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墟君说:“一个人的伤口是组成他的一部分。”
说这句话的时候,羽烛白因为功课做得不好被他抽了手心。
羽烛白即便是挨打也要把脊背挺得笔直,她越来越不怕山墟君,隐隐显出白龙祖传的死犟来。山墟君也不手软,抽得羽烛白手臂直发颤。直到山墟君扔下竹鞭走了,墨寒川才心疼地把她抱起来。
“疼吗?”墨寒川又急又气,却掰不开她的手,“你快松手让我看看!”
“不疼。”羽烛白攥紧拳头藏在身后,眼睫有些颤抖,“我要去做功课了。”
她撞开墨寒川,小跑进朱楼顶上的小阁楼里,关上了门。门一合上,她就泪眼汪汪地摊开了血刺呼啦的手掌。她即便是哭也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咬着嘴唇去翻柜子里的清水,把血水洗干净了用白色布条包住。
外头墨寒川拍着门喊她,她也装没听见。
羽烛白攥着掌心里渗出血色的布条,一边揉发酸的眼睛一边翻着书页:“天地初开,鸿蒙伊始……”
隔着一层门板,墨寒川无奈地听着里面传来带泣音的读书声。他把额头抵在门上,有些无奈羽烛白这种倔强的“我没事我很好”的表现方式。他思考了半天,开口道:“我带你下山去玩好不好?今天太阳很好。师尊说了你可以不用背了。”
羽烛白不为所动地继续背。
“我刚刚下去,看见山下的雪荆棘开花了。”墨寒川用诱哄小动物的语气说,“真的不去吗?”
门“呼啦”一下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羽烛白的眼睫毛湿漉漉地拧成一绺一绺的,看着特别可怜可爱。她空有神血,却没有神格,哭起来会流透明的眼泪。
羽烛白板着脸,缓慢又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墨寒川知道她在犯别扭,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你别老是摸我的头,”羽烛白小声抱怨道,“书上说这样会长不高。”
“为什么想长高?”墨寒川随口问,“最近修炼也努力了很多,是怕师尊责骂吗?”
“昨天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羽烛白低头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往前蹭的脚尖,“他说等我能打过他的时候就可以出去了。”
墨寒川愣了一下,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冷风灌进去,他咳嗽了几声,才小心地问她:“为什么想出去,你不喜欢昆仑山吗?”
羽烛白踢了一脚雪堆,闷闷地说:“是他不喜欢我。”
这个“他”不知道指的是山墟君还是昆仑山。墨寒川无言以对,只好把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紧了一些。明晃晃的日头照的漫山遍野的白雪都在发亮,两个小小的影子互相挽着从雪地里慢慢地蹭下来。
所谓“雪荆棘”并不是花,而是一丛一丛的荆棘条。雪荆棘的种子是白色的,一颗颗饱满圆润地铺陈在茎叶上,乍一看很像花。它开在昆仑山山脚,大禁的边缘。墨寒川把那丛雪荆棘割了一把下来,小心地剔掉了刺,塞到羽烛白怀里。
“香吗?”墨寒川问。
羽烛白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没有你香。
墨寒川用一捧雪荆棘把她哄好了,她转头就忘了山墟君呵斥自己“娇气任性”的事,开开心心地让墨寒川背着她回去。墨寒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羽烛白抱着雪荆棘嘀嘀咕咕地和他说了一会儿话,睡着了。
她环绕着墨寒川脖颈的手滑落了下来,他看见了她掌心里染血的布条。
羽烛白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墨寒川背上睡得安稳,还流了一摊口水。墨寒川刚跨进朱楼,就和山墟君打了个照面。
山墟君把两人打量了一遍,权当打招呼,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人全然忘了昨日随口批评羽烛白的事,那几句话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听进去了。
墨寒川把羽烛白安置着睡下,掩上门,转身又对上了山墟君一张大脸。
“师尊,”墨寒川被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您有话可以直说。”
“我刚刚才想起来的。”山墟君对着他一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山墟君领着他进了朱楼里常年落锁的一间屋子。昆仑山的白天灿烂而短暂,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山墟君手里的灯是唯一的光亮来源。墨寒川跟在他身后,乍一进入这间屋子,便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脚底蹿上了天灵盖。
屋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神界的武器和凡铁不同,每个武器里都有一个“灵”,“灵”的能耐高低是随着主人的本事水涨船高的。而这些武器死气沉沉的,俨然是主人身殒,“灵”溃散的死物。
墨寒川行走其间,只觉得比走在天池边上的碑林里还要阴森——这仿佛是另一座坟冢。
山墟君带着他走到了最里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潦草的“神像”,画的是一条麟羽皆白的龙。画师不知是敷衍了事还是真的学艺不精,那神像画得毫无神性,活像是路边摊上摆的蹩脚门神。
山墟君煞有介事地在画像前上了三炷香,整理衣冠拜了一拜,头也不回地吩咐墨寒川:“坐。”
墨寒川四下扫视,也没找到能坐的地方,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了。
山墟君有模有样地拜完神像,从神像底下的神龛里取出了两个沉重的匣子。
他在墨寒川面前坐下,打开了第一个匣子。
里头是一把长弓,刻着十二天干地支,弓弦隐隐沁出微光来。长弓底下压着十二支羽箭,箭镞上是乌沉沉的色泽,符文繁复。
“此弓箭名为‘朔风’,弓弦是深海巨鲸的筋鞣制而成的,勾弦即可得箭。弓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难得的是箭。”山墟君道,“你碰一下试试。”
墨寒川依言去触碰羽箭,手指将将摸到箭镞,就被无形的利齿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直流。血液在箭镞上一闪而灭,只留下形状不规则的烙印。
墨寒川抽回手,抬头看着山墟君,等他解释。
“后山有一棵龙血木,枯死了很多年了。”山墟君拂袖合上了匣子,轻描淡写地说,“留着也没用,我索性劈了给你做箭矢。这箭认主,有且只有十二支,不到紧急情况不要浪费,在我之后,世上无人可以仿制。”
墨寒川的眼皮莫名一跳。
无量天的幼年神祇们都有在传经堂受神帝传道解惑的殊荣,然而神帝本人对这件事却是很头疼。羲和走进神殿,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脸沧桑的神帝,和他桌案上的一沓纸张。
“这是怎么了?”羲和问。
“昨日给学生们布下的作业,谈论心魔。”神帝揉了一把僵硬的脸,拎起那沓纸张掸了掸,“你要不要看看你弟弟的答卷?”
“看来答得很不理想。”羲和笑着抽出了写有“离曜”二字的答卷,逐字逐句地念诵,“何为心魔?乃不自量力之人之妄念。生出心魔该当如何?若他人生出心魔,当斩草除根;若自我生出心魔,当自裁谢罪。”
羲和失笑。
“你还有心思笑呢?离曜天资卓越,可想法过于偏激。须知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他这样早晚吃大亏。”神帝按着太阳穴,舒了一口气接着说,“若是这答卷让山墟看见了,明日传经堂少不得要鸡飞狗跳。山墟那个开了光的嘴,也是叫人没办法。”
羲和收敛了几分笑,问:“山墟君的事,究竟要怎么解决?”
神帝摊开双手:“没法解决。若说诛杀,谁能杀得了他?天道未降下天谴,那也就是说他罪不至此。就这么着吧,还能为了一个魔种开白龙之主的罪吗?未免本末倒置。”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瞎操心了。”羲和收起那张答卷,拱手道,“我回去和离曜好好说说这张答卷。”
神帝挥手示意他自便。
梧桐荫是无量天东边的一处遮天蔽日的梧桐林,林子里独独辟出来一间院子,幽深寂静。羲和回到梧桐荫,却没找到离曜半个影子,索性泡了一壶茶等他回来。将近日暮时分,一个上蹿下跳的影子才风风火火地卷进了梧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