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思南!
当那人站定了,叶英一看清他的样貌,心中便如被重重一击。这个直如天神般突然出现,救了自己的人,正是有剑圣之号的拓跋思南。
那天叶英在客栈中与拓跋思南擦肩而过时,他也曾经生出过挑战的念头,可是却被心底的惧意弄得魂不守舍,竟然动弹不得。虽然不肯承认,可八年前向拓跋思南发起的那一次自不量力的挑战至今仍在叶英心里留下了阴影,让他犹有余悸。他也发誓定要破除这心魔,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拓跋思南。只是没想到在这时候拓跋思南突然出现,而真个看到拓跋思南后,叶英才发现自己虽然并没有对他的惧意,却仅仅是因为面对着吐蕃人大军即将冲到面前这个更大的关口而已。
仍然破除不了心魔么?叶英看着拓跋思南的背影,心里几乎有些绝望。虽然站立在尘烟中,拓跋思南身上却如有一股剑气冲霄直上,这等睥睨八方的气概仿佛将浮尘都逼得远离开身体。拓跋思南却不知叶英在想着这些,见他仍然不走,只道他见吐蕃大军即将到来吓得魂不附体才动不了,沉声道:“小兄弟,你再不走,便只有自求多福了。”
拓跋思南连正眼都不曾看叶英一眼,自然不曾认出他来。其实上一回拓跋思南来藏剑山庄,已是八年前了。八年前的叶英尚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少年,如今稚气已脱,模样也变了不少,何况那一回拓跋思南原本就没去注意庄主这个大公子。
叶英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拓跋思南纵是无心,但在他看来终是最大的羞辱。可是自己这条命又是拓跋思南所救。边上除了那个被击倒的剑士,还躺着三个香客,只是那几人要害处受创,早已死了。叶英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腰扶起先前被击倒那人道:“大……”
他本道那是雷音寺里逃出来的和尚,因此才想称呼一声“大师”,谁知低头看去,只见那人戴的帽子下面却长着头发,面色也白得全无血色,还有微微的鼻息,脉息却乱若游丝,若断若续,十分微弱,样子却有点熟悉,正是在天王堂前曾见过一面的那个佩剑入寺之人。正在迟疑,却见那人睁开了眼,低低道:“我怀里……有颗药……”
这几个字他说得也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叶英从他怀中一摸,只觉他怀中有两个小包,一个又薄又扁,另一个则是个小盒。他摸出了那小木盒,却见盒盖上用蜡封着。叶英也不知这是内服还是外敷,正想问该如何用,那人却又晕了过去,自是方才说出这句话耗尽了他的精力。叶英刮开了封口,一推盒盖,却见里面有一大一小两格。小格里放着一颗殷红如血的药丸,大格里却是一些墨黑如漆的药膏,上面封着薄薄一层蜡皮,透过蜡皮也闻得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叶英心道:“他说是有‘颗’药,那说的自是这药丸了。”药丸自然不会是外敷,他也不多想,将药丸往那人嘴里一塞,心想这人浑身经脉都已然被震得七零八落,能够活命还得看他的造化,但能救总要救他一下。那药膏自是外敷的,现在没功夫给他用,只有先等逃出生天了再说。
先前围攻他的十来个吐蕃军都已被拓跋思南击倒,那些战马却没一匹受伤,只是有几匹受惊逃远了,有一匹却就在边上啃着路畔的草根。叶英牵过一匹来,扶着那人上了马,自己也跳了上去,正待走,犹豫了一下道:“拓跋先生,您不走么?”
拓跋思南有剑圣之号,名满天下,认得他的人不知凡几,听叶英认得他,拓跋思南并不意外,仍是头也不转道:“小兄弟你先走吧。若我不挡住这些吐蕃人,只怕没人能逃得回敦煌城。”
他声音平和,但话语里却又带着无比的骄傲。叶英亦知以他的本领,固然不能敌千军万马,但要全身而退,只怕千军万马也无奈他何,便道:“那多谢拓跋先生救命之恩。”虽然被拓跋思南救了,又要靠他挡住吐蕃军大军追击,但叶英心中仍是感到羞辱万分。从八年前,他就把拓跋思南当成赶超的目标,但八年过去,自己剑术亦是有了不小的精进,可一见拓跋思南,才发现距离似乎并不曾拉近,反而更远了一般。若是按礼仪,自己自然该向拓跋思南报上名字,表示谢意,可他委实不愿以真名向拓跋思南相示,因此含糊答应一声,打马便向南边而去。
拓跋思南,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在我剑下俯首!
叶英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个人在这样吼着。虽然没有和拓跋思南动手,但是这些吐蕃军无形中衡量他与拓跋思南的差距。现在的自己,仍然根本不能与拓跋思南相提并论,就算挑战也是自取其辱,但与八年前相比,虽然仍是相距遥远,但叶英已经清楚看到了两人间的距离。而看到了差距,也正是自己在赶上的证明。也许仍然很遥远,但再远的距离,只消不懈地追赶,总会有赶上的一天。
叶英刚走出不远,吐蕃大军已然追到了近前。这队吐蕃军少说也有上千人,黑压压一片,声势实是骇人。拓跋思南大踏步迎上前去,高声喝道:“烛龙莽布支何在?”
拓跋思南此番西行,原本是为了另一件事。只是到了此间,他得知吐蕃军马上就要大举进犯,心知以吐蕃军的手段,一旦击破城池,然定玉石俱焚,生灵涂炭。他当初游历天下,亦曾去过吐蕃,与这个名叫“烛龙莽布支”的吐蕃贵官乃是旧识,此番这烛龙莽布支亦是吐蕃全军的副统领,若能说动此人,让他少造杀孽,也可让西北一带边民免受刀兵之灾。
拓跋思南内力精深,武功之强几可称得上震古烁今,这一声呼喝也并不是直着脖子狂吼,但声如震雷,一层接着一层地远远传了过去。正追击而来的吐蕃大军听得前面只有一人,但这人的声音竟有若狮子之吼,大为异样,不禁一下减缓了速度,一个军官带着两个随从自队中上前道:“烛龙莽布支大人未在此间,不知阁下尊名大姓?”
这吐蕃人的中原话却十分流利,只是成语用得不熟,因此将“尊姓大名”四字都说错了。拓跋思南先声夺人,气概非凡,加上出言就问起烛龙莽布支大人,他也摸不清拓跋思南的底细,不敢怠慢,因此带着两个随从上前答话。
听得那军官说烛龙莽布支不在,拓跋思南暗暗叹了口气。吐蕃人做事向来一板一眼,极为尊奉主将。若是烛龙莽布支在此,好坏总要给自己一个面子,但他不在,这一战便是免不了了。但事已至此,话终不能不说,他朗声道:“在下唯有一个不情之请。两军交战,不应殃及无辜。吐蕃亦是佛国,还请阁下三思。”
那吐蕃军官见拓跋思南侃侃而谈,颌首道:“先生所言甚善。”
拓跋思南听他这般说,也暗暗舒了口气。他武功纵然高绝,但并不嗜杀,这支吐蕃军若能够放过那些正在逃跑的香客,也是一件功德。哪知他这口气还不曾吐完,那吐蕃军官突然厉声说了句吐蕃话,那些吐蕃人轰雷也似吼了一声,竟然尽数冲了过来。
这支吐蕃军仅是此番入侵的大军中一支先行的偏师,但也有千余人马。一千多匹战马突然间全速冲来,几乎将大地都撼动了。拓跋思南也没想到那吐蕃军官会突然变脸,但他纵然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只是一长声,将手中木棍横在胸前,心道:“看来还是要动手。”
此番吐蕃军入侵,首将即是去年曾率军来犯的悉诺逻恭禄。悉诺逻恭禄年初在王君毚手下吃了个大亏,一心想要复仇,对这次卷土重来实已策划得无比周密。先与回纥密约,再严令诸军出师后务必要痛下杀手。这军官便是悉诺逻手下直属的将领,而烛龙莽布支仅是悉诺逻的副将,不要说他不在此处,就算在这儿,也是绝不敢在这人跟前卖拓跋思南面子的,而这军官是吐蕃人,并不曾听过拓跋思南的名头,见拓跋思南孤身一人居然要独挡大军,肚里早已是憋足了气,心想铁骑一冲,看你这大言炎炎的汉人还有什么话说。因此对着拓跋思南仍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一转眼便指挥着全军冲上。
此时的吐蕃正值强盛,骑兵更是锐不可挡。在那军官想来,铁骑一冲,转眼便能将这个挡路之人踩作肉泥。只是人马是冲上去了,却传来一阵战马的惨嘶,只见冲在最前的骑兵竟然纷纷摔下马来。
那正是拓跋思南出手了。拓跋思南见那军官两面三刀,这一战已是免不了,再不留情。他身法之快,真个神鬼莫测,几个冲在最前的骑兵还不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已被拓跋思南挑落马来。拓跋思南虽然用的仍然只是一支不能伤人的木棍,可木棍到处,那些吐蕃骑兵就算全神戒备亦是逃不了。拓跋思南也不用第二式,对付每人都是一棍点中环跳穴,让那骑兵夹不稳马鞍,再一棍将他震落。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冲在最前的五六个吐蕃骑兵已然都摔了下来,而后面的仍在冲上,场面已是越来越乱,那些吐蕃骑军在这段路上竟然不能越雷池一步。
那吐蕃军官见此情景,心中忽地一寒。他先前听拓跋思南要自己领军退去,心道这汉人太过狂妄,定要让他吃个苦头,这才下令全军冲上。哪知拓跋思南的武功竟然高到了他难以想象的地步,一时也有些惶恐。但他毕竟是悉诺逻爱将,立时镇定下来,叫道:“丹真相!”
吐蕃语丹真,即是马头金刚之意。吐蕃军原本并无阵法,太宗时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效汉地之法,始以阵法行军。到了松赞干布大论禄东赞的次子论钦陵继任吐蕃大论时,将种种阵法归为五类,以五大金刚命名为五种相。马头金刚乃是观音六化身之一,有单身亦有双身,而丹真相正是将一阵化而为二,分头进击。
一声令下,那些吐蕃军立时源源不断向左右分开,立时将中间闪开了。那军官寻思已定,心想拓跋思南再强,终是只能对付一头,现在这样击左则右至,击右则左至,再不能和方才一样凭一人之力将大军阻在当场。
见这吐蕃军官指挥若定,拓跋思南也不由暗暗喝了声采,心道:怪不得吐蕃能够屡为大唐边患,果然大有能士。他深深吸了口气,身形突然又加快了一倍。一眨眼间,这阵势左右两端最前锋的骑兵仍是纷纷落马,竟然仍旧不能越雷池一步。他剑术之强,已远非寻常人所能梦见,而身形更是夭矫如龙,几如幻化。那些吐蕃军虽然勇悍,可是见拓跋思南竟然以一人之力,在这短短一刻击倒了二十余人,不由得都生了忌惮之心。
此间距敦煌城,大约是三里之遥。如果挡住吐蕃军半个时辰,逃得再慢的香客也就进了城中了。拓跋思南想的,便是这个主意。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武功纵高,终究不能真个敌得过千军万马,要支撑半个时辰实是很难。
就算再难,也要一试。他想着。他剑术大成之后,虽然身上背着正阳剑这柄绝世名剑,但寻常动手从不动用。这等锋芒毕露的神器,因为一旦动用了,必将血流漂杵,伤人无算。何况以他剑术,一草一木,皆可化为宝剑,已不需再凭借武器之利。此时他手中虽然只是一根木棍,也不曾杀了一人,但被他击中环跳穴后落马之人,没有一个多时辰根本爬不起来。而骑士落马,坐骑受惊胡乱冲撞,更是让吐蕃军平添混乱,后面的再想上前就越发难了。眼见他在军阵之中所向披靡,当者辟易,从后面突然有一骑直冲过来。
这支吐蕃军大多穿着软甲,也有一些穿着锁子甲,但冲来之人却身无甲胄,手中握着一根长矛。拓跋思南见他来势甚猛,到得近前,长矛劈头刺来,力量亦是颇为沉重,心想这吐蕃人倒有几分本领。只是这人本领再强,终不能与拓跋思南相比。拓跋思南身形一晃,一下闪过了刺来的长矛,刺向那人腿弯。
这一棍只消刺中他环跳穴,下一招便要将他击落马下。迄今为止,拓跋思南用的就是这一招,而二十多个吐蕃军明明知道他的每一个动作,偏生没人能够闪开。眼见这人也要中招,哪知他在马背上忽地一长身,长矛重重在地上一戳,人忽地冲天直上,居然闪过了拓跋思南这一招。
吐蕃军精擅骑射击刺,却并不擅长这等闪转腾挪之术,拓跋思南也不曾想到面前这吐蕃人居然还会有这等本领。不说别个,就这份轻身功夫,已是不下于中原一流高手了。他略略一怔,那人已是落下地来,又向拓跋思南冲了过来。他落下时姿势有若鹰隼,颇为怪异,但落地后稳稳当当。本来人从高处跳下,多少都要失去平衡,可这人落地时几无滞涩,脚甫一点地,人便冲了过来。拓跋思南见他这一连串动作使得有若行云流水,心里暗赞道:这吐蕃人好生了得。此人来得太快,就算拓跋思南也无暇去顾及旁人了,心知只有尽快料理了他,才能挡住这支正在冲锋的吐蕃大军,否则便如千里长堤,溃于蚁穴,那些吐蕃骑兵要冲破自己的防御追杀过去了。
正因为拓跋思南有了必杀之心,虽然手中只是一根木棍,棍上剑气却一下变得极其凛冽。那人也已感觉到了,心道:这人不愧有“剑圣”之号。眼见拓跋思南的木棍便已当心刺来,他手腕一翻,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柄软剑来。这一式是他师傅秘传的“迦楼罗斩”中的第二诀。“迦楼罗斩”乃是他师傅的秘剑,共有十诀,极为艰深,众多弟子能学成一式的都少有,大多连门都不曾摸到。而此人天姿甚高,在师门苦修十年,已能习成两式。他用的软剑原本缠在手腕之上,平时有袖子遮着,不知底细之人自是全不防备。配合这式迦楼罗斩第二诀使出,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便是剑圣,也要死在我的鲛绡剑下。
这人想着。他这软剑其软如绵,但刺出时却锐不可当,剑锋上带起了一阵尖啸,刺得人耳膜生疼。这式迦楼罗斩化柔为刚,极是诡异,加上他用的又是利可吹毛的软剑,更是变化无方。眼见剑尖便要刺到拓跋思南面门,拓跋思南忽地伸过木棍,在他这柄剑上一击。
他用的剑名为“鲛绡剑”,便是软若鲛绡,毫不受力,何况拓跋思南这一击力量并不甚大,原本鲛绡剑能够绕过木剑仍照原来方向刺出。只是当拓跋思南的木棍刚一触及鲛绡剑剑身,却是“当”一声响,发出的竟是金石之声,而这人掌心一热,鲛绡剑险些便要被震脱手去。他习成这式迦楼罗斩第二诀后,一共用过五次,每一次都是对付比自己本领高强的人物,而每一次都在危急关头凭这招诡异之极的招术反败为胜,却也从来不曾如现在一般实实在在地受到了冲击之力。这力量循剑身而上,顺着手臂直贯入肩头,一瞬间半边身子都是一麻。他大惊之下,哪里还敢再攻,借着这一阵之力反身一跃,跳出了五六步远,长长地吐了口气来调匀内息,只觉手中鲛绡剑余震未息,不由又惊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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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思南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将刚柔之力合二为一,直如水乳交融,才能将力量击在了软剑之上,实是内力、剑术都已到了化境方能为之。本来以为这一招定能将那人的软剑击落,谁知此人的本领居然也高得出奇,将自己这一招之力实实地都受了下来。而且被此人一阻,吐蕃军大队已然川流不息地冲了过来,只这片刻便已经有数百人冲过他身边,离得近的十几个吐蕃军便举矛向拓跋思南乱刺。
原来仅能阻得吐蕃军这片刻而已。拓跋思南想着,心中不禁有些黯然。他一边在长矛丛中进退,一边朗声道:“好一个月泉宗迦楼罗斩!”
那人正在努力调匀内息,一听拓跋思南说出“月泉宗迦楼罗斩”几字,不禁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知道月泉宗?”
拓跋思南剑术冠绝天下,而对各门各派剑术,他也多有涉猎。月泉宗本是昔年高句丽第一大剑术宗派,所用剑法名谓“泉映千山”。月泉宗上代宗主月泉淮,更是个绝世的天才剑客,将家传剑术整理变幻,创出了十式迦楼罗斩,在三韩之地横行一时,向无对手。十四年前(713年),剑道初成的拓跋思南听人说起东国有此剑客,亦曾生起远游切磋之心,前往刚立国的渤海国挑战。当时月泉淮正为渤海国开国王大武艺加封号为“拥月仙人”,声势一时无两。拓跋思南与他在堆月台下激战数百招,仍是难分上下。因为月泉淮驻颜有术,而拓跋思南见这自称是月泉淮的人居然是个少年,而这少年的剑术又是如此之高,心中更有莫测高深之感。虽然只有这一交手,但他对月泉淮的迦楼罗斩亦是记忆犹新。只是迦楼罗斩因为太过繁难,听说月泉淮的弟子能够学全的一个都没有,拓跋思南也再没碰到过这一宗的弟子。不曾想到的是在万里之外的西域,在来犯的吐蕃军中居然看到一个使出迦楼罗斩之人,他也颇感意外。只是这时吐蕃军前仆后继,潮水也似地涌了过来,他正在全力对付,亦不想多说。这人在月泉宗门下只有十年,十四年前这件事月泉淮不曾提过,旁人也不敢多嘴,他自是不知,因此拓跋思南一口叫破他的绝招,更让让他胆寒。此时拓跋思南被一干吐蕃军围在了当中,以此人的本领,若加入围攻,说不定真能伤得到拓跋思南。只是拓跋思南的但他心志已夺,哪敢再与拓跋思南动手,咬了咬牙心道:师叔和师弟也都不在此处,凭我一个想收拾剑圣,实是有点难了。也罢,办正事要紧。向先前那军官高声道:“没庐将军,此人不是寻常之辈,定要以重兵围攻方可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