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庐而居,形成万花谷的时候,正是大唐的盛世,我们总以为会一直生活在这个盛世里,那些奸臣悍将,无非是盛世里面的一点调剂,但是现在这个烈火烹油的盛世已经走到了尽头,去年入谷的孩子们,还有在江湖上历练的弟子,都带来了坏消息。“三清”的预感没有错。天地风来草木腥,我们还能继续躲在这片谷地里,来谈论琴棋书画医道武学吗?我也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与碧玲该怎么办?她终于没有答应蓬莱岛上的少侠们,由东海来到中原。她也没有像我母亲当年那样,失望而返,而是坚定地追随我,隐居在绝情谷已经二十年了。江湖上都讲东方宇轩是一个绝情的人,实则真正绝情的,是那些花间的浪子啊。有一天宇晴跟我讲:“我现在也是一个女人了,我知道碧玲阿姨非常孤单,非常难过。”孙老神仙也开导我,说:“宇轩啊,你莫信练什么童子功,阴阳都调和不到一起,所谓一团纯阳,最后就是练成一团火烧了自己!”感谢这位老神仙,无论如何,一个人不仅要有朋友,还应该有“家”。可是我的确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让一个头发星白的老少年,去“紫薇花对紫薇郎”,这个不容易。
可是,我还能让碧玲再等下去吗?
父亲是对的,他又来到万花谷。他已经知道这些事,不是他用强能解决的。他输给剑圣的半招,是输给天道的,天道高不可问。他在摘星楼上念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上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说,要听清“天上人”的话,自己说话没有用。可是,他其实就是“天上人”啊。
昨天深夜,立在绝情谷的荷塘边,他对我讲:“宇轩,十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你,要你专研剑法,打败剑圣,你不同意;要你回侠客岛振作‘蓬莱方家’,你也谢绝了。你十年生聚,建成万花谷,聚万花七圣成今日规模,为父我是赞赏的。我几个孩子,曲云一个女孩子掌了五毒教,歧路多艰;鹤影他性情褊狭,不堪大用;宇谦于我也算半个儿子,天资又有限。你们几个都是我爱的孩子,但予你,我寄望尤深。打败剑圣是武道之极,振兴方家是我们的血裔责任,其实都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不做,总有来者,这些年我也看淡了,我心中最为看重的,还是我这个‘苍天君’的天命。”亭亭新月映着他沟壑密布的脸。果然,正如我与七圣们所猜想的那样,他,天下第一奇男子方乾,就是这一任上的“苍天君”。我们都听说过“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皓天”“朱天”“炎天”“阳天”等诸“九天”,他们对应着天下九野,代代相传,个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江湖,更替朝廷;他们出入神秘莫测,行事也踪影难定,他们其实就是出没在人世上的神。
我心中暗凛。他又说:“有唐承平太久,荣华富贵,百恶滋生,不用一场血雨腥风,如何**涤得干净。‘玄天’‘幽天’二君已在北方有所动作,安禄山史思明等的作乱,绝非他们两个胡儿一时心血**。”
原来如此。按我们的计划,去刺杀安禄山也是无用的。安禄山之后,会有安福山安寿山安禧山,史思明之后,也会有史思暗史思黑。我们能刺杀得了玄天君与幽天君吗?传说中的“九天君”万人如海一身藏,却玩弄天下于股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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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父亲会站在大唐这一边,会站在天下黎民百姓这一边,对吗?”
他盯着天际的北极星与北斗七星,脸上的神色深不可测:“天下不是大唐天子的天下,如果是,秦皇汉武不服气;天下也不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是,万物万族不服气;天下也不是神佛圣人的天下,如果是,鬼魅妖魔也不服气。天下只是‘天’的天下,魔道消长,阴阳更替,治乱相间,大道曰易,席卷天下入洪炉,洪炉中,天子名臣,游侠豪客,升斗小民,都一视同仁,我们九天君替天行道,不问对错,不问善恶,也不问生死。”
他回头深深地看着我说:“宇轩你也可以做苍天君的,九天君跳出凡俗,逍遥自在,虽无人世幸福,却有造化自由。”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我们在三星望月边的谈话。
“父亲,我相信人道,并不相信天道。天道惟微,人心惟危。如果这个盛世一定要玉碎,万花谷也会保存这些碎片,并心力将它们用心血重新聚合起来。以人力去寻求天道,非宇轩所及。”
我的语气比十年前更见坚定了。父亲点点头。站立在荷塘边,我向亭中碧玲告别的时候,他还站在莲花间发呆,如神如魔,令人生畏。
话说回来。人定真的可以胜天吗?天道此刻,“天上人”此刻,大概是在水月宫前吧,站在那三个少年与木人刑天斗法的一念之间。
东方宇轩想到这里,手捻黑须,脸上浮现出微笑。
“四十而不惑。”圣人有言,这位圣人他说得多么好。
对面方乾却睁大眼睛,朝东方宇轩背后的大枫杨树朗声道:“树后面的孩子,你快快出来,跟侠客岛方岛主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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