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从此有了万花谷。
也有了来万花谷的路。
宇晴果然是一个勤快的丫头,第二天就擦干了眼泪,在落星湖边开始了她的种花大业。她先是由谷中寻找奇花异草,分门别类重新栽种到一起,慢慢地,就以万花谷为中心,扩展到谷外去觅花寻草了。好几年,我都被这小丫头拖着,去附近的村落、乡镇、城市,央求人家赏我们一包种子、一把树苗、几根扦插的枝条,桃李梅杏芭蕉栀子也好,木槿海棠紫薇木兰也好,只要小姑娘看中,就痴痴走不动路,好像长安城里的孩子看见烧饼果子西域把戏似的。她一脸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样子,谁能忍心不给呢,何况后面还跟着我这个带着剑、一脸严肃的大侠客老黄?实在是遇到个难缠的吝啬的,我们就找到旅店住下来,晚上悄悄去“不告而取”。书上讲日攘一鸡,我们是日攘一花。宇晴说这不算偷,种花人偷花,算什么偷?我最苦恼的,倒不是偷盗什么的,而是惊吓到那些乡下的狗,它们听到一点动静就拼命狂吠,带动全村镇的狗与鸡一起叫唤。遇到这种情形,我只好运起花间游内力,将手里捏着杮子板栗梨枣的六诏流亡小公主扛到肩上,大步流星,在村里人挥锄拿扁担捉强盗的呼声里仓皇逃走,唉,哪里有一点侠客岛少主与万花谷谷主的样子!
比较起来,我更愿意带宇晴去长安与洛阳的御花园“不告而取”,将皇宫的护卫们点中穴道,摆在回廊里安睡,宇晴就可以提着她的小铲子满园去乱逛,闻闻、嗅嗅、品品、尝尝,看中什么就挖一点什么,然后装到麻袋里,命令我扛回万花谷去。所以我们这万花谷里的花树,总有一大半的品种是由长安、洛阳的御花园里移来的,有着纯正的皇家血统,就像那些在朝廷做过官,又来隐居万花谷的人,这些花树也算是隐士。
比如我们万花谷的牡丹,多半就是由长安兴庆池边皇上的御花园里挖到的。暮春时节,兴庆池边的百花亭外,千万株牡丹开放成花海,明月之夜,蜜蜂与彩蝶犹不然散去。其时皇帝刚刚将杨玉环迎娶进宫,晚膳之后,即携着佳人到百花亭赏花观月,杨玉环二十出头的年纪,国色天香,明艳不可方物,果然是我们这个盛世的一朵“牡丹”。皇帝将翰林李白承旨所作的新诗念给她听:“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诗都写得好,恰如其分,名花、美人、君王、名诗,将这四美聚集在兴庆池边,不知要经过多少年的造化,我与宇晴能够目睹这些,当然也是因缘际会,妙不可言。宇晴小女孩子家,除了自己爱照镜子,描眉贴花黄,看美人的兴致比我更胜一筹,常常趴地上,托着腮,在牡丹花丛里眺望着杨玉环发呆:“闭月羞花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她长得好,太恰当了,一定也不俗气!只是这云雨巫山枉断肠是什么意思,宇轩哥哥你快跟我讲讲……”怎么讲……随即皇上搭在杨玉环腰间的手也变得不安分起来,我只好捂住宇晴的眼睛,带着她和她装花苗的大麻袋,壁虎一般由花丛中游出来,由皇帝与贵妃的瑶台月下行乐图里告退。说起来,我倒是更想结识一下翰林李白,其时他由安陆来到长安,长歌门的剑仙诗仙李白大红大紫,气音剑三合之术独步天下,交往陆羽、张若虚、杜甫、王维、张巡等一时俊杰,**杨逸飞、凤息颜、韩非池等佳子弟,惜乎我请九龄先生引荐,却机缘不巧,很难遇到他云游回来的机会,难以遂愿。
宇晴又命我东去扬州,西去敦煌,南下广州,北上幽州,去采集她在《南方草木状》《齐民要术》《神农本草经》等种树书、本草集上看到的奇花异草。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山海经》,我差不多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向她证明,《山海经》上讲到的人与动物是没有的,花与草也是没有的,仙女与妖怪也是没有的,我们能种出一个人间大花园,但是造不出王母娘娘的瑶池。
万花谷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万花谷。也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宇晴就将从前一派原始的谷地变成了美丽的丛林,生死树领着种种原生的大树蔚然挺立,移来的累累花草相间其中,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鸟兽鱼虫有自然之乐,这样,万花谷被宇晴由一个荒谷,改变为一个生气勃勃的林园,我们也越来越喜爱这一个地方,在心里将它当作我们的家。
我在长安与各地的朋友,也爱上了这个世外桃源。长安日以远,秦岭多神仙。孙思邈老神仙搬来了,他喜欢谷中清新的空气与种种草药。接着是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他们两个老头子说这个地方的风水是金盆游鲤,左青龙右白虎,有很好的“龙穴地”,死了要埋在这里,而不要去乐游原寻晦气。真卿、积薪也来了,真卿说好字就是在这样的山谷里风土里养出来的,积薪说这里的星空比长安看得更清楚,摘星楼是一个观星的好地方,他以前觉得山川如棋,现在又觉得棋局与星空有隐秘的联系。我特别去将僧一行由嵩山的少林寺里请来,这个还要感谢渡如方丈,出家人嘛,万事随缘,反正他们的木人巷也造好了。一行和尚在万花谷里造起亭台楼阁,他与后来入谷的司徒一一一起,领着我们慢慢接引进来的弟子们,一砖一瓦,又将宇晴与我种出的林园变成了匠心独具的园林。最后我们将画圣林白轩与琴圣苏雨鸾这对贤伉俪也请到谷里来了,雨鸾其时不堪皇帝的骚扰,白轩也厌倦了宫中画花描鸟的生活,宁愿到万花谷中来抚琴画图,课徒生子,优游度日。至此,他们万花七圣,三位客卿,算是各归其位,除了极少数由万花因秘道闯进来的访客,七圣客卿们接引的弟子与引介的朋友,也陆续来了二三百人,一起隐居在万花谷内。万花谷不再是我与宇晴两个人相依为命、父亲偶尔来探看的小家,而是几百个奇人异士的大家。
慢慢地,我们万花谷,在江湖上也有了一点名气,有朋友去过身毒、阿拉伯、欧罗巴,由西域游历回来,跟我讲,我们这个万花谷,像阿拉伯帝国治下巴格达大城中的“智慧馆”,比长安的国子监要好,国子监的那些儒生只知道子曰诗云,迂腐无趣。我倒没有将万花谷与智慧馆比,与国子监比,我心中比拟的是蓬莱岛与侠客岛。将万花谷连接在一起的,一是朋友之义,一是对技艺的“道”的探索,这个跟以祖宗的灵牌与“天下第一”的妄念维持起来的两个海岛,是不同的。有时候,我站在觅星殿的窗下,俯看着谷上的星空与谷中的点点灯火,心里会想,父亲他重返万花谷,看一看他当年歇脚的一个树洞,而今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作何感想?当然,这种念头一闪而逝,我发现,我已经并不是特别在意他对我的评定了。
他发现了万花谷,将之作为歇脚之地。但是我们将万花谷亲手建成为桃花源。
不,不仅是桃花源,它还面向着未来,是大唐触碰未来的钥匙。
的确,我们并没有在良辰美景中荒废岁月,这一点,与陶渊明梦想在桃花源里隐居避世,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我们技进乎道,宇宙之道是由技艺的修习里领悟出来的,所以我们都赞成修身修艺以俟道,并不赞同前贤老聃与庄周所推许的“绝圣弃智”,抱残守缺,碌碌无为。这些年,孙思邈老神仙已编完了他的《千金方》,他将历代与各地的医术荟萃在一起,认为人的身体与天地万物是联系的,明白了阴阳五行的道理后,起死回生与长生不老,并非难事。他又发明由清心静气、碧水滔天、春泥护花、清风垂露、花语酥心、星楼月影、水月无间七境组合的养心诀,推导出一天(握针),二地(局针),三人(提针),四时(锋针),五音(彼针),六律(利针),七星(毫针),八风(长针),九野(大针)诸“太素九针”,源于黄帝内经中的:“余闻九针于夫子,众多博大矣,余犹不能寤,敢问九针焉生,何因而有名?岐伯曰:九针者,天地之大数也,始于一而终于九。故曰:一以法天,二以法地,三以法人,四以法时,五以法音,六以法律,七以法星,八以法风,九以法野。”并推导出以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阳经、足三阴经十二经脉为依归的“点穴戳脉”术,至此,老神仙的医术武学可谓大备矣。颜真卿将之前钟太傅王逸少的骨气与本朝欧阳询虞世南的体势结合起来,他的书学已经达到了雄奇庄严的境界,常常有黄梁村、会仙集的乡下人来求他抄写墓志,说他的字刻上碑,可以防妖驱鬼。王积薪的棋术,已由万千古谱中化形而出,可以御真龙往四海,我与他对弈的时候,觉得我们好像是东海与南海的龙王,在晴空星海里嬉游似的。僧一行与司徒一一的匠作机关术,也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我觉得龙王想修龙宫,阎王想修地狱,玉帝想修金殿,当今的皇帝想修明堂,恐怕都得来请他们两个去掌作。就是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他们本来是来谷中安度晚年的,子虚道人在内丹术、乌有先生在经脉学上都登峰造极。与孙老神仙一起,他们三老已深深了解宇宙造化、天地运行、治乱气运,简直就是活在地上的“三清”。前年,“三清”推算天下大势,言之凿凿地讲大唐的盛世已到了尽头,万花谷何去何从?不得而知。再厉害的“三清”,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算归算,做归做。
林白轩在谷中“悟水”,由翻滚的溪水里悟到了水的新的画法,他画的山水有神,已超过其师吴道子。苏雨鸾姑娘,她大概是“悟月”吧,她能够将月亮在水流中徘徊的样子以古琴弹奏出来,五十弦叮咚缠绵,一柱一弦,都是华年,这种悲欣交集的境界,是从前蔡文姬在《胡笳十八拍》里面做不到的。至于宇晴,由草木之形,到草木之味,到草木之道,她已经领悟得太多了,她常常向孙老神仙抱怨,说草木就是草木,它并不是用来给人治病的,有一天,宇晴变成花神木妖,我都不会太奇怪。或者,她本来就是花神转世吧。前几天,她还悄悄告诉我,她已经知道,怎么样让生死树结出“万花果”了,万花果令人有内视长生之能,但又怎么样,万花果其实应该用去种万花树才对,所以她不愿跟大家说,怕孙老神仙拿去给人治病!昨晚上她舍得去打扰万花树,长出万花果给她的弟子吃,那小子还不知道,是遇到了多么大的好运气。
我?
我在朋友们中间,一定是最差的那一个。
蓬莱方家武学“文武双全,无所不精”的宗旨是有问题的。小时候我向父亲学习,以琴棋书画机关医术皆通为能,亲朋好友来到我们家,母亲就让我画画、弹琴、写字给他们看,陪他们下棋,等到他们口口声声夸我为神童,母亲就会笑逐颜开,我也会心中暗自喜欢。当我来到这些了不起的朋友中间的时候,我明白这是一个狂妄的想法,我们每个人只能在一种技艺上得“道”,我们只有通过一扇门才能成“圣”,我们也只有走一条路到底才能到达“长安”,所以,我没有进入“万花七圣”之中,他们有人叫我“谷主”,有人叫我“校长”,言下之意,固然是表扬我的召集之功,实际上,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我与朋友们的“半招”的差距吧!
但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我明白了父亲与祖辈的路是错的,就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自己。我将朋友们的技、艺、道引入武学,形成“万花内功”“万花武术”“万花阵法”,以《总纲》《武经》《棋经》《书经》《医经》《琴经》《杂经》七部,编成《万花秘笈》。我将朋友们的弟子编入内务部、弘道部,将仆役编入聋哑村,将年轻人接引到谷里来,待他们学成后,又派到江湖上去历练,去修行。所以我的一点贡献,是找到了这个地方之外,还努力地形成武“学”,建立流“派”吧。有一天,孙老神仙对我说:“宇轩,以后我们都会死,但万花谷不会,会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我们的琴棋书画诸艺会一点一点进步,达到我们梦想不到的境界。你小子做的事,并不比你爹差,你是大乘一路,你爹修的却是辟支佛。你爹太要强,养出来你这个儿子又太谦逊,唉,果然是一阴一阳易之道,一文一武周之道!”
孙老神仙的这一番评价,也对父亲讲过吧。十几年来,由我们的通信里,由他来万花谷不多也不少的访问里,我觉得他已经接受了万花谷,就像接受了我这个没有替他抢回来“天下第一”的“不孝”儿子。
可是我们现在遇到了麻烦。司徒一一的木人已经能够使用《万花秘笈》,木人能造出新的木人,新的木人能够造出更新的木人,我与诸圣客卿悟出来的“技”“艺”“道”,是由弟子们传习,还是交由这些木人呢?老实讲,我自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