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随殿下征战。”清融卸下了半边肩甲,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旁边的人帮着他把伤口包扎起来,“属下曾见过殿下为苍生搏命的模样,一直相信神帝之死另有乾坤,所以未接下过诛杀令。事实证明,天道并不是永远正确的。”
羽烛白打量他许久,拍拍他另一边完整的胳膊,说:“不必自称属下,我已经不是沧雪神君了。从天道对我下达诛杀令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是昆仑山出来的叛逆羽烛白。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
清融一板一眼地说:“是。”
羽烛白无奈地笑了起来,觉得他这副死心眼的样子倒是和上官策有些像。
“羲和杀了几个神祇,天谴落下来好几次,他都没死,反而比之前更强了。”清融说,“您打算怎么对付他?”
“他不是没死,只是‘重生’了。”羽烛白说,“你们守住无量天外围,我会设法将他镇压在昆仑山下。”
“是,我等一定死守无量天,不让他逃出。”
羽烛白沉默片刻,说:“不,我让你们守住无量天,是为了不让人进来。任何人都不行。”
清融愣了一下,纵然疑惑不解,但沧雪神君的积威使得他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也没有追问原因。
“说了我已经不是沧雪神君了。你比我还大,这样毕恭毕敬地对我,在人间我可是会折寿的。”羽烛白玩笑道。
清融抓了抓额角,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可是属下已经习惯了,一时间很难改过来,相信其他人也是。沧雪神君不止是您的尊号,也是一个传说,一个符号,不是天道说剥夺就能剥夺的虚名。”
“太相信我的人都死了。”羽烛白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珏戳了戳人偶柔软的脸颊,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睫毛,越发觉得羽烛白说的掩人耳目是在忽悠自己。
这人偶看上去虽然和常人无异,但安安静静的不像个活人,能掩谁的耳目?只怕是为了寻个理由把她留下来保护他们。
上官策见不得他那副猫嫌狗不待见的贱样,一会儿捏人偶的脸,一会儿拽她的头发。人偶也不发火,只是抬起一双澄净的眸子看看他,又坐着不动了。
“你能不能放过她?”上官策忍无可忍,拍着桌子说,“滚过来。”
白珏懒得跟他吵,认真地问:“她既然和真人没什么差别,那她要吃饭吗?”
上官策被问住了。
容许无奈至极:“小舟这明摆着是给我们留了个护身符,不是给我们留了个祖宗。”
白珏收了神通,几步跨到容许身边,讨好地给他捏肩:“掌门师兄,我想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找死吗?”
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呆滞的人偶“醒”了过来,身上终于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羽烛白借人偶的眼睛看清了三人脸上错愕的神情,有些不满道:“都是修道的人,不要露出那么没见识的表情可以吗?你们的眼神好像在看猴子。”
白珏拍着胸口舒出一口气:“还好师兄我洁身自好,昨天这人偶坐在池子边的时候我没脱衣服下水洗澡,不然我就清白不保了。”
人偶对着他扮了个鬼脸:“谁要看你洗澡,你有什么好看的?”
白珏自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拉领口就要让她见识见识自己有什么好看的,被容许一巴掌摁着脑袋拍到了桌子上。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羽烛白说馋了,容许就去厨房里熬了甜甜的绿豆沙。
甜丝丝的味道从人偶的嘴里流到羽烛白舌尖。
夜渐渐深了,人偶一动不动,容许以为她已经走了,便拢着衣服回房休息了。上官策也去了藏书阁,他现在像是在里头扎了根,大有跟那些古籍孤本过下半生的意思。
只有白珏没脸没皮地坐到人偶旁边,把先前被他弄乱的头发梳好。
“没想到三师兄不仅胆色过人,连头发都梳得这么好。”人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游历四方,还有给女孩梳辫子的经历?还真是阅历深厚、见多识广。”
白珏捂着心口:“你下次出声之前能给个提醒吗?哑巴突然开口挺吓人的,何况现在三更半夜。你三师兄我能文能武,梳个头发算什么。我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没点本事怎么活到今天。”
人偶捧着那只空碗,低垂的睫毛纤长。
“你真的吃了很多苦。以前我觉得你没心没肺的,跟我养的那只狐狸一个德行,烂泥扶不上墙。没想到你也有独当一面的一天。”
“喂,我还在呢!”白珏瞪她,“说我坏话至少也要背着我吧?”
人偶笑得灿烂:“这叫先抑后扬,贬你是为了夸你,没听出来吗?”
白珏恨恨地掐了一下她的鼻尖。
“三师兄,你为什么想下山?”人偶突然问。
隔着千里江山和无边云海,羽烛白轻声问出了这个问题,像是在问白珏,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这事要说起来呢,可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白珏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柱子上仰头看着夜空中明亮的星子,“当年师尊那个坑蒙拐骗的,仗着江楼师伯还没被他败干净的名声,说我是块修剑道的材料,把我忽悠上了山。我爹对我没有别的期待,别为了家产回家跟我哥拍桌子,闹垮了家族根基就行,所以就让我上山了。
“我那时候年纪小,根本不知道师尊是跟我爹串通好的还是他真的欣赏我,反正我修为也稀松,在哪里当废物不是当呢?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羽烛白在心里默默补充,可是后来鹤风死了,苏若秋也死了。
白珏略过了这一节没有说:“我在山下说好听了是斩妖除魔,说难听了就是欺软怕硬,打得过的妖邪我就打,打不过的就跑,也是命大,居然没把自己给葬送了。多多少少的,我也见了一些可怜人吧。我以前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顶可怜的小孩,一生下来就被我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连自己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我发现,有的人连活着都是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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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没本事又心软的人,明明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居然还善心泛滥地同情其他人。偏偏是我这样的人修了剑道,是不是很可笑?但是我既然师承九嶷山,就要守九嶷山的规训,逢乱必出、平靖山河。我们九嶷山千百年来也就出了江楼师伯一个英才,多的是平庸之辈,但天下大乱的时候,顶在前面的也是我们九嶷山的弟子。我师尊没了,但我不能辱没他的名声。”
白珏对着月光伸出自己的手,掌心里有厚厚的一层茧,他收拢五指,是个握剑的动作。
“死又怎么样,谁还能不死呢?是个人都怕死,但我们总要坦然地面对死亡。在一个已知的结局前屁滚尿流,未免太难看了。”
“是啊,说得真好。”羽烛白低声说,“我都想给你鼓个掌了。”
白珏转过来看着她,抬手往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出了什么大事吗?”
“能出什么天大的事啊?”人偶挑挑眉,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是我这样的给你顶着,轮不着你操心。”
“口气不小,弄个人偶都能把杯子给打碎了,还挺得意。”白珏觑她一眼,“不是我说,你学艺不精就别瞎显摆,那天这笨手笨脚的人偶把杯子打碎弄伤了手。她顶着你的脸,大师兄就没办法无动于衷,心疼得不行。今天你又来讨绿豆沙喝,显然你跟人偶通感,大师兄那么聪明的人,今天又要睡不着了。下次小心一些。”
羽烛白心里想,没下次了,但面上仍然甜甜地笑道:“好。”
须延天。
羽烛白睁开了眼睛,扫视不安的人群。她手边的止霜剑兴奋地震颤着,撞得剑鞘“叮叮当当”地响。剑不平则鸣,指向兵戈嘈杂之地,强烈的杀机总能唤醒饮过鲜血的刀剑。
羽烛白抬手按住止霜,强行抚平了它的躁动。
她抬头望去,天狼星正缓缓滑到紫薇垣正中。
天狼星,主杀戮。
羽烛白提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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