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墟君在定八荒上留下了一段映像,当镜心和定八荒靠近的时候才会出现。
那段映像里,山墟君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他认定了这段映像出现的时候天道已经崩塌,神帝力挽狂澜而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择手段也要保住的天道崩溃。
羽烛白对那样的山墟君很熟悉,虽然山墟君从来不对她暗讽——他一直都是直白地训斥她,连个弯都懒得拐。但那样疾言厉色、刻薄冷漠的山墟君深深地烙在她的脑子里,以至于她猝然看见这个堪称温柔的山墟君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山墟君自己也很别扭,喊完那声“烛白”以后就沉默了下去。
很久以后,他才说:“跟我来。”
羽烛白的手脚都不太灵便了,差点摔了一跤,磕磕绊绊地跟着山墟君走了进去。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山墟君那日为什么要走,又是怎么死的。神帝对此缄口不言,神界似乎公认他是死在血莲花池池底。但羽烛白知道不是这样的,若有能和山墟君抗衡的大魔出世,他怎么可能死得悄无声息?
离曜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羽烛白跟在山墟君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遍地的血腥和尸骨里。远处的天际线被浸成血色,焚烧尸体的黑烟袅袅升起,被烧成焦炭的枯树上悬挂着同样焦黑的尸体,像是蛛网上的小虫,在风里摇摇晃晃的。
“这是……什么时候?”羽烛白有些发怔,只有在天裂之战,她才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但神界的历史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战争,天裂之战应该是第一次规模如此庞大的神魔战争才对。
“天道创立以前。”山墟君说。
天地鸿蒙初开,神、魔、人、妖、鬼混杂一处。神杀魔,魔屠人,人类修士猎杀妖族,强大的妖又以人为食。人死之后鬼魂四处飘零,要么杀人,要么被其他生灵蚕食。世界是一片森林,每个生灵都是野兽,弱肉强食、茹毛饮血,不过如此。
强则生,弱则死,生命和尊严一起被踩在泥泞中。
白龙一族本来居于深海,是烈火波及不到的宁静之地。白龙之主不忍生灵涂炭,创造了一套秩序,生生劈裂了三界,将神、魔、人鬼分离开来。于是有了葬骨川,有了荒城,有了酆都和轮回。
这就是天道。
天道奉行“规则”和“因果”,严格来说,天道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天道用“因果”来平衡阴阳和善恶,用“天劫”和“天谴”来惩戒试图破坏这个平衡的人。天道没有形体,也没有感情,只是一部严格运转的机器。
“但天道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山墟君带着她来到了昆仑山,生机勃勃的昆仑山。
随着他们靠近,昆仑山上的溪流冻结成冰,草木凋零、大雪纷飞。山墟君来到了天池旁边的碑林,低矮的石碑像是一片沉默的树林。
“天道需要‘力量’,换句话说,天道需要‘祭品’来维持统御三界的能力。”山墟君跪坐在一块石碑前,拂去上面凝结的冰霜,露出下面的名字“明络”。山墟君低着头,轻声说,“因果一旦混乱,天道力量衰弱的速度就会加快。而这个时候,就需要祭品站上无一台,把自己的血肉、白骨和魂魄自愿献祭。”
羽烛白一颤,忽然明白了什么。
“白龙是天道唯一接受的祭品。葬骨川,葬的是白龙的骨。”山墟君平静地说了下去,“当初为了创立天道,分离各个种族,白龙一脉半数葬身于葬骨川。为了保持血统的纯净,白龙用授血于天池的方法繁衍后代。所以我没有爱人,但你依然是我的女儿。”
他转过头来看着羽烛白,凄凉一笑:“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每一条白龙都为了天道而死,他们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什么都留不下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曾经有一个姐姐,她叫明络。我和她都知道我们的命运,所以我拼命地弹压魔族,竭尽全力地维持天道的平衡。可是血莲花池的血水还是一日高过一日,到了最后,本来应该是血统更纯净的我去献祭。”山墟君低声说,“但是她替我站了上去。”
明络是个安静又温柔的女孩,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很甜的酒窝。她也修剑术,但不如山墟君狠厉,总是把自己弄伤。
山墟君怎么都想不到,那么娇弱的姐姐,怎么会有胆子打晕了他,咬牙承受着骨骼被捏碎、魂魄被燃烧的痛苦登上无一台。
明络死的时候,是在他的怀里。她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抓紧了他的领口说冷,说想回家。山墟君八面威风,神帝都拿他没办法,可那一刻他像个慌张的孩子,血色的眼泪淌了满脸。他用力地抱紧姐姐,可是白龙的血是冷的,她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山墟君痛苦地把额头抵在石碑上,脊背颤抖:“她是为天道死的,也是为我死的。”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因为我恨天道啊……”山墟君喃喃道。
他的父亲为天道死了,他的姐姐也为天道死了,连他也早早地把自己的命押在那个该死的祭坛上。可是这个天道却连一件恶事都没做过、只想活着的墨规都容不下,他忽然觉得不值。
“你想杀我,是因为不想天道延续下去吗?”羽烛白忽然明白了。
“是。”山墟君承认了,“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想杀了你。死在我手上,也好过做这天下续命的灯油。这天道,早就该亡了。”
羽烛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觉得很悲哀,却又庆幸于山墟君对她的最后一丝心软。他从来没把这些透露给自己,那么至少说明,他希望自己活着——哪怕更多的是希望天道去死。
“可是你现在站在镇山海面前,应该是在血莲花池下面吧?”山墟君转而看着她,“我告诉过你不要下山,你却一意孤行,想来是不会顺着我的意了。我不知道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但是你应该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神明吧?”
羽烛白苦笑,天道之下的所有神祇,包括神帝在内都斥责她过于任性,不配为神,最后却被山墟君称为“真正的神明”。
“你想救他们吗?”山墟君站起来,平视她的眼睛,问。
羽烛白觉得时间都停滞了,她有些呆地问:“如果天道崩塌,会发生什么?”
“如你所见,天地会回到混沌时期的模样。三界之间不会再有结界阻挡,酆都轮回会坍塌,游魂四处飘**。但是,没有什么再能阻拦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天大地大,你是自由的。”
羽烛白忽然想起什么,遍体生寒。
只有白龙能站上无一台成为天道的祭品,可现在不止她一条白龙。
“昆仑君,别来无恙。”
羲和站在无一台下,对着走来的墨寒川抬了抬下颌,权当打招呼了。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寒暄的必要。”墨寒川脸上没什么表情,龙骨修成之后,他彻底变成了白龙的模样,即便站在那里不动,也如朝阳照雪般耀眼。
“怎么这样呢,”羲和歪着头,很懊恼似的,“好歹我也救了你吧?”
“你如果真的想救我,早就把我的残魂交给烛白,而不是把我扔进血莲花池。你不就是想着我和烛白被仇恨驱使,站在天道对立面——最好站在你这边吗?”墨寒川轻描淡写地揭穿了他。
“果然该杀了你。”羲和叹了口气,说,“这样不好吗?你和沧雪神君都能过上你们想过的日子,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干吗互相为难呢?我要沧雪神君做的也不多,她活着就可以。”
“你想要什么,天道倾覆?”
“是,我想要这虚伪腐朽的天彻底塌下来,”羲和伸出五指,缓慢地收紧,像是要捏碎什么似的,“我要这世间真相的强光照亮所有人的眼,哪怕会刺瞎他们的眼睛,也好过他们愚昧无知地活着。”
他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像是钉子那样扎在地上,用力到脖颈上的青筋都一条条地冒出来。
那张温文尔雅的假面被撕得粉碎,暴露出暴戾狰狞的面孔来。他也是翱翔九天的凤凰,从来都不该是谁的陪衬、影子。
“你尽管来,我不会让你上无一台的。”羲和翻出古琴,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离曜身上有我的傀儡种子,很快他就能打开镇山海了。你猜是你先上无一台,还是沧雪神君先死在血莲花池?”
墨寒川目露凶光,简直像是要吃人。
他的手指搭上弓弦,毫不犹豫地对准羲和眉心射了一箭。羲和也不是吃素的,勾动一道羽声掠起,震碎了那支灵力化的箭。琴声铮铮,每有一道琴音落下,墨寒川就会感觉到炙热的火焰扫落下来。
他左右闪躲,只能凭高温下扭曲的空气和直觉避开羲和的攻击。透明的火焰无声无形,梦魇般缠绕着他。墨寒川在躲闪的空隙中射了几箭出去,都被羲和给躲开了。那些裹挟着暴风和火焰的羽箭落空,孤独地刺进地面。
“业火?没想到鬼王也插了一手。”羲和眼角一扫那些箭矢上幽幽的火焰,眼神有些冷。
墨寒川不言不语,忽然在弓弦上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羲和直觉不妙,血珠坠落到地面的瞬间,那几支落在地上的箭矢骤然发亮,金色的光线曲折回转,隐隐构成了青龙七宿的模样。
羲和抱着琴狼狈地翻滚出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庞大的星宿阵压下,震得他的骨骼发酸。墨寒川冷冷地看着羲和,星宿阵上的光芒盛大一分,墨寒川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这强横无匹的阵法正在蚕食他的气血,像是失控的野兽舔着主人流血的伤口。
羲和忽然露出一个笑。
流淌着光芒和火焰的双翼猛地挣开,把青龙星宿阵撕得粉碎。羲和的模样完全变了,他周身洋溢着一层模糊的光晕,眼瞳亮得摄人,指尖乃至发丝都有炽烈的光芒流连。他站在那里,像是一轮太阳。
羲和拧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颈骨“咔咔”地响成一串。
“居然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该说不愧是昆仑君吗?”羲和笑了起来,双翼振动,熊熊烈火贴地滚了过去,简直像是把一片火海推到了墨寒川眼前。
墨寒川单手结出法印,光华流转的符文首尾相接,飞转着硬接下了凤凰的真火。墨寒川的额发因为火焰掀起的热浪而飞舞着,玫瑰色的光晕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说得太早了。”
羽烛白骤然起身,却被离曜失魂落魄的模样吸引了。
她想到墨寒川早就知道了白龙的秘辛,而且修成龙骨就是为了替她去死,怒火直接燎到了天灵盖,恨不得立刻把人抓到自己身边,一根困龙锁锁死了哪里都不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