子。
棋子被她打磨得圆润,握在墨寒川骨节分明的手里很是赏心悦目。为了不浪费她这顿折腾,墨寒川被迫学了下棋,每日自己和自己对弈。
“我很快就回来。”羽烛白没大没小地攥住了他的手,“等一切平静了,我们就去人间玩。”
“都是要为苍生而战的人了,还总惦记着玩。”墨寒川慢吞吞地说,“什么时候走?”
“马上,我已经给无量天传信了。”羽烛白握着墨寒川的手指,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半天的胆,也没敢对那淡色的唇角做点什么,最后别别扭扭地抱住他,小猫似的在他怀里蹭了一下,“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不会解除大禁,谁都进不来。但是你出门的话要小心。”
“我不会下山的。”墨寒川在她的头发丝里掺了一线感应符,揉了揉她的发顶,“别撒娇了,快起来,我给你收拾东西。”
后来,羽烛白回想起墨寒川送她离山,他说是送,其实根本没离开朱楼前那棵枯死的梅树。他站在积雪的树下,撑伞遮住了纷飞的雪片,却让人疑心他要被这铺天盖地的风雪淹没。
墨寒川始终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仿佛一尊石像。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之一。
战场前沿,离曜把长枪从魔种的肋骨间抽出来,那具尸体立刻被赤金色的火焰吞没,化为一捧飞灰。他抬眼扫视四下寂静的海岸,魔种侵袭的第一波浪潮已经过去,海浪翻涌着一层黏腻的血。
离曜把长枪挥舞成圆,振去枪上的血,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兄长。
羲和席地而坐,膝上横着一张七弦古琴,神色疲惫却仍对着弟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这是天裂之战后,神界为数不多的胜利之一。若能保持这样的势头,不日便可将魔种推回葬骨川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