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古丽看了看身边,娇嗔道:“打打杀杀我可不喜欢,女孩家出了汗就要把胭脂弄湿,不好玩。”说着也将酒盏平放。
沈眠风与康雪烛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十大恶人虽然名满天下,却是因为行事暴虐穷凶极恶,虽然论武功各有高深手段,但十人中武功最高者,真正能凭武功令江湖人不寒而栗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谷主雪魔王遗风,疯狂状态下的百里知安和疯魔状态下的大和尚,加起来可算是另一个。
而今天这三人都对出手杀杨宁了无兴趣,这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沈眠风与康雪烛也随即满饮杯中酒,将酒杯平放在桌上。
剩下的柳公子看着平平整整的九个酒盏,微微惊愕的愣了片刻,也只好将酒盏平放。
名门正派的子弟踏入恶人谷,居然活蹦乱跳一直到现在,居然没人愿意出手将这个与谷中气氛完全不协的家伙杀掉。
还未等一众恶人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杨宁已经抢先起身,抱拳道:“各位前辈,我有朋友纯阳门下刘梦阳,据可靠消息失落恶人谷。不知落在那位手中,请交还与我。”
柳公子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道:“你当我恶人谷是村市、乡墟么?想来就来,想拿就拿!”他面色凶狠,眼角却向米丽古丽瞟了一眼。
这一眼便令杨宁心跳加速,呼吸也跟着急速起来。江湖中都传闻,米丽古丽修行明教妖术,要时常以少女之血沐浴,才能永葆青春容貌,同时习武女子的血液,也能被她吸收,增强其功力。不然以她短短习武时间,怎能有如此迅速的进境。
而米丽古丽也懒得遮掩否认,若无其事道:“人是我自己凭本事抢来的,凭什么要还?”
杨宁将钢牙咬了又咬,眉头皱成一团,眼前这十人都是武功深不可测,自己独对其中一人都没有必胜把握,这该如何才能抢回刘梦阳。他略一犹豫,终于亮出自己的底牌:“若是你能放她平安出谷,我便答应帮你做一件事,绝不推诿反悔。”他身无钱财、怀中更无宝贝,所能给的不过是少年一诺,愿意用一生来兑现它!
可是,这穷尽他全力才拿得出的底牌,他自觉最珍贵的东西,在旁人看来,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亭中诸人轰然大笑起来,百里知安笑出眼泪、康雪烛摇头不止、沈眠风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肖药儿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米丽古丽笑得两腮绯红,纤纤玉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喘匀气之后对杨宁道:“好啊,听说做王妃很好玩,我想当皇帝的妃子去在大明宫里住一住,你帮我实现它?”
“或者,我喜欢金子做首饰,你给我……”她伸出玉指在亭中一划,“用金子把这里填满了,也行!”
“再或者,你……你也可以带我回到从前,回到一年前那个月圆之夜、去那座小楼里,告诉那个傻傻的一边流眼泪一边不死心还在等的小姑娘,让她不要再等了。因为她相信一定会来接她的那个人,真的不会来了。她错了、她傻了、她太相信他了!”
米丽古丽眼中冷光迸射,立身而起冷冷道:“明早我就把人交给你,可到时候她是不是要跟你走,可就由不得你了!”
喜宴无连番,好酒有尽时。
百里知安要人召唤花蝴蝶,带杨宁去客栈安歇,肖药儿却拦住道:“我见杨少侠肤色有异,让他去我那里将就一晚,也许我可以帮他料理一下身体,缓一缓毒性。”
肖药儿带着杨宁,一路上走走停停缓缓而行,将杨宁染毒与被救的过程细细问了,不觉已经行至毒皇院门口。守门的奴隶连忙迎上,接过灯笼推开院门,又手脚不停的端上来热毛巾和银碗盛的茶水。杨宁习惯性的点头道谢,却把那奴吓得面色惨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肖药儿道一声:“稍坐。”回身先走到窗台前,用手依次轻轻捧起几个瓷罐,小心的摇一摇,再慢慢的放下;又将木架上横放的两排瓷瓶,依次转了转瓶身。杨宁无所事事,也正好四下打量一下这座简单的茅舍。这茅舍上下两层,层高壁厚,东西两面墙壁前是各种高矮架子,放置着红绿翠蓝的坛坛罐罐。北墙上挂着两排装裱过的仕女图,手笔简练清秀。
杨宁在仕女图上扫过几眼,隐隐感觉有异。他走进到画前细看,只见一共十张仕女图,每张图中都有一位俊美女子。但这些女子不同于寻常仕女图中人物,做些挥扇、扑蝶、读书姿势,而是正面向外,上半身寸缕不着,一手背后一手轻托小腹。杨宁再细看,图中女子的小腹中,居然画有大小不等的婴儿,按顺序赫然竟是从珠胎初成到即将临盆,怀胎时每个月份胎儿在母体中的形状与位置,笔法精细、栩栩如生。
杨宁初时对画工惊讶赞叹,待想了一想过后,猛然间怒火暴涨,转身举枪,直指肖药儿!
枪锋当前,肖药儿毫不慌乱,有条不紊的在桌案上摆好脉枕和银勺,拉过一条雪白丝巾边擦手边道:“小子还挺聪明,你猜的不错,这十幅图画便是十人性命所成就,你大可将它付之一炬,显你高洁风骨、正直良善。可等到日后你家女眷难产,命悬一线时,再想找此宝物助诊,它可就没有了。这一套画卷,前前后后救下了一百三十六个产妇,若没有这套画,你以为能用这秆破枪救的了她们?”
肖药儿走前两步,抬手将雪月枪尖往外一拨,冷笑道:“别学那些名门正派的傻子们,不学无术,就会做傻事!”
肖药儿拨亮白银铸造的油灯,那奴隶忙膝行过来捧起油灯安置在自己头顶。肖药儿拢目仔细看了杨宁舌根、眼底、耳内等处,屏息诊了他双手尺寸关脉,又指着桌下一个陶罐让杨宁小便。杨宁虽感诧异,却依言憋气努力尿了半罐出来。肖药儿先用净水洗过手,用布巾擦干,伸出食指在尿液中一搅,回手塞进自己口中。
此举被杨宁看在眼中,先是愕然瞠目,继而不由得发自内心暗暗钦佩。世间医者多是殷实之家,而名医更是身家富贵、用度讲究,能做到对贫贱者一视同仁不嫌不厌已是难得。像肖药儿这样,身居绝代名医的身份,世人以国手称之,在望闻问切之余,还肯亲自尝尿判疾,怎不令人动容。
肖药儿摇摇头,用皂角水和香茶净手漱口之后,回头一指跪在地上的奴隶道:“端出去喝了。”
转瞬间杨宁又一次的愕然瞠目,看着那奴隶端起尿罐走出屋外,仰头捧至嘴边……。
方才的敬仰与赞叹瞬时间烟消云散,杨宁愤然拍案怒道:“都说医者仁心,堂堂国手名医,也以折辱人为乐吗?你这般伤人尊严,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肖药儿并不理会杨宁,摇摇头道:“孙老儿浅拙,教出来的徒弟自以为是。唉,能记住几个方子、能修和几分药性,就自称国手了,真是世风日下。”他转过头来,点指杨宁道:“傻小子,你被裴元给害了!”
肖药儿面现怜悯,叹气道:“世间毒物,不过草虫石水四类,譬如钩吻属草、蛇蝎属虫、白砒属石、红汞属水。这些毒物虽然霸道,但毒理相通,都是毒性不融人体,以毁坏脏腑为手段。而这尸毒,乃是以活人炮制而出,以人之血肉所养成,毒入体则与肺腑相融,毒沾血则周行全身,如何还能用闭穴换血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亏那裴元小子还自鸣得意,以此为能。”
见肖药儿侃侃而谈,所讲所说入情入理,杨宁心下大喜,忙道:“那肖国手能否施展手段,将我身上的余毒除尽?”
肖药儿默然片刻,轻轻拍了拍杨宁肩膀,他本就身材矮小,因此要拍杨宁肩膀,就要踮起脚尖来。“世人都被孙思邈那厮蒙蔽了,以为他是活神仙,能药到病除、治病救人。其实医药本是两条路,只是殊途同归,善医者与善药者都能活人,但有些病宜药不宜医,有些病就宜医不宜药。”
见杨宁懵懂,肖药儿伸出手掌给他举例子:“譬如有些人的肝坏了,他孙老儿呢就知道配药,护肝的、培元的、疏通的、固本的、理肺的,坛坛罐罐让你喝上一年,他还振振有词说生死要看天意。在我这里只消用刀把肚皮划开,把坏掉的肝削掉,再用药物敷好缝合,十天后就能下地走动。你说他孙老儿是不是远不如我?”
杨宁暗想,即便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也犯不着如此贬低孙思邈吧,孙国手这些年不仅医术精湛,更施医舍药救顾无数穷人,在天下人眼中宛如神仙下世无不恭敬,倒是你栖身恶人谷,可曾有一分善名得人称颂。
肖药儿手捻胡须,缓缓道:“此毒已完全溶入你气血,无法可解,要除你身上之毒,乃在泄不在解。就像……额就像人喝醉酒之后,撒过几泡尿,自然就会清醒一些,就是这个道理。”
他这般深入浅出的解说,杨宁顿时豁然,连忙点头应承。
肖药儿说话时,往返桌案与木架之间,选了几样不同颜色的瓷瓶放在桌上,又取了几个木匣摆在手边,解开皮套摊开在桌面,露出两排形状各异的锋利小刀。他摆手道:“勿急,我医人一不收诊金、二不要土产,我只要人命。你若想要根除你身上残存之毒,在我这里倒也不难,但你必按我所说杀一个人才行。”
这开具的条件,令杨宁眉头紧皱,自进入毒皇院以来,他眼见肖药儿行事,已经难以用常理来揣测。肖药儿虽然精于医术,但不仅行事偏激乖张,更兼自鸣得意,对人命的生杀予夺对于他而言,如挥手般的随意。很难想像这般草菅人命者,居然是孤绝海内的当世名医。
肖药儿不紧不慢摆弄着桌上的器物,宛若摸清了买家心思的商贾,一点点试探着对方出价的底限。而这般试探与要挟,看求治患者在良心与性命间往复挣扎,正是他从医的最大乐趣之一,“你先天根基不足,好在天分颇高,所以习武有所小成。可是这尸毒太过霸道,让裴元小子这么一弄,你以为康复痊愈,其实毒物已经渗入你的脏腑深处。”
他掐指算了算,“你毒性未尽,就调动内力连番苦战,元神大亏。若是调治得当,尚能有五十年寿数可活,若是你遇不到我,那最多就剩二十年阳寿罢了。”
说罢肖药儿狡黠一笑,凑近杨宁轻声道:“以你的本事去杀个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换你多活三十年阳寿呢。况且此时、此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丝毫不损你英名。”
话到此处,肖药儿故意卖个关子,将后面的言语按下不说,笑吟吟看着杨宁面上的神情,想来他是玩惯了此种游戏,最乐意欣赏患者求生时予取予求、极力讨好的表现。
可出乎肖药儿意料,杨宁只是眼神中精光大盛,脸上却面色不变,身姿也是端坐不动,坐在对面冷冷看着他。
肖药儿嬉笑道:“难道你不好奇,我从阎王手里抢回你三十年阳寿,你不想知道我让你用谁的命来换吗?”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沙哑的笑声,宛如枭鸣鬼泣,在深夜中极为惊悚:“这老恶棍想要你杀的,乃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人在绝境中的良心挣扎,和困境中的良知沦陷。他哪里是在救人,他只是个和你做生意的魔鬼,他把你的身体救活,却把你的良心、你的情感统统杀死!”
说这话的,竟是方才被肖药儿呵斥喝尿的那个奴隶,只见他站在门外双目通红,恶狠狠瞪着屋里端坐的肖药儿。
肖药儿手捻胡须,面现被人道破心机的厌恶,他头也不回,喝道:“滚出去切下左手一根手指头,塞进自己嘴里嚼碎了吞下去!”
那奴隶又发出呵呵呵一阵夜枭般的冷笑,举起左手向着杨宁轻摇,他左手上赫然已经少了尾指和无名指两根手指头!回想饮酒时,和方才肖药儿对这些奴隶的态度,杨宁不寒而栗。
而这一次,断指奴隶并未像方才喝尿时那般畏惧肖药儿,而是呵呵冷笑着慢慢迈步进屋,他小心翼翼先盯着肖药儿看了一阵,接着缓缓走到墙壁木架前,伸手搭在木架上,徐徐发力推动木架倾斜,让满架的瓷瓶瓷罐当着肖药儿的面,跌落在地摔得汤汁四溅!
这些坛坛罐罐都是肖药儿的宝物,其中不乏精炼多年的药汁、毒母,就这样毁为一旦!
但以肖药儿往日的暴虐,居然对断指奴隶这种胆大包天的冒犯毫不理会,只是低头端坐在杨宁对面,连话都不再多说一句。
断指奴隶又等了等,确认肖药儿没有反应之后,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强压住心头的兴奋,又走到对面书架前,将架上堆放本册取在手里,一册册撕扯下来随手扬起,写满肖药儿亲笔字迹的用药手记顿时化为片片纸屑,在屋中飞舞。
肖药儿竟然对此不闻不问,还是眼观鼻口对心端坐不动。
断指奴隶终于敢放开喉咙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摇头晃脑、顿足捶胸、声嘶力竭几近疯狂。同时在茅屋门口、窗口现出十余条人影,所有人都面色惨白,咬牙切齿冲肖药儿低声喝道:“恶魔!你也有今天!”
坐在杨宁对面的肖药儿,此时双目赤红满头汗珠,两肩不停打颤,身子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断指奴隶甩开短衣,露出身上道道疤痕,他右手自腰后扯出短刀,横指肖药儿缓缓踏前道:“恶魔!老畜生!老贼!老奴才!你也有今天!来,你睁开眼看看我身上这些受你所赐的折磨,你再看看这些我公冶家子弟的惨相,今天便是与你清算的日子,我誓要十倍、百倍的偿还给你!”
断指奴隶前行两步双目含泪,咆哮道:“磊儿!静儿!还有我公冶家老少三十余口,你们在天之灵看好,我给你们报仇啦!”
他挥刀猛斩肖药儿脖颈,肖药儿一手按住小腹,一手拼尽全力掀起木桌招架,立起身子却迈不动脚步,两腿一软跪倒在杨宁对面。断指奴隶一刀落空,跟上前几步一脚将肖药儿蹬倒在地。肖药儿借力在地板上翻了几滚,趴在杨宁脚边,哀叫呻吟道:“杨少侠……救我……求你救我。”
涌进屋内的六七名奴隶各挺短刀,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将杨宁与肖药儿围在中间,杨宁横枪在手问道:“你们有仇?”
断指奴隶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恨道:“岂止有仇啊!是仇深四海,不共戴天!这恶魔将我公冶一族人绑架至此,废掉我们的武功,驱使我等为奴,在我们身上试药,将我们折磨的生不如死,我们恨不得吃他肉、喝他的血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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