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山庄的生意做得不小,也有西域胡商慕名来山庄买过刀剑,不过这种情形极是少有,叶孟秋真个想不出长子怎么突然间起意要去遥若天涯的西域。叶英还不曾回答,叶晖已插嘴道:“大哥,是因为你那个碧眼胡人朋友么?”
三年前,叶晖与叶英一同押送货物去忆盈楼,路上曾结识一个自称叫陆浩的胡人少年。叶晖与陆浩不熟,不过听叶英说起,此人剑术不凡,为人也甚是忠厚,路上曾经救过他们。不过朋友归朋友,此人来自西域,就算要回西域去,他也想不出大哥有什么理由非跟着去。
叶英点点头道:“正是因为此人。”他顿了顿,又道:“我答应他,为他送一件东西去西域。”
叶晖对这个陆浩知之不详,叶孟秋更是不知所以了。但他也知道叶英为人寡言少语,却是一诺千金,除非不答应,一旦答应了就必定做到,想必是他答应了替那陆浩送东西去西域了。他沉吟了一下道:“阿英,你这朋友是西域人么?他自己为什么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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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道:“阿爹,因为这是他临死前托付给我的事,说不能让他们代办。孩儿业已答应了他,就定要做到。”
叶孟秋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几时走?”
叶英道:“孩儿想明天就走,回来是专门来向阿爹辞行的。”
叶孟秋“哼”了一声,说道:“那就走吧,别个事,等回来后再说。”
叶晖听得父亲话中已经又有些不悦,想必是强忍着才不发作。他生怕叶英说话太直,言语间又惹恼了父亲,一边道:“阿爹,六妹快抓周了,是不是去南货店定些干货?”
叶孟秋前妻病故后,又续了房妻室。六年前生下了五子叶凡后,去年又给叶孟秋生了个女儿,取名叶婧衣。这最小偏怜的小女儿生得玉雪可爱,叶孟秋对她珍若掌珠,今年就要满周岁了。叶家是大户人家,来的客人自不会少,设宴款待这等事,自然全着落在叶晖头上。不过周岁宴还要好几个月,叶晖现在说起此事,自然只是为了扯开话头。叶孟秋道:“也不必这么早就定。”说着,看了眼叶英,鼻子里又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肚里却寻思道:公孙大娘说大郎乃是剑术天才,只是他若无领袖之才,剑术纵高也担当不起主持山庄的重任。这般一诺千金……倒也没什么不好。
看过了叶炜,叶孟秋也没有再提让叶英接管炼天炉之事,自去回屋歇息。叶晖见父亲虽然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心中暗叫侥幸。若是前些年,父亲对大哥很是看不惯,当时若听得大哥自说自话说要去西域一游,他非怒斥一通,再加以鞭扑责罚不可。现在居然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而且答应叶英出这一趟远门,叶晖还当真有点始料未及。他陪着叶英走到了住处前,见叶英正要推门进去,忽然问道:“大哥。”
叶英抬起头,见叶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阿晖,你是想说,为什么我不把那东西托去西域的行商带去,是吧?”
这话还真是叶晖想说的。只是他也知道大哥极重然诺,几年前因为答应过公孙大娘的小弟子苏十三娘一句话,便千里迢迢,专程送她回长安的家中。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都信守承诺,不要说是答应过故友的话了。他道:“大哥,我知道你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只是此去西域,大约有数千里路,日夜兼程地走,也至少得三四个月才能到。路上还要打尖歇息,再碰上个狂风暴雨之类,大概年把都到不了。”
叶晖虽然自己不曾去过西域,但藏剑山庄来买货的客商,都是他接待的,也曾听得那些商人说起去西域一路的艰险。特别是现在吐蕃强盛,时时兵出河陇一带,与大唐争斗。中原通往西域的门户,如河西瓜、沙、肃诸州,亦是屡屡遭到侵扰。风雨之苦尚是余事,万一叶英去西域时遇上战事,他又有雀目症,晚上都看不清,那真是凶多吉少了。叶晖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只是他也知道大哥最不喜旁人拿他的雀目症说事,因此不好直说,只是推在狂风暴雨阻路上。叶英却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说道:“为人在世,岂有食言而肥之理。阿晖,你也不用说了,在家好生照顾阿爹吧,我自能料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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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晖见他执意要去,竟是劝也劝不转,急道:“大哥,你若是定要去西域,那我跟你一块去!”
叶英斥道:“胡闹!你难道和阿炜一样不懂事么!”
叶炜受伤,叶英心里其实难过之极。惊鸿掠影剑阵是他改良的,藏剑七子是他一手操练的,只是外敌入侵之际,自己偏生外出去了。不然这惊鸿掠影剑阵有自己主持,也不会弄成那天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误伤了叶炜。因此叶英总觉得三弟受伤,实是自己害的。现在自己要出远门,老父能依靠的,只有这个精明强干的叶晖了。有叶晖在家,自己就远行也能放心。听得叶晖居然也要跟自己去西域,叶英不禁有些着恼了。
以前,叶英在山庄里因为不受父亲看重,连带着下人也对这位大公子爱理不理的,只有叶晖常为大哥在父亲面前说情,在叶英受责罚时给他弄点吃喝过来。兄弟两个极为友爱,叶英也从未厉声斥责过二弟。被大哥一斥,叶晖马上省得自己是过份了。他顿了顿,说道:“大哥,就不能让山庄中找个精干的弟子替你跑这一趟么?”
叶英摇了摇头道:“假手他人,是为不诚;有负故人之托,是为不信。不诚不信,阿晖啊,你是要陷我于不义么?”
话说到这份上,叶晖也知道再劝不转了。他沉吟了一下道:“大哥,你一个人去的话,我终不放心。让陈希陪你去吧,他为人精细,四乡八里的话听了就会说,就算去西域,那些胡人言语他学个三朝两日的,肯定也能对答如流。”
一听二弟这么说,叶英这回倒不能反驳了。他剑术高强,但因为拙于言辞,连带着学别处方言亦是很是笨拙。西域一带固然汉人很多,但也一定有许多异族胡儿,到时若在哪个地方碰不到汉人,岂不是想问个路都找不到人。他想了想道:“陈希愿去么?”
叶晖听大哥口气有些松动,忙道:“肯定愿去的。他心性聪明得紧,做事也老成周到,大哥,你带上他,能省事许多。”
叶英虽然并不是很愿带个伴当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带隐疾,独自外出确实极不方便。先前只出门了一两天,便事事烦难,不要说去数千里之遥的西域的。本来下定决定出发,别的什么都不想,但听得叶晖一说,便觉叶晖所言甚有道理。他道:“好吧。阿晖,去问一下陈希,他若愿随我去自是最好,若是不愿,便另外找人。”
叶晖心性乖觉之极,听得大哥这话,便知道他也想通了。他点了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去问。”肚里却寻思道:“陈希就算不情愿,说不得了,软硬兼施也要让他去,大不了等他陪着回来多给他点好处。”他念头已定,便道:“那我去找陈希去。大哥,你就歇息吧,路上要用的东西,都由我去准备。”说着便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身影,叶英心头升起一股暖意,忽道:“阿晖,你就不问我答应为陆浩做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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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晖人已走出了门,闻声又把半边身子侧过来道:“我用不着知道。我只知大哥要做的事,绝非坏事。”
因为第二天叶英便要出发,叶晖这一晚与大哥抵足夜谈。叶英心性其实也聪敏之极,但在外面的历练却是较叶晖差得很远。这一晚叶晖恨不得将自己这些年在山庄接待宾客的经验全传授给大哥,说得又急又快,几成一串。叶英听得又气又好笑,却也甚是感动。说到了后半夜,叶英已觉有些倦意,忽道:“阿晖,有些事也不消你吩咐得如此细法,我自省得。”
叶晖这时已说到此去西域,要经过的诸道的风土人情。他其实很多地方亦不曾去过,不过因为来藏剑山庄的客人多有来自天南地北的,他甚是有心,每有客至,便向他们打听本乡的风土,如此一来再有此地客人前来,便能投其所好,便是闲聊也能说得入港。原本叶晖只为接待客人所用,却不曾想到叶英此番便用得到了。他这时已说到了鄯州凉州甘州肃州的风土,这地方属陇右道,而陇右道正是西域地方,这几州亦是通往西域的门户,叶晖自己亦知之不详,已不敢多说,听得叶英说要歇息,他打了个哈欠道:“也好。大哥,明天我送你与陈希两人出门。”
叶英知道若是不要他送,只怕叶晖一晚上都睡不好,便道:“好的。”
两人躺下歇息了。躺下时,叶晖听得大哥忽然长叹一声,心道:大哥准是又想到阿爹的事了。唉,阿爹真的很是讨厌大哥么?
叶英幼年时,因为学剑迟钝屡被父亲责骂,他也不敢与父亲多说话。父子二人越来越是冷淡,叶晖看在眼里,心中实是大为担心。他与大哥最为莫逆,知道大哥外表虽然冷漠,心里其实也一直盼着能得到父亲的承认。这几年大哥剑术大进,父亲对他也渐渐有了改观,叶晖也暗暗替大哥高兴。只是这一次因为大哥突然想要出远门,父亲对他又是这般爱理不理的,叶晖不禁担心父亲会不会把对大哥刚产生的一点好感又化作乌有。
这一夜兄弟俩各怀心事,很晚才睡下。因为睡得晚了,第二天早上反是陈希早早起来,见二公子本来交待他今天陪大公子出门,可一早两位公子反而自己不起身,生怕出了什么事,过来叫了他们才醒。洗漱已毕,等到天已大亮,叶晖陪着叶英去向父亲辞别,叶孟秋只是淡淡应了声,连一句“保重”都没说。叶晖见大哥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禁暗自埋怨父亲不近人情。陪着大哥向门口走去,叶晖小声道:“大哥,你别怪阿爹。阿爹铸剑太过辛苦,才没出来送你的。”
叶家在铸造神兵利器之时,用的是以己身之血来淬火,因此铸完一剑往往元气大伤,非休息数月不可。叶孟秋刚铸得的这柄“碎星”正是一把用来作为两年后的第三届名剑大会彩头的神兵,更是耗尽了他的心血,叶孟秋这两三个月里非好好将养调理不可。只是就算父亲要将养调理身体,大哥这一次要出门,他总该来关心两句,送出门才是,却不冷不淡地说了两句。叶晖生怕大哥会多心,才解释了两句。只是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实是画蛇添足,越描越黑。叶英与他的铸剑术都已得三昧,知道铸得神兵利器固然大伤元气,却也不是连出门送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因此,他这话说得也有点心虚,到最后便含含糊糊的,心里只是在想:大哥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极是伤心。唉,大哥固然做得过了,阿爹这一回也有点过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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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待想着再说几句话安慰大哥,此时已走到了山庄门前。门前已经停好了让叶英出门用的马车,只是马车前站着的除了陈希,还有一个人,却是叶府的管家。这管家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宝字,做事极是得力,甚得叶孟秋信赖,便是叶英与叶晖身为叶家公子,看到他也不敢失礼。叶晖见欧阳宝居然站在车前,不由一怔,上前施了一礼道:“宝叔,你怎的来了?”
欧阳宝也向叶英与叶晖两人行了一礼道:“二位公子,小人奉庄主之命,前来给大公子送行。大公子,西域一带午晚之间有寒暑之别,庄主命小人给大公子多备了几件御寒衣服。”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书道:“还有这封给瓜州户曹参军钱大人的信。大公子,你手上的过所只能到玉门关为止,要出玉门关得换一份了。钱大人与我们山庄相识,有这份庄主的信便可通行无碍。”
叶晖在一边听得脸霎时一红,暗自叫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原来所谓“过所”,即是通行证。唐时行人出门,都要去各州各府领取这样一份过所,表明所为何事,同行几人,携带何物之类。但叶英能拿到的过所,只是在大唐内地诸道行走。要前往西域,必须通过瓜州的玉门关。过玉门关的过所,必须在瓜州锁阳城户曹参军处才能拿到。因为过关之人甚多,想要顺利过关也不太容易,有时会受关口戍兵刁难。那钱参军因为与藏剑山庄有生意上往来,与叶孟秋也算有点交情,叶孟秋写信过去,他这点面子总会卖的。其实叶晖也有点自责太过了,他纵然精干,到底不曾去过西域,不似叶孟秋少年时曾游历四方,见多识广。
叶英接过信来放进怀里,说道:“多谢宝叔。”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却实是说不出的欣慰,心道:阿爹毕竟还是把我放在心上的!他年纪已经不小,但自幼就不得父亲欢心,对父亲实是既敬又怕,只是毕竟知道,父亲对自己亦是有着一份温情——虽然与他一样总不喜表露出来。又对叶晖道:“二弟,我要走了,服侍阿爹便多多有劳你了,还有几个弟妹也要你多多照料。”
叶晖道:“这个我自省得,大哥,祝你一路顺风。”叶孟秋虽有五子一女,不过叶英远行,叶炜重伤不醒,叶蒙与叶凡都年纪幼小,一副重担本都要压在叶晖肩上了。叶英虽然神色如常,但眼底那一丝欣慰叶晖也已看在了眼里,亦是为大哥松了口气,心道:“无论如何,阿爹并没有不把大哥放在心上,大哥对阿爹也并没有恨意。”因为大哥早先不得父亲欢心,叶晖很是担心大哥与父亲相处不好,但此时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多虑。眼见马车越驶越远,他又向着马车扬了扬手,嘴里喃喃道:“大哥,愿你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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