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这里留守了七天,七天以来已经杀了十来个疫鬼了,但瘟疫却没有结束。这让他想到了江南的那一夜,暴雨中爬起来的尸体,和他们身上腐朽的气味。
他抛下身后纷杂的议论,径直走进了医馆。
医馆里那种味道更重了,将死之人身上的味道和药苦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撞得人脑子发蒙。有个小孩子因为皮肤溃烂,哭得撕心裂肺,在大人怀里挣扎着,意外抓住了白珏的衣角。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过去,那孩子收回手,哭得更大声了。
“你表情太凶,吓到他了。”有人小声说。
“我就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一张脸,”他掀起袍角,盘腿坐下,顺手将雨时剑横在膝上,“爱看不看。”
说话的人长着一张憨厚朴实的脸,眼睛很大眉毛很粗,五官轮廓转折得很生硬。
他个子小小的,像是从小吃不饱饭所以长不高,来来去去地给大夫们打杂。他试图从白珏的表情里揣测出什么,可对方板着一张臭脸,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挨着对方坐下了。
“你最好藏好点。”白珏闭目养神,低声说,“这些人已经快被吓疯了,看谁都像要害他们的。要是这时候你暴露了你是妖,他们非得一把火烧了你不可。”
“我是石头啊!”他同样低声回答,“我又不怕火。”
“真是个愣货。”白珏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你不怕火,他们淹死你、砸死你,你怕不怕?就算不怕,你不会疼?那他们一口咬定瘟疫是你干的,找个修士来给你灌符水,穿肠烂肚,你怕不怕?”
小石头缩了缩脖子,小声应“好”。
半晌,他又问:“道长,瘟疫什么时候能结束?”
“疫鬼死了就结束了。”
白珏答得漫不经心,心里却在打鼓。他和容许都有猜测,这场瘟疫大概和江南那次一样,整个镇子都被笼罩在那血鬼阵中。只是这一次,没有小师叔来操纵全局了。上官策这些天都快把自己淹死在古籍里了,也没找出半点破阵方法的蛛丝马迹。
“好吧。”小石头抱着膝盖,有些呆,“我还想赶紧离开这里去找人呢!”
白珏头一次遇到这个石头精,他就念叨着自己要找人。若他还是那个闲着没事干的纨绔,大概会很乐意听他讲讲来龙去脉。但现在的白珏一脑门糟心事,听见这种话头就会礼貌地请对方闭嘴。
只是今天白珏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也没有管这只小石头精在说什么。
小石头精絮絮叨叨地说:“道长,你游历四方、见多识广,认不认识一个叫沈玉的男孩子?他和他父亲从东边山里的无名道观来,长得很漂亮,像个女孩子似的。你认识他们吗?”
白珏心不在焉地搭了一句:“不认识。”
小石头精还不死心:“真的不认识吗?沈玉的父亲还是个挺厉害的修士,我还没化形的时候,他看我一眼我都不敢喘气。”
“你这么笨,化形一定要很长时间。”白珏说,“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就算是修士,突破未果也会老死。你要找的那个沈玉和他父亲说不定早就死了。”
小石头精有些生气,胆大包天地跳起来踢了他一脚:“你太恶毒了!”
白珏心想,你再踢我第二脚,我就把你扔出去。
小石头精没有得寸进尺,气哼哼地去帮大夫们的忙了。
“喂,你找他干什么?”白珏忽然问。
“也没什么。”小石头精踢着地上的泥,不大自在地说,“沈玉小时候就很胆小,我说过等我修炼成功了就保护他,只是他当年跟着他父亲下山太匆忙,我们连道别都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他,这话还作不作数。”
“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日后游历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白珏说。
小石头精刚想答应,却猛地跪了下去。
白珏一惊,刚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百骸被死死地摁住了。这种熟悉的、令人想要膜拜的威压迫使他抬起头来,他看见黑烟缭绕的天空中有七道白虹横贯而过——那是七支裹挟着光与焰的羽箭!
“三师兄,别挣扎。”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会受伤的。”
白珏僵住了。
那七支箭落在了小镇不同的七个方位,构成了朱雀七宿的图案。
七个光点连接,光芒灿烂中,有什么东西“嚓”的一声碎了。笼罩在小镇上方的浊气无声无息地被化开,白珏莫名觉得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一袭白衣如满月般悬在檐上,勾着弓弦射出流星般的箭矢。
血鬼阵被打碎之后,潜伏在大街小巷中的疫鬼像是被开水浇了窝的蚂蚁一样逃窜出来。站在檐上的人屏息凝神,空气中传来几声弓弦振动的声音,随即有光亮在街头一闪而灭。
那股威压也退散下去,白珏重新控制了自己的四肢。
他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不敢相信似的,许久之后才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白发银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歪头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
羽烛白听容许说了很多的事,说他如今已是修真界有名的剑修,每逢出门必有人在谈论他的名字;说他的少爷脾气一天比一天大,走到哪里都摆着一张臭脸,要不是修为高,早就被人打死了;说他从前吃个点心都要挑三拣四的少爷,现在居然也能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但真正看到白珏了,还是不一样。
他少年时眉宇间飞扬的稚气早已被打磨得一干二净,生出一种凛冽得逼人的气质来,像是开锋的刀剑,碰一下就会流血。
白珏打破了这个僵局,他伸手拈起羽烛白的长发,有些嫌弃地说:“你这样子看上去,倒真的像大师兄的祖宗了。你看见他那副未老先衰的尊容了吗?还没成亲的人,看着跟孙子满地爬的老头子一个样。”
羽烛白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所以,疫鬼是解决了吗?”白珏又问,“那一位又是谁?”
“我的道侣。”羽烛白坦然道,“此处的疫鬼他已经解决了。”
白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番站在上方不动的墨寒川,有些迟疑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小师叔是和你一起走的,这该不会是小师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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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烛白干咳一声,默认了。
白珏沉吟片刻,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师兄那些年的话本子可算没给你白看,你真是出息大发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羽烛白奓毛。
“不用解释,三师兄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有反骨的主。”白珏宽宏大量地说。
墨寒川听得唇角弯弯,私下里给羽烛白传音说自己再去巡视一下,让她和白珏慢慢聊。
羽烛白等墨寒川一走就原形毕露,一脚跺在白珏的脚面上,凶巴巴的。白珏笑着哄她,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在廊下坐下了。
“那只小精怪是你的?”羽烛白看了一眼畏畏缩缩不敢过来的小石头精。
“我不收这么笨的精怪。”白珏说,“捡的。正好现在天下乱套了,就当积善成德了,免得他哪天被人吃了还帮着人烧水。你是回人间来,有公务在身吗?”
“我有什么公务?我连神庙都没有。回来瞎晃悠罢了。”羽烛白提醒了他们一句,“我修补了九嶷山的结界,你们最好留在山上别下来了。如今为祸人间的不止魔修和鬼修,还有魔种,这是超越凡人理解的种族。”
白珏犹豫了一下,问:“是杀了小师姐的那种魔种吗?”
羽烛白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白珏立刻就后悔了,生硬地转了话题说:“我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学了个手艺,用树叶折蝴蝶,还靠这个挣了不少路费。我给你折一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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