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的祆祠,一阵清风掠过,昏沉中杨宁清醒过来,搭在叶未晓肩头的右臂一紧,念叨着:“匣子……匣子!”
“哎呦娘咧!”被扯动伤口的叶未晓疼的一咧嘴,张口在杨宁耳边大声道:“要着啦,在呢,在呢!没丢,没丢!你勒死老子了!”
他拖架着杨宁往外走,迎面冲来一个黑影,脚步重重拦住去路,叫道:“站……站……就站住!”
叶未晓定睛一看,却是武侯老沙挡在前面,他怒道:“老沙你别给我搞事!想要趁火打劫我先弄死你!”
老沙连连摆手,手臂遥指身后急道:“神策军……封……封路了,出不去了!”
叶未晓一愣,心中瞬时明了,“他娘的,我说今晚上神策军怎么肯冒出来管闲事,还以为是我平日里长短孝敬的,让他们发了善心。原来这帮货色是存了放狗撵兔子的心思,想要在我身上吃个现成的。”
叶未晓叹口气道:“无妨,把匣子给他们就成,不会为难咱们。”
杨宁闷哼一声,右臂使劲勒了勒叶未晓的脖子,低声道:“不能给……要给我大哥救人……他们会杀人灭口。”
叶未晓一愣,转头道:“哎!你是真晕了,还是装死啊!合着……这整晚上就我一个是笨的?”他无奈的叹口气,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血迹,皱眉道:“那怎么出去呢?还背着这么个累赘?”
老沙急忙抬手指向墙下,“走……走水路,我带路。”八水长安城,河道纷杂,城内就有十余条排泄雨水的河道,直接汇入东南角曲江池。
两人略一合计,解下杨宁的绑腿,将长枪和老沙的水火棍绑了一幅简单的网架,将杨宁放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扛了,跳进水道,捡着暗处走,悄无声息的淌水来到光德坊外,远远望见一队队神策军,身披盔甲、手持兵刃,悄无声息坐在街巷的地面上待命,偶尔有传令兵骑马从一旁掠过,马蹄踏过石板路面,哒哒的脆响传出好远。
叶未晓回头冲老沙打个手势,示意他千万别出声,跟着自己走,老沙用力点点头,摘下头上的帽子咬在嘴里。
两人扛着杨宁,蹲身潜在水中,只露头面在外,一步一停、两步一站,直用了几乎半柱香的时间,才从神策军身边悄悄潜行而过。两人不敢离开河道,一直趟过含光门大街才爬上来,坐在河道边喘气。
“去……去啊就哪啊?”
“我刚到长安,没地可去。你们说去哪都行。”
“都行?右金吾卫那倒是有房子,装着十八种刑具的房子你去吗?老沙你是从哪把这祖宗给找来的?”叶未晓无奈的摇摇头,“先去高四哪儿吧。”
高四并不高,比老沙要矮上整一头,叶未晓委派他管理西城所有的风月勾栏场所,这深更半夜还能留宿生人的地方,也只有他哪里。
高四开门一见叶未晓,面露惊讶愣了愣,问道:“叶哥这是怎么了?身上这是谁的血?”
叶未晓摆摆手,“一言难尽,兄弟赶快去给我准备伤药、吃的、酒、衣服、热水,还有严守消息。”
高四点点头,神色凝重而去。
叶未晓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伸腿翘在桌子上,只觉浑身骨节都散了架,这一晚真可谓是死里逃生,可到底他还是撑过这一劫活了下来。生死危机一过,叶未晓全身放松,慕青青两臂横举挡在他面前的样子,就从眼前冒出来。叶未晓不得不承认,也许她之前曾经喜欢过自己,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今时今夜,即便是自己死在她面前,恐怕她也不会因此难过。
叶未晓长叹一声,两手叉在脑后,只觉身心俱疲,满胸怨愤,难以言说。
忽然间叶未晓心头一动,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他要的东西却还没送来,他收腿起身,悄悄移到窗前,轻轻抠破窗纸向下望去。只见厅堂中十几人跟在高四身后,有人急匆匆进来,在他耳边附耳几句后又转身出去,高四点手唤来几人,低声安排几句,向叶未晓所在的屋子仰头一撇,眼神清冷阴沉。
叶未晓心中一沉,不由自主探手伸向腰间,摸了摸钢丝鞭还在,心中苦笑道:“想不到,最靠得住的还是这些没人性的物件。”他转身拽起老肖,架起杨宁道:“这地方留不得,快走。”
杨宁挣扎着起身,咬牙撑住长枪,与两人急步下楼来到厅堂,高四一愣上前拦住道:“叶哥儿,酒刚筛好,菜也下锅了,郎中马上就到,你且稍等一等。”
叶未晓心中暗骂:“呸你个直娘贼,怕是刀刚磨好、人已聚齐,援兵马上就到吧?再等一等老子的人头就要落地了。”可他面上却是笑嘻嘻回道:“我这人挑剔,嫌你这里的物件粗疏,我家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我赶紧回去自己敷上,再说你这床隔的我屁股疼,躺不下。走了,走了,我回家去。”
高四一把扯住叶未晓衣袖,皱眉道:“叶哥你这是何必嘛?大半夜背着一个伤号,去哪里都不方便。您想要什么,我派腿脚快的人去你家里取,肯定比你自己走的快。嫌床硬没关系,你忘了我这有的是姑娘啊,我这就叫上五六个姑娘来给你垫床。”
杨宁已经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必然是有所图谋,他擎枪转身要来接应,却见叶未晓远远一个眼色抛过来制止他。叶未晓哈哈大笑,口中推脱着,脚下却放慢步伐,高四迈步紧跟上来殷切挽留。叶未晓故作犹豫,等他再跟出几步,远离一众手下时,忽然出手,钢丝鞭卷住高四的脖子,将他扯到自己身前。这一下情况突变,厅堂里高四的手下们大吃一惊,纷纷从衣服里摸出藏好的兵刃,大步追上来。
叶未晓冷笑几声:“高四,你这些弟兄们心狠啊,是想借我的手宰了你,好取而代之呢。”
高四一手奋力拉扯脖颈间的钢丝鞭,一手喝止手下道:“混蛋!都站住别动!叶哥……是跟我开玩笑呢,谁敢再近前我宰了他爹娘老婆!”
指挥老沙与杨宁先走,叶未晓扯着高四跟在后面走到坊外,先选了个阴暗处所躲进去,再一扯钢丝鞭,低声问道:“慢慢说,轻轻说,怎么回事?”
“叶哥饶命,是神策军……还有明教,都在找你,要是不把你交出去,我们……我们都得死啊。”
叶未晓点点头,叹口气道:“也是啊,大敌压境,身不由己,这不怨你。”
高四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叶哥儿,我跟你这些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我又怎敢算计您呢,我真是被逼不得已呢,他们的刀就架在我脖子上呢。”
看着高四哭的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叶未晓皱眉道:“我记得你家里还有老娘吧,还没孩子?”
高四哭道:“是啊叶哥儿,你要是杀了我,我这七十岁的老娘就没人赡养了。”
叶未晓点点头,右手猛地一抽,钢丝鞭瞬间收紧,勒断高四的脖子,死尸栽倒在地,鲜血在脖颈处血涌而出。叶未晓扯起高四的衣角,擦拭钢丝鞭上的血迹,点头道:“没孩子就好,这样我杀了你,将来就不会有人来找我报仇了。”
这一幕看的老沙与杨宁心惊,叶未晓收起兵刃,转头道:“老沙,现在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也别想跑开,你有能藏身的地方吗?”
叶未晓心里算计,高四既然能背叛他,在神策军与明教的重压之下,赵雀儿、麻成岩这些人,都有背叛他的可能。即便这些人中,有人仍对他忠心耿耿,也会被下手除去,所以他不能再以身犯险,与这些人接触。眼下他唯一能相信的人,倒是这平日里醉混混诸事靠不住的老沙。
老沙带他们去的地方是和平坊,这是个距离城门较远,窝在长安城里西南角的地方,地价最低、人居最少、宅院最破落的街坊。
叶未晓将杨宁放躺在一处荒院里,老沙忙碌的捡拾些碎木枯枝来引火。叶未晓探看杨宁的伤势,不由得眉头紧皱,杨宁右腿风市穴上中了一根冰凌,失血最多,这根冰凌本来已经被叶未晓拔除,但此处伤口不但依旧渗血,而且血水中隐隐泛出浅绿色。
叶未晓眉头紧皱,在心里咒骂几句,这卑鄙的明教,竟然在暗器中用毒!叶未晓急忙唤老沙过来看,老沙也是大吃一惊,马上拔出随身小刀,挑开伤口,奋力将血水挤出,接着拆下叶未晓的绑腿扎住杨宁腿上穴道,抬头道:“赶紧去……去……就去……。”
不等他说完,叶未晓两手一摊道:“去哪找大夫啊?这满城的人还都想找我呢。”
杨宁摇摇头,心中暗暗叫苦。他相信以丁君的身份与地位,绝不至在兵刃上喂毒,况且这血水中的颜色他太过熟悉。这分明是钨沙村里的尸怪,被他长枪捅穿后流出的血水颜色,是盐矿内炼泡尸怪罐子,被打破后流淌满地药汁的颜色!
在盐矿内,大管家在遨战杨宁之前,曾用刀将尸怪一一斩杀以毁灭行迹,而沾染尸怪血水的长刀,就在杨宁右腿上割出伤口。丁君这一锥犹如残灯拨捻、纵虎出枷,居然将潜伏在杨宁体内的尸毒激发起来。
眼下能做的,只有将勒紧大腿的绳子,紧了又紧。杨宁扯住叶未晓的胳膊低声道:“明日你们先把我扔在这里,想办法在午时赶到青轩酒楼,找纯阳派的女侠刘梦阳,我约她午时相见,你们把匣子给刘梦阳让她救……救向大哥。”
叶未晓看着杨宁这样子苦笑道:“还想救别人?谁来救你啊?”他看了看老沙道:“要是能有法子的话,咱们真应该救他,这人都快要死了,还想着要去救别人,肯定是个讲义气的汉子。要是能跟他做兄弟,夜里睡觉肯定踏实。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木易杨,安宁的宁。”
老沙想了想,回道:“刘……刘梦阳既然是纯阳派……派的人。她备不住能……能有法子。”
叶未晓举起右手挠挠头:“她肯定是能有法子,可是隔着十几条街坊呢?大白天的,怎么杀过去啊?”
两人一时沉默。火堆渐旺,老沙将身上衣服脱了,举在火堆边烘烤,杨宁一边脱衣服,却发现老沙背后竟然遍布伤疤,他心中好奇凝神细看,只见老沙背后竟然满满有十余处伤疤,每一处还都是四条横疤,然后中间斜斜贯穿一条竖疤的形状。叶未晓凑过来看了也觉得心奇,便向老叶探问这伤疤的来历。
老叶默然片刻,在叶未晓追问之下,才慢吞吞开口。原来他早年间还真是当过边兵,戍地在陇右道的肃州,而这满满一后背的伤疤,却是在他当兵之前留下的。肃州是边地,时常受到吐谷浑与吐蕃侵掠,自隋末至唐初尤甚,而吐蕃人生化野蛮,吞并吐谷浑后,更时时抄掠内地。吐蕃人一旦突袭汉人村落,便强抢牲口、铁器、金帛、女子,壮年男子与孩童于他们无用,往往就一刀杀了。老叶当时不过二十岁,被吊捆在院中树上,正好有两个吐蕃人在院中,用强抢来的物件相互交易。吐蕃人没有纸笔,也无法计数,他们就将老沙的衣服撕开露出后背,每交换一宗,便用刀在他后背上割一刀,这四横一斜,就表示交付了五宗物件。后来幸得唐军杀到,驱散了吐蕃人,这才救得老沙一条性命,却留下这满背的伤疤。
这番经历听得叶未晓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半晌之后,叶未晓试探着问及老沙的家人。老沙轻轻摇头,沉默不语。
第二天醒来,三人空着肚子,伤疲交加中商议对策。
老沙判断神策军肯定在相府之外设有埋伏,为得要截下这匣子作为功劳,明教的杀手们应该遍布街巷,四处搜查三人,所以不论是去相府,还是去杨宁所说的东市青轩酒楼,都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相较之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一辆马车来,一路直冲过去,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目的地。
“主意倒是行,可是谁赶车呢?”叶未晓两手一摊道,“我在长安城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我在大街上赶车,日后传扬出去,我还不被人笑死。”
“我……都认……就认识我,看……就看见我……我赶车……就知……知道……。”老沙指着自己的武侯衣衫,话说到一半被叶未晓拦住。
“行了!我知道了。”叶未晓转头望向杨宁:“姓杨你的你呢?”
“我不会。”
叶未晓长长吁了口气,摸了摸腰间道:“行,赶车能有多难,不就是拿鞭子抽吗?”
马车辚辚,在石板路上一晃一晃的缓缓前行,叶未晓将丝纺的罩衫脱了,穿一身棉布中衣坐在车辕上,低了头赶车,老沙与杨宁蜷在车上将身子缩在稻草里。按叶未晓的计划,是马车一直向东,过大通坊、光行坊,到慈恩寺再向北,这条路人少好走,也能远远绕开明教的几处祆祠。只要马车进到东城,再加速狂奔,至少有一半的把握能冲到目的地。
可是冲到目的地青轩酒楼之后,如果这位杨宁口中的刘梦阳失期未至,或者她也没有突入相府的能力,那这番冲杀也是徒劳,还落得一个自投罗网的结果。这简直就是场赌博。
叶未晓紧了紧马肚带,伸手扳摇几下车轮,却转过头冲杨宁道:“你说的这个刘梦阳,她一定会准时到哪么?”
杨定肯定的点点头,满脸真诚神色。若是说在这世上他还有信得过人,第一位就是刘梦阳了。她说会来,就一定会来,她说能到,就一定能到,她说的话,他信。
白日中的长安城,又恢复到熙熙攘攘、和风温熏的样子,街上人或行色匆匆、或信步闲游。商铺里的伙计揉着眼睛迈出大门,或两两帮手摘下门板,或独自一人将卷成捆的布幌子从竹竿上抖开,街两旁忙碌过早市的小贩们开始喝水休息,准备迎接一天中顾客最多的午市。
载着杨宁与老沙的马车,在叶未晓的驱使下,居然安安稳稳一直走到慈恩寺,让这三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看来形势并没预想的糟糕,光天化日之下,明教杀手们的行动必然有所顾忌,不敢太明目张胆;而神策军们也着重在叶未晓的狐朋狗友中搜找,很可能根本没想到他居然会杀个回马枪,胆大包天到敢靠近宰相府。
慈恩寺香火繁盛,大门外有不少香客驻留,不远处就有一队神策军在值守。叶未晓不敢高声吆喝借道,只好收了马鞭跃下车辕,先用手抚几下马颈,安抚一下马儿,而后手牵马辔,缓缓通过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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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寺庙正门人越多,不只是信徒香客,还有贩香卖花的小贩、举碗乞讨的乞丐。叶未晓低头前行,有乞丐将破碗递到他前面行乞,他推开这乞丐的胳膊,却赫然发现有几个破碗同时伸过来,拦住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