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曜冲到羲和眼前,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咕噜噜地祸害了大半壶好茶。
“还好这茶已经凉了,否则你现在就是满嘴血泡。”羲和给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去哪里野了?”
“练枪法。”离曜意简言赅道。
他年纪小,心气却高,容不得自己有半步落后于人。无论画符、枪法还是修为,离曜都要事事争先,刻苦勤勉。
神帝在传经堂授课时,他要坐在第一排,把脊背挺得笔直,一挺就是两个时辰,跟个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哪怕是走在大路上,离曜也要把下巴抬高,目光往上挪三寸。
“哦。”羲和应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怀里那烫手山芋般的答卷,斟酌着开口道,“昨日陛下可是让你们以心魔为题作答?”
离曜点头道:“我是第一个交卷的!”
羲和偏头看了他半晌,无声无息地捏碎了怀里那张卷子,把自己方才答应神帝的话忘到了后脚跟,露出一个圆融温和的笑,说:“好。”
风云流转,八千里山河之外的昆仑山,墨寒川和山墟君沉默以对。
这对师徒之间的氛围不是一般的奇怪,既不剑拔弩张,也不温馨融洽。他们对坐的时候,更像不熟悉的陌生人。
山墟君没理会墨寒川微妙的神情,把另一个匣子也推给了他。
“这里面的剑名为‘止霜’,给羽烛白的。”他说得潦草,连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越发显得冷淡。
“师尊,出什么事了吗?”墨寒川捧着两个匣子,问。
山墟君没遮没掩,直白地说:“我要死了。”
墨寒川的心脏猝然被攥紧了,山墟君看上去不像是有不治之症,也没有伤。说句狂悖的,无量天他都能横着走,谁能杀他?
可墨寒川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山墟君就没长“幽默风趣”那根弦,连个笑脸都欠奉。
“我走之后,你们不要离开昆仑山。我知道羽烛白一直想出去,但你们现在这点浅得勉强能装一个杯底的修为,在外面还不够虎狼塞牙缝的。等她有一日修为与我平起平坐了,昆仑山的大禁自然会落进她手中。”山墟君的话音一顿,直直地看着墨寒川的眼睛,“但是你不能。寒川,你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昆仑山。”
“修成龙骨……也不行吗?”墨寒川在震惊和不甘中问。
“你不能以此身行走在天地间,无论你是否修成龙骨。”山墟君摇摇头,“你和墨规这样的存在对于天道来说是一种悖逆,就算你们没有做错事,天道无法直接降下天谴或天劫,神界也有无数鹰犬可以取你的性命。”
“至于羽烛白,她在你面前还是很乖的,如果可以,她也最好不要下山。”山墟君垂下眼皮,语气沉甸甸的,压在墨寒川的心肺上,几乎叫他喘不上气来。
“不出昆仑,不入因果。就算你们有通天的修为,也难在天道洪流般的意志下保全自身。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山墟君话里有话,一句比一句难琢磨。墨寒川一手黏腻的热汗,脑子里让师尊囫囵塞了一堆含混不清的谜语似的后事,连从哪句开始问都扯不明白了。
半晌,墨寒川刨干净了自己糨糊似的脑子,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烛白是白龙血裔,我不能出去,她又是为什么不能?天道难道还会对自己的神祇下刀吗?”
山墟君的喉咙里闷出了一声笑,和愉悦无关,是纯粹的嘲讽。
“天道?什么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启蒙的时候就学过了。神也好魔也罢,都是天道棋盘上的小玩意儿罢了,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想羽烛白活下来吗?”
墨寒川怔怔地看着那对银色的眼睛。
“既然早晚要死在天道手里,那不如死在我手上。”
墨寒川后背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下来了。
什么叫“早晚要死在天道手里”?酆都有生死簿可录凡人生离死别,善恶功过,以决定这人是飞黄腾达还是不得好死。可浩渺天地间,难道有一支笔早早地就写好了所有人的命运,还流氓地不算个人得失吗?
“逗你玩的,”山墟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再杀她了。”
“师尊,这不好笑。”墨寒川吐出一口气。
“以后昆仑山就剩你们两个人了。”山墟君站起来,掸掸自己衣袍上的褶皱,“她那么怕我,总归会开心一些了。说起来,她可真是个没本事的孩子,我都要杀她了,她居然还对我抱有期待。”
可能是因为她咂摸过味来了吧?墨寒川腹诽,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山墟君要是真想杀谁,哪里是自己能拦得住的。
“不必告诉她我死了。”山墟君举重若轻,很有点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反正她应该也习惯了我的不告而别。她太爱哭了……哄起来麻烦。”
说得像是你哄过一样。墨寒川无语。
鞋履摩擦地板的细微声音传了进来,墨寒川和山墟君同时抬头,穿过林立的架子一眼望见了门边的小女孩。羽烛白从门缝里怯怯地看着他们,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赤脚踩在地上,显然是刚刚醒,找不到墨寒川才一路摸过来的。
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两人望过来的时候,羽烛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山墟君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羽烛白眼睫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真是爱哭……”山墟君替她擦掉了眼泪,心想,这样软弱的孩子,应该不是天道所满意的“守界人”吧?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毕竟勇敢的人往往活不长。
“为什么会死?”羽烛白哽咽着问。
“人会死,妖会死,魔种也会死,那神为什么不能死?”山墟君糊弄她。
羽烛白不住地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在说谎……”
“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山墟君的指尖碰到了她莹白细润的脸颊,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的,奶呼呼的,又软又乖,碰一下就要哭。
他忽然有些想抱她,但此时此刻的温情除了让她更难过,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忍住了。
“为什么,我叫羽烛白?”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伤的小兽。
山墟君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犹如云开雨霁,那些阴郁、冷漠和残忍的面具都如同烟云般散去了。
“愿你此身轻如鸿羽,不必一肩担天道大义,一肩负苍生祸福。愿你能自由地行走在这山海之间,永不被束缚,也不被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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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完,山墟君与她擦肩而过,独自踏入了月光与白雪交织的夜晚。他的脊背笔直,如同从前每一次离去那样,像是赴一场故人的邀约。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好似听不见身后女孩的脚步声,不知道她跌倒在雪地里。
羽烛白被墨寒川抱了起来。墨寒川按住了挣扎的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身体,要她冷静下来。
羽烛白泪流满面,她知道山墟君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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