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纵下长安城的城基,是在未时初刻。
日当正午,可是长安城中已不复往日的平静。远远的大门开处,羽林、神策千骑身背代表在神京长安执行圣旨的长羽短旗不断头地奔驰往来。城中擂鼓动地,就在他们离开高大的城墙不久之后,城墙上便出现了守卫者的身影。
权倾数十年的贵妃、皇次子,在长安城众目之下被掳换作则天天后时代,只怕已有数十官吏将校为此掉脑袋了。当然,在天后时代,天下政局稳固,岂可能有此种荒谬之事?也只有在当今天子的治下,发生这样的事,反倒令人觉得不足为奇了。
人都不欲与大队千骑碰面,离开城墙后便远远地避开大路,跑进了田野中。
还有数日便到收获之季,田野一片金黄,连绵到看不见的远方,二人顶着烈日,在田野中望东而行,跑得浑身大汗。李华婉似乎又换了一种轻功,一蹬一蹬的,大半时间都飘在空中,有时候掠过田野的风大了,李华婉便顺势转圈,双臂张开,长长的衣袍展开,像飘飘****的纸鸢一般被风送出去老远。谢云流全神贯注,施展开凭虚御空,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
“托住我!”纵跃在空中的李华婉忽然叫道。谢云流不假思索地向前急冲,李华婉落下来,正落在他的肩头。谢云流身体微纵,将一股强劲力道送到李华婉的足上,李华婉向上急升,一下子升到了五六丈的空中。
谢云流凝步不前,狂冲之势骤然停顿,啪的一声,周围三丈内金黄的稻谷同时深深地弯下了腰。
李华婉落下来,纤足踩在他肩头,叫道:“瞧见了!他们也穿过了这里,向那边去了!”
“!”
二人继续前冲,每纵跃五六次,李华婉便跳到谢云流的肩上,眺望远方。二人暗自默契,几乎不用交语,便知对方心意,越跑越快,很快便穿过了田野,进入一片葱郁的树林之中。
这片松林是长安城边的田野中常见的短松,通常是在田野中稍稍起伏的缓坡中,只是这片缓坡比较大,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松树望不到头。松林的地面,通常都很坚硬,二人一进来,便发现那坚硬地面上的蛛丝马迹。
血迹,和人马踩踏、乱七八糟的松针。
二人心中沉甸甸的,却都不言语,一路寻着痕迹往前,走了半日,李华婉忽然一拉谢云流,二人同时闪身,隐入一片密集的短松背后。
前面视线开阔,松针间隐隐露出一片黄瓦和一段短短的黑基白墙,传来钟鸣之声。
“道观?”
“是鸡鸣寺。”李华婉更正道。
谢云流讶然。连他这个外地人都听说过京城东郊鸡鸣寺,乃是前隋长安八寺之一,据说前身曾是佛学大师鸠摩罗什的居所,在北朝时期一度是长安最繁华的寺庙,其后衰落,隋末时,成了反乱朝廷的武林人士聚集之场所,大唐立国之后,禁私相殴斗,鸡鸣寺便渐渐地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眼前的这片黄瓦、白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黄瓦的一部分已经坍塌,白墙墙面上也满是裂痕,已变得灰败不堪。
二人从树两边探出头去,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对视,眼中都深有忧色。鸡鸣寺的周围,林中,到处都可见到黄衣人的身影。这周围重重布防,不用问也知重茂和上官昭容定在寺中。
二人远远地围着鸡鸣寺转圈。李华婉甚为敏锐,总能一眼瞧出林中布防之人,二人的武功都远在这些喽嘤之上,只要抢先发现对方,便绝不会被对方发现。但越往里走,布防的人数和布防者的武功便直线上升,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围着鸡鸣寺走了大半圈,也未发现明显的漏洞,可以让二人不被发现地渗透到寺中。
忽听水声淙淙,两人转过一道陡峭的山石,便见一条黑幽幽的溪水,淌过松林,再往前看,便见这溪水源头正是从半塌的白墙之下流出的。
谢云流半跪在石上,警惕地注视着林中的细微动静,却听下面传来“哗哗”的水声。低头一瞧,李华婉坐在溪边,抄起微冷的溪水洗了洗脸。谢云流以为她洗过了脸便要起来,她却呆呆地坐在溪旁。
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穿透松林林冠,投射到溪水上,溪边明晃晃的满是水波**漾的光影,李华婉身上、脸上,亮晶晶的光芒闪烁,谢云流不由得虚了眼,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却见李华婉拍拍手,站起身来,道:“谢大哥。”
“嗯?嗯?”谢云流忙转开眼睛,听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好了。”
“嗯?”
“你会水吗?”
谢云流为难地摇摇头。
“那咱们俩分开。我潜水进去,你在外面等着,”李华婉道,“我去瞧瞧动静,咱们再做计较。”
“不行!”谢云流道,“如果里面的人都有那人的武功,你一人进去,凶多吉少!”
“若是如此,那里面必起大的动静,这周遭的人便会被吸引过去,”李华婉道,“你便有了机会。”
“那你怎么办?!”
“你会来救我,是吧?”
谢云流哽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李华婉拔出一把短剑轻轻割去长袖,又将长裙下半截干净利落地撕下,全身结束得紧紧扎扎,向他嫣然一笑。
谢云流一声“别!”还未出口,她便向后倒去,谢云流伸手疾抓,哪里抓得到?她在空中灵巧地一转身,“扑哧”一声,游鱼般地扎入深深的溪水中。
李华婉水性了得,水面上只一线波纹,迅捷地向着数十丈外的断墙而去,若不是谢云流事先知道,断断不会有人在溪水反射日光的情况下看见。
谢云流生怕有人误打误撞碰上了,不敢多看,转身离开大石,绕着圈子向东走了一箭之地,随手捡起一颗松果,用手指屈射而出,啪的一声,甚是响亮。
几名黄衣人立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周围,四下晃动。谢云流岂能被这些家伙发现?猫着腰又走数十丈远,依样画葫芦又来一次。
他绕了大半圈,估摸着李华婉已经潜了进去,心头怦怦乱跳。那溪水在院子里是个什么出口?院子里的黄衣人又是作何布置?正是正午时分,毒日头底下哪里藏得住人?心头乱得慌。但里面一直安安静静,周围搜寻的黄衣人也无人惊跑,又似乎一切顺利……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一一在寂静得可怕的林中,这蹄声简直如奔雷一般。谢云流本能地往树上一隐,便见四面八方的黄衣人同时向一个地方奔去,他悄悄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索性从树上下来,紧跟在最后一名黄衣人身后。
那黄衣人奔了几步,听到身后脚步声,奇怪地回头一瞧,谢云流一掌便将他打倒在地,又跟上最后一名黄衣人。那人奔了几步,也觉奇怪,回头一瞧,便即人事不省。
这两个家伙之脆弱,远超他想象,人被一击便倒,他便伸脚将他们一一勾住,再慢慢放下,众黄衣之间隔得老远,竟无一人回头瞧瞧。
谢云流突发奇想,忙将其中一个个头高的拖到一道矮坎下封了他的数处穴道,又一拳砸在他头顶,让他三五个时辰醒不过来。扒下他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倒也蛮合体。
那人腰上还挂着一把长剑。谢云流一碰到那剑,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手,临行时师父的话尤在耳边:“此番下山,护卫重茂事小,不为重茂惹祸事大。重茂身处嫌疑,皇家无亲,一旦惹祸,重茂必死。慎之,戒之!”
“慎之……戒之……”
他稍一犹豫,还是抓起了剑,系在腰间,匆匆地将那黄衣人蒙面巾蒙在脸上,赶上众人。众多黄衣人已停在一条林间小路两旁,眼见松林中数骑狂奔而至,众黄衣人不言不语,挺身而立。
谢云流退后两步,心中发冷一一来人浑身金甲辉煌,手持长戟,竟是一名羽林军大将!
眼见那大将带着数名羽林军士,毫不迟疑地穿过一众黄衣人直入寺中,谢云流不再犹豫,后退数步,转过院墙的转角,忽地提气上纵,一手在高高的院墙上一搭,翻过了院墙。
这里面是寺中前廊尽头的一处封闭的墙角,这么闭塞之处,居然还有一名黄衣人站在这里面。那人见谢云流飞身落下,略微恍惚,道:“你……”一个你字出来,谢云流已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手掌斩颈,那人倏地就倒了。
谢云流冲到封闭角落的口子,向外看看。这寺庙虽破旧,昔日恢宏气势犹在,前院便有将近十亩,是所谓前堂。这座百年老寺还留着强烈的六朝古风,院落庞大,围绕着中间巨大的大殿一一这大殿比之后代的所谓大殿,大了起码两倍有余,是古代皇宫四面坡顶大殿的复制,整个大殿虽不算高,却足足占地八九亩之大,四面坡顶从上方压下,占据大殿高度的三分之二,将大半个殿堂一一近乎所有的支柱、门、窗一一都深深地隐藏在巨大的屋顶之下。朴素的屋顶,碎石铺就的前院,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却透露着佛家禅寺深刻的“无我两执”的禅意。
此刻,大约二十多名黄衣人聚集在前院,列为两队。那将领昂然而入,几名千骑一进院子便翻身落马,冲到他马前为他挽住缰绳,那将领冷冷地打量四周,这才慢慢地从马上下来。
黄衣人列队两旁,冷冷地看着这些神策将校,既不说话,也无动静。羽林千骑们倒一个个颇为紧张,将那将领围得死死的。谢云流见那将领扫视院落,目光精气四射,当是深有武功之人,不敢多看,缩了回来。先将那黄衣人一脚踢进角落中倾倒的树枝下,然后顺着小巷往前走,这小巷原是列在前院两边长廊中的一条,是用来给礼佛者遮蔽风雨的,年深日久,大半坍塌,被爬山虎等植物遮蔽得像一堵墙。
小巷的尽头,大殿恢宏的屋顶已经延伸到头顶。屋顶上既宽且大,自然是布满了看守,不过这可难不倒谢云流。他走到屋檐之下,仰头望去,宽大的梁、、斗密密麻麻,相互穿插、铆接,像一张巨大的网,层层叠叠地将厚重的屋顶撑起。
谢云流轻身纵起,直接越过第一层,单手攀上第二层梁果然听见下面有动静,有人悄无声息地从昏暗中出来,搜向这边。只是谢云流梯云纵跳得又快又高,超出那人的预料,那人看了半天,始终不曾抬头看一眼,转了几圈又回到黑暗中。
谢云流暗吸一口气,攀住第二层猛地向上一蹿,如幽影般又直接越过第三层,攀上了第四层梁。果然第三层亦有人,谢云流轻得像道烟,那人竟无察觉。
第四层已到了四面坡顶的顶端,再上面的第五层梁,已经无法站人了,这一层便无人看管。谢云流轻轻地走在梁上,看得清楚,下面的大殿,被三道墙分隔成了前后厅、左右廊四块整个殿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当是数十年破败不曾有烟火的缘故。
前厅中供着石刻金装弥勒,那金装是早就被扒了个一干二净,露出灰青色的石头本色。后厅门窗紧闭,黑咕隆咚的啥也瞧不分明,前厅则殿门大开,阳光射人殿中,在那光滑如玉的金砖上反射光芒,照得整个厅都明晃晃的。
有人在前厅中说话,声气儿不小,整个殿上屋析都听得清清楚楚。谢云流多听得几句,不由得变了脸色。
“……地支、府要两支,一共是十六人,”一个声音不徐不疾地道,“我等一共出动了三十六人,现在只回来二十一人,这笔买卖,可亏得很哪。”
“那是你们算计不周,”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城中防卫可是已经一减再减,天策军也好不容易被借前日的事赶回营中。谁晓得你们这么不经事?”
“独孤大人,这本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光是听前一人的声音,都能让人眼前浮现出一幅牢不可破的笑吟吟的模样,“代国公主李华婉,不当出现在杂戏之中。队伍之中,还混了不少好手,那个纯阳来的小子谢云流,可当真是个扎手的硬点子。”
谢云流轻手轻脚走到梁中间大厅的正中,往下望去一一石佛像前,两个人正在争执,其中一人明光铠反射阳光,耀眼不可逼视,正是刚刚从外来的那员神策大将,另一人身穿朴素的黑袍,圆圆的脸,团团的肚子,却不正是长安城外、枫华谷中、小溪桥畔,那位开店的老黄?!
谢云流惊讶得无以复加,扶着梁拄的手心渗出了汗。却听那独孤将军道:“废话!世上岂有一厢情愿之事?皇室中人出巡,是由右神厢军负责关防,那些宦臣中自有高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则天天后仪凤二年,你们谋刺相王,不也被打得落花流水?至于那谢云流……哼……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愣头青,这我们可真没料到。”
老黄并不着恼,依旧慢吞吞地道:“大将军说得是。生意上本来就是有赔有赚,天公地道。这笔生意,我们亏了不少,但是想来,所赚的,嘿嘿,太子爷必不会令我等失望。”
独孤将军冷哼一声,手一伸,一名侍立在旁的千骑上前一躬,双手捧上一只扁扁的檀木匣子。老黄笑吟吟地接过匣子,却不打开,只看着独孤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