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从梧桐荫里偷出来的,离曜的一根羽毛。”神祇恭恭敬敬地隔着桌案,把一根沾血的金色翎羽递到人偶手中,“上面有阵法,只有神君您能打开。里面应当是羲和叛离天道的真正原因。”
“你们怎么知道?”人偶冷冷地问。
“离曜进梧桐荫与羲和对峙之前,曾对我等解释过神帝陛下之死和羲和的异常。他亲口所言会试探出羲和的意图,并交代我们,一定要将这根羽毛交到您手里。”
人偶把那根羽毛托在手里端详许久,开口命令道:“出去。”
神祇依言离开。
羽烛白的意识附着在人偶身上,竟觉得这根羽毛有千钧重。她脑子里混沌一片,羲和已经狠到这种地步了吗,连离曜都杀了?还是说从一开始,从离曜出生的那一天起,羲和就决定了离曜今天的结局?
不等她多想,金色的羽毛落到她手里便晃晃悠悠地飘起来,散作了一团光芒。
飘散的微光里幻化出一个身影,即便羽烛白知道离曜已经死了,却仍从光影中的人脸上看出了一丝落寞。离曜是无量天最骄傲的小凤凰,却被他最珍视的人踩断了一身傲骨,碾进泥泞里。
“沧雪,你是对的。”离曜的身影有些闪烁,“我哥设计了墨规和山墟君,又设计了你和墨寒川,他才是那个背叛天道的人。”
“别说这些,”羽烛白借人偶的口说,“这是你的残魂吗?别废话了,赶紧滚回去,我把你的残魂收起来养养,你说不定还有救。”
但她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离曜若是一息尚存,那道天谴也打不下来。
“这不是我的残魂,”离曜平静地开口,“我的时间不多,你听好了。你要杀了我哥,凤凰的弱点不在羽毛,也不在翅膀,而是我们的眼睛和脊骨,此处是命门所在。但凤凰能浴涅槃之火不断重生,天谴奈何不了他,死亡只会使他更强大。我哥吞噬了我,我看似死了,其实是被他‘融合’了,无法挣扎而出。但你不是凤凰,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只有一次机会,攻击他的眼睛和脊骨之后,把他镇压在昆仑山下,不要给他重来的机会。”
人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羽烛白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离曜的身影一点点褪色、透明。
“我杀了他,你被他融合了,那你呢?”羽烛白问。
“就当我死了吧,”离曜道,“血莲花池时是我的错,我欠你一条命,不必对我心怀愧疚。”
“沧雪,你一定要杀了他。”离曜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只有你能做到。”
羽烛白面色苍白地笑笑:“这么看得起我啊?”
离曜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少年人独有的灿烂笑容,阳光般让人不敢逼视。
“当然。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像一轮太阳一样挡在我面前,照亮了整个黑夜。天上地下,若要把这苍生托付给一个人,只能是你。神帝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吧?你可是沧雪神君啊。”
人偶颤颤巍巍伸出手去,离曜愣了一下,也同样伸手想握住她的手。
沧雪神君与小凤凰素来不睦,唯一的肢体接触是打架的时候蹭到对方的脸。但没人知道,他们在并肩作战的岁月里,也曾信任地将后背交给对方。
在人偶碰到离曜的刹那,他像是被风吹散的沙砾那样消散了。
人偶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很久,而后随着主人的颤抖战栗起来,跪倒在地上,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屋子外竖着耳朵的师兄弟三人听见动静就火急火燎地推门闯了进来,一眼看见跪在瓷器碎片里的人偶。这人偶做得惟妙惟肖,居然还会流血,容许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赶紧把她扶起来。
“神君。”那名不知道叫什么的神祇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人偶:“要跟在下回无量天吗?”
白珏气得笑了起来,仗着有羽烛白撑腰搡着他的肩头把他撵了出去:“这位不知道庙在何方的神祇大人,您高低也是个神,遇事不知道自己解决,成天对别人不依不饶干什么?难道神也分高低贵贱吗?”
神祇没搭理他,只是直直地看着羽烛白,等着她的答复。
容许心疼地把她手里的碎瓷片拣出来,用清水洗干净了伤口,再用干爽的白布条包扎起来。羽烛白像是短暂地抛弃了对人偶的控制,她看上去乖得有点呆,让容许想起江画舟魂魄还未归位的时候。
容许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
“我要去一趟酆都。”人偶说,“你先回去吧。”
那神祇点点头,离开了。
酆都,也就是民间说的阴曹地府,九幽之下屹立的孤城。
忘川河的这头是蜿蜒的黄泉路,象征着“生”的人间,另一头就是象征“死”的酆都。即便修士逆天而行,不同于常人,听见这个地方还是忍不住打战。
“大师兄,你们都再不要下山了。这个人偶会在这里保护你们,就算我死了,人偶的力量也不会消散。”羽烛白说,“如果和我同行的人回来了,你就说……这次我不等他了。”
黄泉路上,红色的彼岸花随风摇曳。然而这绝非什么美妙的景色,一头恶鬼挣脱了鬼差的锁链,离他最近的几个小鬼尖叫着被他抓在手里,囫囵塞进口中。鬼差怒骂着扔出符箓和法器,把壮硕如牛的恶鬼锁死在原地。
恶鬼的皮肤上暴突出小蛇般的青黑色血管,肌肉充气般鼓起,在绞紧的锁链下不断地膨胀。
鬼差听见了锁链呻吟的声音。
“撑不住了!”一名鬼差喊着,“杀了吧!”
突然,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一线银光一闪而灭,吓得屁滚尿流的小鬼和呆若木鸡的鬼差都只听见了利剑入鞘的扣合声。恶鬼四分五裂,他手里拎着的小鬼后知后觉地怕得哭了出来。
“沧雪神君,”鬼差们伏地叩首,“鬼王不在酆都。”
羽烛白低头看着哭啼不休的小鬼,那是个小男孩,长得白胖白胖的,眼泪从他软乎乎的小脸上滚落。不知为何,羽烛白竟然觉得这小孩和容许长得有些像,这无端的臆想撞得她后退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羽烛白问鬼差。
“这样已经很长时间了。”鬼差回道,“这名恶鬼是被修士所斩杀,他生前屠戮了十几门人家,一家子老的小的只要能喘气就绝不放过。当地居民以为是鬼魂作祟,请来了修士,那名修士就将他正法了。”
“这样的恶鬼,近来多吗?”羽烛白问。
“多。”鬼差笃定回答道。
“鬼王不在,那就叫判官过来,带我去轮回。”
六道轮回,三善道三恶道,依人生前功过善恶而判其应入何方。忘川河、六道轮回和生死簿是酆都最重要的三件东西,判官听说沧雪神君这位煞神来了,还指名道姓要去轮回,一身不存在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然而羽烛白看着不像来找麻烦的,甚至罕见的冷静稳重。
判官将她带到了一个荒芜的山头,指着下方幽深的山谷说:“神君,这便是六道轮回。”
常人一眼望去,下面不过是些翻滚的黑云。羽烛白的目光却穿过层层叠叠的黑暗,落到了那些茫然无知,只剩嗜血本能的魂魄身上。她听见了无数高低起伏的声音,叫嚣着杀戮和鲜血,抱怨着饥饿,还有恶鬼胆大包天地蛊惑她的欲望滋生。
神祇的气息让三恶道的恶鬼又惧怕又垂涎,密密麻麻的泛着血丝的灰色眼睛仰起,看着山巅上的羽烛白。
羽烛白俯视山谷中黑色的怒涛,知道这已经不是杀几个魔种能解决的问题了,天道因为失衡正在急剧地衰弱下去,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镜心而被迫闭上了眼睛,人间现在已经陷入灭世的浩劫了。
这是远超过天裂之战的灾难。
“不要和鬼王说我来过。”羽烛白拂袖而去。
如今无量天是空****的一片,只有羲和一人。
其他神祇不敌他,纷纷退至了须延天休养生息。羽烛白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从那些人中找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天裂之战中出征的神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无量天现在只有羲和一个人?”羽烛白问。
看上去像是这群人中领头的神将颔首:“是的,只有羲和一人。”
“我记得你,你叫清融。”羽烛白看了他一眼,“天裂之战的时候我见过你,诛杀令的时候你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