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一切大圣神通已达,其名曰:尊者了本际、尊者正愿、尊者正语……”
听出来了,是《无量寿经》……
咚……咚咚……
鼓声又敲了一遍。寺院大和尚念经毕,现在是僧人和居士们齐声颂唱《楞严咒》:“稽首光明大佛顶,如来万行首楞严;开无相门圆寂宗,字字观照金刚定;瑜伽妙旨传心印,摩诃衍行总持王……”
朗朗诵读之声,随着冷清清的风徐徐传来,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磬声。王遗风从深深的沉睡中慢慢苏醒,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淡淡的香味进入肺里,仿佛沁入血脉之中,顺着奇经八脉蔓延开来,让王遗风说不出的惬意。这香味多么熟悉,不知几世几生之前,曾经无不熟悉的味道……
是了……王遗风眼皮突然一跳:这是槐花的香味!
王遗风睁开眼睛,打量周围,发现这是一间佛堂的禅修室,只方寸大小,仅容得一张榻,榻上一张几而已。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一扇小窗,阳光斜着照进来,看样子已是酉时,难怪正在暮鼓诵经。
身体的僵硬感慢慢消退,王遗风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到的这里,又在这里过了多久。他看身上,已被换了一身居士穿的灰麻衣,身上无任何饰物,头发披散下来。榻上放着自己的“幽阳逐影”剑,榻下还放着一双麻鞋。
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无数画面闪过,似乎有些声音,有些人,有些搏杀,火和水,瘦瘦小小的女子跑来跑去……但一个都抓不住。再想深一些,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痛。王遗风拍拍脑袋,把这些念头都抛开。
他试着摸了摸胸口,肋骨的伤已好了大半。再运气,气息在丹田内滚滚翻腾,一切如常……突然左边肩头又是一疼,气息在气户穴下的库房穴就遇阻,立即返回。
王遗风叹了口气,褪下左边衣裳,只见一根黑线绕过肩头,往下通过缺盆穴、气户穴、库房穴,已经快要抵达屋翳穴。再往下两寸,就是乳中穴——离心脏近,就离死不远了。
这种往经络深处渗透的毒,最是凶险——总不能将整个经络都割去。没有解药,绝难医治,对方下这个毒,是要自己死得凄惨难看呢。
反也是死,正也是死,何必揪心?王遗风哈哈一笑,下了榻,推门而出。
走出禅修室,走过长长的回廊。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僧人们都在大殿诵经。王遗风从后院走到前殿,看见弥勒佛的样子,他满心不高兴,当即从侧门走出,继续往前院绕去。
这是一座简陋的寺庙,只有两进大殿,最后的药师佛殿只是一个小的厢房。两侧厢房更是简陋,泥墙草顶,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想想都觉得寒碜。王遗风回想起自己待的禅修室,是第二座殿堂旁的厢房,应该是方丈或监院之类的大和尚才能住的。
厢房后亦没有院墙,种了几排竹子,中间藤蔓缠绕,勉强算是隔开红尘俗世。王遗风信步过厢房,抬头看见竹林外几棵高大的槐树。他驻足观看片刻,那香味却再也没闻到,不禁扫兴地继续走到前院。
诵经已经完毕,僧人们退去,走过王遗风身边时,纷纷合十行礼。王遗风素来厌恶和尚,理也不理。
直到一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对王遗风合十行礼,王遗风才马马虎虎回了一礼。
“施主气色恢复了不少,”大和尚长眉垂脸,面色慈祥,说道,“真是可喜可贺。”
“是么?”王遗风淡淡地道,“佛不言此娑婆世界。大和尚不好好参禅早日去西天极乐,看我气色好坏做甚?难道要学那些游走道士,给我看相批卦不成?”
“阿弥陀佛。”大和尚神色不变,“佛有万千慈悲之心,此生此世亦是看顾着呢。”
“嗯。”王遗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大和尚,“我到此几天了?”
“到今日正好七日。”
“送我来之人,捐了多少香油钱?”
“这……”大和尚合十低头,“三十两银子,十旦黍米,十斤香油。”
王遗风脑子里骤然闪过谢长宁的话:“想要逃命,就得花钱,命越贵,就越花钱。”难怪自己能在这里无惊无扰的养伤,这价钱不低啊。
王遗风摸摸胸口,点头道:“值这个钱。看来一时死不了了。”
“施主说笑了,”大和尚恭敬地说,“施主长寿之相呢。”
“佛祖教尔等要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王遗风哼道,“你看我一脸长寿相,是咒我不得早登极乐吗?”
“不敢!”
“那是咒我早死?”
大和尚苦笑道:“施主真真难杀贫僧了……”
王遗风见这和尚毫无机锋,只是混吃等死之辈,顿感索然无味,问道:“送我来……送香油钱来的人呢?”
“那位施主说是有事,需一个月后方能回转,让施主安心养伤。”
“那便是不会回来了。”王遗风略有些失望,对大和尚道:“禅房给我留着,回头我捐一座金身佛给寺里。”
“阿弥陀佛!施主真是有心。”大和尚赶紧行了一礼。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王遗风心不在焉地问。
大和尚道:“施主,此处乃是自贡城。”
“自贡?”王遗风全身骤然一紧,似凝固了一般,半晌,才喃喃地道:“自贡?是么……原来如此……命也,命也!”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捕捉到那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却只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踱了一会步,见大和尚还赔笑跟着,便道:“这座寺与我有缘,回头……回头我捐钱重修大殿吧……”
大和尚大喜:“施主真是至善之人也!”忙躬身施礼。待得抬起头来,王遗风已经消失不见了。
王遗风背着手,一个人走在自贡街头。
脚下是从未穿过的简陋麻鞋,自贡的街道也太过崎岖不平,王遗风走得缓慢。风飕飕吹过巷道街口,他眼睛被吹得发痛,只好眯着眼慢慢踱步。
十年了。
整整十年。
王遗风已经从青年步入中年,青丝里冒出白发;从寂寂无闻到天下震慑,从翩然出世到嗜血红尘。十年,王遗风想,也许生命里再不会有这样狂乱而又精绝的十年了。
然而自贡仍未能完全从那场横祸里恢复过来。街上仍看得到烧焦的楼房,残砖碎瓦胡乱堆砌在街角,一些地方倒塌的房屋阻塞道路,竟至今未能疏通——或许其后的街道完全化为飞灰,疏通也毫无意义了。
只有部分城镇恢复功用,那是靠城北的北市,以前被称作北坎,是贫苦人聚居之处。一场大火烧得精光,又没有什么大户的宅院,新任县令大笔一挥,将地整片售卖。于是剩下的人纷纷在此建造房屋,重整街道,十年间遂成气候。自贡原先的老城,便继续残破下去。
王遗风已辨不出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忽见十几辆骡车,拉着竹子、纸张从面前走过。王遗风见它们驶入前面一排院落,便踱到院门前看。但见院子里全是一人来高的支架,之间用绳索相连。
绳索上挂满了天灯,有好看的鸳鸯灯、红萤灯、蜻蜓灯,有繁琐的牡丹灯、四君子灯,有朴素的方形灯、圆灯,但更多的是素净的莲花灯……不知有几百上千只。
“天灯吗?”王遗风喃喃地道,“是了……八月十五,便要到了……”
一些小工出门下货,有个老头见王遗风望着天灯出神,问道:“客官要一只么?本店乃是自贡最大的灯铺,做工您尽管放心。”
王遗风道:“这些……这么多天灯,放得完么?”
那老者露出一个说不出是笑是哭的表情,叹道:“看来客官是外地人,不知道我自贡十年前横遭惨祸,一夜之间,几乎城灭……您别说这点灯,再来十倍之多,也祭奠不了那么多亡魂呢……您要么?”
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天灯们一起摇晃起来。天灯们发出吁吁的声音,绳索们被拉得吱吱之叫,架子们则咯咯、咯咯的闹腾,仿佛无数魂灵一起旋转着、呐喊着、尖声笑着……
王遗风心中一惊,连着退了几步,全身如坠冰窟一般。他颤声道:“不……不要了……”不顾那老者奇怪的目光,转身飞也似走了。
他又走了好久,心中才渐渐镇定下来。眼见日已垂暮,天色渐暗,他信步走进一家酒楼,要了点酒菜。
坐在二楼,王遗风凭窗眺望。原先灯火通明的北城,现在已被暮色完全吞没,只有零星的几点灯光。桃香楼……他的视线跳跃着,搜寻着,终于看见靠近远县衙的位置,那条莺歌燕舞的街道,居然仍亮着灯火。
古往今来,天下万事,莫不以风月之事最为有钱,也难怪能恢复。王遗风苦笑一声,慢慢喝酒。酒味苦涩,又酸,真是好烂的酒。王遗风皱紧了眉头,刚要呵斥小二,忽的一凛。
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一名瞎子杵着竹竿走了上来。他褐衣百结,满身满脸长着恶疮,头发稀稀拉拉,眼睛白茫茫一片,只顾咧着嘴傻笑。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小二阻止。二楼只有王遗风一人,也无人闻讯。
那瞎子咄咄咄的走到王遗风面前,脏兮兮的手伸出来要钱。王遗风倒了碗酒,递到他手中。瞎子并不忙着喝,拿竹竿敲了敲桌子,嬉笑着唱:“竹龙又替水龙船,斗巧争奇色色鲜,笑煞城东王老爷,听人齐唱落离莲、嘿!落离莲!”
王遗风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谁听你唱莲花落?”
“瞎佬唱歌不好听,因为命苦到门庭;恁多梓叔看热闹,老板生意日日兴……”
“闭嘴!”王遗风恼了,“要讨饭滚一边去讨!”
“非专注于一物,不能尽化而为是物也。”瞎子收了歌,正色道,“吾现下是成都府丐帮子弟,负三袋,专司酒肆也。不唱莲花落,难道唱风月小调不成?”
王遗风吃了口菜,含混地道:“坐下说吧。”
瞎子愤然道:“丐帮弟子自有规矩,乞食不坐乃是原则!官人,你大难临头也!”
王遗风自顾自吃着。瞎子把酒喝了,说道:“七天之前,浩气盟昭告天下,恶人谷雪魔王遗风在成都府,被谢渊打入火海,化为灰烬。”
“嗯。”王遗风点头。
“恶人谷,”瞎子叹了口气,“必然已经大乱了。”
王遗风自顾自地吃着,喝了口酒,突然之间,觉得心情真是大好,似乎酒也变得好喝了许多。恶人谷那帮混账东西,乱成一团,必然死伤无数。好!相互捅刀子杀干净了最好!
“沈眠风呢?”王遗风道,“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吧!肖药儿年事已高,下个药跟乌龟似的慢。米丽古丽没有脑子,更不愿出头。郑曰松……”
他顿了一下。
“郑曰松并未回谷,”瞎子道,“至少五天之前还没有。四大刺客不知所终,你大概也能猜到。”
王遗风叹了口气:“失踪了最好。恶人谷迟早要化为焦土,早死早了。”
“怎么?”瞎子一怔道,“你不打算回去了?”
王遗风把手伸出来:“你来瞧瞧。”
瞎子把两根手指搭在王遗风脉络之上。片刻,他那双眼睛猛眨了两下,害得蒙在眼球上的白色伪装都落了下来。他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王遗风。
“便是这样了。”王遗风收回手,“谷里的人,爱怎样折腾,我也管不了了。”
“这是……什么毒?”
王遗风摇摇头。
瞎子终于忘了现下是丐帮负三袋弟子身份,站直了腰,脸上神色一时三变。王遗风自顾自吃着酒菜,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片刻,瞎子伸出三根指头:“三天。吾必查出此毒。”
“查出又如何?”王遗风道,“能害我一次,便能害第二次。而我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瞎子坦然答道:“吾也不知能如何,不过吾现下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尔。”
“那便去吧,”王遗风一挥手,“烟,此事不要令任何人知道。”
“若非吾有千万耳目,岂能知之?”烟一拱手,“自贡现下是安全的。”
他转身走了两步,重又变成弓腰驼背的姿势,连眼球都不知啥时候又变成白的。他忽地反手一挥,两锭银子一前一后落在王遗风桌上。
“吾,天下事无不知晓也!”烟恨恨一跺脚,“连你吃饭不带银钱也知道。唉,真是荒唐!”说完咄咄咄的乱挥着竹竿,下楼去了。
王遗风脸色一红,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他掂了掂银子,脑子里再次闪过谢长宁的话:“怎么,老爷突然生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慨了?”不禁苦笑。
当付钱时,王遗风用袖子稍稍遮住脸,平生第一次把找回的零碎银子收好,这才出了店。
王遗风辨明方向,朝桃香楼走去。越走近,他的心跳得就越快。他觉得自己真傻,浑浑噩噩,像个十来岁的少年。明明已过而立之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脚,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痛恨自己,怎的如此儿女之态?他忍不住敲打脑袋,又狠狠一拳打在胸口,差点再次打得咳血。他眼前金星乱闪,耳朵里嗡嗡作响,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唉,便罢了吧!
唉,一切已然逝去,便罢了吧!
王遗风终于停下了脚步。抹一抹额头上的冷汗,王遗风一抬头,便看见三个硕大的字:“桃香楼。”
该死,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曾令天下武林震慑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桃香楼前出神。
楼前几名老鸨姑娘招呼着,见王遗风神形俊朗,颇有贵裔之气,一窝蜂跑过来,都道:“大爷,怎么这许久没来呀?”
“大爷面熟得紧,有相好的姑娘不成?”
“大爷,奴家今儿刚要**呢……”
王遗风刚要进去,脚抬起来,兜里散碎银钱一震,当即一翻袖子。那几名姑娘忽然觉得劲风刮面,纷纷捂住头脸,等到再睁开眼时,那人已消失不见了。
“人呢?真奇怪?”
“好俊朗的男子……唉……”
“好冷……咦?你衣服上怎么有雪花?”
“哎呀,真的!真见了鬼了!”
王遗风一口气跑到桃香楼后的小巷子里,喘了口气,觉得人生真是荒唐。仅仅在十天之前,他是一跺脚就能令武林惊恐、百门噤声之人,现在却为了躲几名卖身的姑娘,跑得飞快。他使劲揉揉太阳穴,心道:“自贡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谁把我弄到这里的?谢长宁?她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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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想,一边走着。忽然,王遗风的眼睛被一扇窗户吸引,霎那间屏住呼吸,再也无法移动一步了。
小月……
王遗风盯着那扇窗。窗外的槐树已在大火中烧毁,此刻院子里长满了桂树,香气浓烈,熏得人醉意融融。
屋子里的灯,隐约把一个女人的身影印在窗户上。王遗风心脏狂跳,呼吸艰难,一动也不能动。忽然,另一个身影闯了进来,两个身影迅速抱在一起。
灯很快就熄灭了。
王遗风这个时候非常平静,平静得自己都惊异。啊,是了。这是另一个人而已,并不是小月。不是小月,又与我何干?
王遗风顺手折了墙头的一根树枝,继续沿着巷道走。一轮月亮刚好挂在巷道尽头。巷道残破,早年的青石早就变成泥泞,许多水洼映出月亮,于是巷道好像亮堂了许多。王遗风踩到一块水洼,水里的月亮就残碎成无数片。他抬起脚,月亮又迅速复原。
王遗风就那样一路走,一路踩着水洼。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头脑……出首自己的人,应知道自己还未死吧?
出首自己的人,一定不甘心吧?
王遗风脸色渐渐狰狞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王遗风上了自贡城楼。
真是该死,因为左侧经络不通,他走得气喘吁吁,第一次发现拖着个死人走路竟是如此沉重。
大唐承平一百多年,是自汉以来时间最久疆域最大的盛世,各地城备早就荒驰,特别是自贡这样的小陈镇,有几个衙役敲敲锣,收些税,欺负买菜老农就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人守城?连城墙都是一番破败景象,杂草丛生,一半的城墙都塌了。
王遗风坐在城垛上喘气,俯瞰城下。城外一片滩涂,直到几里之外才是茂密的森林和漫长的山脉。雾气在滩涂上蔓延,森林里幽光点点。
月亮在森林上空缓缓移动,月光照在那死人脸色,映出一片霜色。
这是“凝雪功”将人的经络完全冻结,血脉不通,才造成这样特殊的颜色。寻常人自看不出来,但深悉“凝雪功”之人,一望便知。
此人在桃香楼喝花酒赊账,还打伤两位姑娘,自然活该被杀。王遗风将尸体倒吊起来,往下看了看,确定正对城门,明日必然有上百、上千人目睹。
消息一定会传出去的。今天不行,明天再来,杀一个不行,就凑一百。总有一天,自贡城楼上的尸体,会让那个人知道。
王遗风深吸一口气,又立即猛烈咳嗽。他捂着胸口,冷冷地看月亮慢慢往森林深处沉去。
天下或许已经忘了王遗风,但王遗风自己却没有忘。
谢渊哪怕杀了他全家,也毫无怨言。但是小人作祟,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
夜风传来阵阵狼啸声音,王遗风觉得今天真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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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惬意的感觉让王遗风当天晚上睡得非常踏实。
第二天,他起来得很晚,在寺庙里喝饱了稀粥,这才慢慢踱进城里。四处张望,似乎城里平静得有些异样啊?
死个人很平常,但是日日进出的城门上吊个死人,就不太正常。王遗风进了酒楼,随便要了壶酸酒,坐着听南来北往的人谈话。听到接近中午时分,仍然是家长里短,仿佛那具尸体从未出现过似的。
王遗风脸色沉了下来——毋庸置疑,有人在自己走后,偷偷把尸体弄走了!
是烟?王遗风摇摇头。烟不在,而且烟从来都只做探听消息之事,绝不节外生枝。
那么肯定是巡城衙役看见,生怕惹出事端,赶紧弄走的。王遗风由此喝了一天闷酒,喝得全身都似酸了,一直待到月上柳梢,才踱出酒楼。
不知不觉,王遗风又走到了桃香楼的后院。他已经告诉了自己一千次,不要回头,不要看。然而脑袋却根本无法控制的往左转去,看见了窗户上映着的那个人影。
王遗风叹了口气,靠在院墙上,等着灯火熄灭,就再去杀一个人。
窗上的人影垂着头,静静坐着。王遗风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过去,王遗风忽然一怔。只听远远的更夫打更声传来,竟已过了寅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这才觉得全是僵硬,稍稍活动一下,抬头看,那人影居然还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王遗风低声道:“是么……你也不想我再杀人么?小月……我来见你,小月,我这就来见你……”说罢转身,失魂落魄地往城外走去。
王遗风转身刚走,那人影便有了动作。枯坐一晚、全身简直要痛得裂开,房间真正的主人、桃香楼当红姑娘小妍哆哆嗦嗦地道:“他……他走了……”
“嗯?”
“人……走了……”
谢长宁揉揉眼睛,从**爬起来,打着哈欠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嗯,你还真一直盯着呢,哈哈哈。打搅咯,走咯。”说着就要推开窗户跳出去。
“大侠……女仙!”被点了穴的小妍泪如泉涌,“求上仙饶命啊!”
“哦,差点忘了。”谢长宁并不回头,一只红菱突然从她手中射出,红菱前端系着一只铜铃,撞在小妍腰间天枢穴。小妍惨呼一声,滚翻在地,鼻涕口水一起涌出,放声大哭。
谢长宁纵身跳出桃香楼,猫着腰一路疾奔,在巷道尽头看见了王遗风的身影。
其时尚早,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一片昏沉,绝大多数的灯也早已熄灭。离开桃香楼灯火的范围,几乎就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只有在院墙低矮处,能看见东边城墙外,那一片火光。
那是自贡城外的盐井所在,大大小小上千口盐井,通宵达旦都在工作。这些盐井遍布三个山头,因此从上到下燃着篝火,终年不熄。天气晴朗的时候,四十里地之外的冠县都能看见。又因为盐井深入地下,采的是鬼蜮的东西,时人称之为阴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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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风提着个灯笼,走得大步流星。谢长宁在明教多年,专修潜心之术,当下施展出来,跟在他身后十丈左右,顺顺当当的一路走到东门。
还没到卯时,城门未开。王遗风熄了灯,翻过城楼,守城的兵早就睡死过去,哪里看得见他。
谢长宁跟着纵上城楼,刚要准备翻出去,忽然一怔。她借着城垛躲藏,往前偷偷跑了一段,再小心看下去。她在大光明殿的洞穴深处待了两年,早就能适应各种阴暗环境。凝目细看,果然见到王遗风站在城门下一处不显眼的地方,静静等着。
差点就着了这个老狐狸的道!谢长宁心中暗骂。
过了片刻,确信无人跟上,王遗风这才重新点了灯,迈步朝阴火山的方向走去。
走到通向阴火山的岔路口,王遗风却拐上相反的方向。不久走到城外那片滩涂,视线一下开阔起来。谢长宁忽见前面灯火灭了,当即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左侧是自贡城,现在陷入黑暗之中。右侧是阴火山,火光被一层层、一簇簇的树木遮挡,看不太分明,不过相比之下甚是明亮。中间这一片滩涂,就夹在两者之间。
左右两侧都是风声,山林里传来天井风车的嘎吱声,狼的呜呜声,夜鸟的扑棱声。前方传来河流汩汩的流水声,那是流经自贡的自井河。身后是连绵几里的芦苇丛,它们簇拥着东门。风吹芦苇,发出哗哗的声音。
夜风寒冷,但谢长宁却冷汗直冒。她听不到王遗风的声音,他仿佛凭空消失了。
这片滩涂是河谷和城市之间的缓冲,每年山洪暴发,大量的巨石被冲到此地堆砌,逐渐在河谷旁形成了一片乱石嶙峋的天然堤坝。一片片薄薄的雾气在滩涂上游走,谢长宁慢慢接近了堤坝,侧耳倾听着。
滩涂上零零星星地亮起鬼火,一闪即逝,谢长宁分明看见许多白森森的骨头。她想起听自贡人说过,这一带因地势低洼,洪水每年都冲来许多尸体,也无人收埋,任其腐烂成枯骨。久而久之,这里被称为鬼湾,无人敢接近。从城里通向阴火山的路上,专门修建了几座土地庙、河神宫,以魇镇之。
自贡人视此为禁地,王遗风不会无缘无故跑来的……谢长宁打起精神,慢慢搜寻。一直搜索到都要上阴火山了,仍是一无所获。谢长宁正自沮丧,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灯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