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年大社向一边倾倒,整个屋顶都倒在前面,倒把后面的殿堂都通通暴露在了露天里。此刻殿中七八支火把,火苗在风中忽闪忽灭,十余对饿狼一般的眼睛都在火光后面瞪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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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扫视一眼,已看清殿中众人一一七八名狼狈不堪的羽林军士,或坐或站,有的持剑,有的弯弓,散落在殿中各处,两名神策军士倒在地下,已气绝多时。正中一堆高高的瓦砾上,人赤着上身,箕踞而坐,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目而视,正是一日前的太子、如今的废太子、庶人李重俊!
见他们二人进来,李重俊“咯咯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嘶声道:“刚来了个好弟弟,现在又来个好妹妹,哈哈,好,真好!皇帝老子,待我不薄啊!华婉!你来做什么?难道是你的父王,相王他老人家,又想起了什么……”
“大哥,”李华婉冷冷地打断他道,“你失败了。”
“华婉,你……”
“失败了就认栽,不过一死而已,”李华婉道,“何必这番亡命?与其像这般灰溜溜地逃走,被人像狗一样的在路上猎杀,还不如当时在玄武门下,痛痛快快自我了结,那是何其的伟岸!现在又是何其卑微!”
谢云流心中暗叹。李华婉性格果毅,对自己,对家人都不会丝毫怜惜。不过她说得却是事实。李重俊若玄武门下死,还不失一世英名,眼下这般被野狗一般地追猎,死了也不过留下恶名而已,真是令人惋惜。
李重俊面色灰白,嘴唇哆嗦道:“华……华婉……你不懂!你小小的年纪,懂什么!我……我没有失败……我没有失败!”
李华婉冷冷地道:“动手的时候分不清轻重,完蛋了也不自知。大哥你空生了一生好皮囊,不过是个废物!重茂,我们走!你的大哥,今天早上在玄武门已经死了!”
那一团缩在李重俊身后的东西动了动,发出“呜鸣”的声音,却是重茂,被捆得粽子一般,嘴巴也堵上了。
谢云流一动,李华婉早已伸手拦住他,道:“大哥!不说重茂是为了救你,才孤身进来,他还是你的亲弟弟哪!”
“温王……重茂……讨平大将军,”李重俊喃喃地道,“他是讨平大将军……他讨哪门子的平!?他竞敢来追杀我,华婉!他要追杀我!”
“他奉天子之诏,追讨今日攻打玄武门的反贼,何错之有!”
“华婉!”李重俊面红筋涨地吼道,“这么说你也是来追杀我的,是不是!?”
“不,”李华婉道,“我来看我的大哥死了没有。”
“我不死,华婉……我不会死!”李重俊嘶声叫道,“我要活给你看,给天下的人都看看!我这就要走了……去……去……”
“去哪儿?”
“去一一安西都护府!到了那里,我还是太子,还是太子!”
李华婉冷冷地扫视一眼众羽林,众人一个个垂头坐着,面如死灰,没有人敢抬头看上一眼。
“都起来,喂!都起来!”李重俊跳起来,在殿中冲来冲去,嘶声道,“我带了黄金,我有的是黄金!你们都是忠义之士,只要谁送我出了玉门,我便会给他一千两,不,一万两黄金!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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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可怕的沉默。只有风声刮过破屋断梁,发出呜呜的哭声。
“你们都死了吗,啊?”李重俊披头散发,恶狠狠地踢了一名羽林军士一脚。那军士手握长戟,怒目而视,李重俊已经转到另一边,锵哪哪地将遍地的刀剑踢开,大声呵斥众人:“起来!都起来!不要坐着,坐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没听见吗,啊?李思慎就在外面,你们再不走……就大……大势去矣!”
大势已去,半日多了,谢云流心中悲叹。他虽不喜太子,却也看得出来这人心无城府,做事全凭着一腔子傻傻的热血,周围的人耍猴似的耍着他,终于把他糊弄上了这条绝路……他却还以为可以在千万人追杀中,逃到万里之外、黄沙漫天的安西都护府去!
所有人都以沉默应对着太子的狂怒。太子踢打一阵,见无人应声,终于忍不住指着一个个羽林军士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骂的都是市井之中最卑微恶毒的语言,有时候忍不住还蹦出几声谁也听不懂的方言,却是太子爷小时候随天子夫妻流放到房州,牙牙学语时学会的土话。
忽然,瓦砾堆上的李重茂挣扎着吐出了口中的麻布,尖叫道:“大哥!大哥,你别骂了,快跑,快跑啊!”
“重茂,重茂!”李重俊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们不跟我跑,他们都跟我从玄武门逃到了这里,可是他们不跟我走了,不跟我走了!”
“你是傻的,大哥!”重茂哭道,“他们跟随你到这里,不是为了保你逃跑……他们都随你犯下大罪,要等着拿你的脑袋去消罪请功呢!”
谢云流恍然大悟,李重俊却尤不自知,还在大喊着,脑后风声响起,重茂大叫:“小心!”李重俊一回头,那一棒便没敲中他脑袋,重重打在了他的肩头。
李重俊大叫一身,顿时歪倒,旁边另一名羽林军跟着扑上来,一载刺穿了他的后腰,血淋淋的长戟从小腹中透了出来,重茂尖声惨叫,谢云流大喝一声,上前一剑将那羽林军士右臂砍断,那人扑地倒了,旁边几名羽林军拔出长刀,与谢云流对砍起来。谢云流激于义愤出手,却忘了自己左臂已受伤,且是内息消耗殆尽,普普通通的几名羽林军士,他竟无法一一打倒,反而被他们一起逼到了角落中。好在这几名羽林军士既是存心要投诚,自不敢真正对李华婉带来的人下手。
谢云流跟跟跄跄应战,这几名羽林军位份虽低,却也不是普通小卒,光是靠着臂力,便将伤重的谢云流压得死死的。谢云流不停地望向李华婉,可李华婉却好似没看见一般,默默地站着。
羽林军士们要太子死,太子其实已不算还活着。那一戟贯穿了肺腑,李重俊歪在瓦砾堆上,惨声嘶叫,手脚抽搐,两名羽林军士上前,一人踩在李重俊身上,另一人毫不客气地撕扯开他的袍服,从那血淋淋的内衣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看了眼,道:“太子印信在此!我去引统领大将军进来,你们看好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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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羽林军士齐声答应。谢云流气得眼前发昏,见李华婉犹然不动,忽然间将动魄往地下一扔,叫道:“一群无耻之徒!杀了我吧!”
众人哪里敢杀他?一起停手,却依旧将他拦着,不让他靠近垂死的李重俊。
李重俊仰头躺在瓦砾堆上,已经不在挣扎,喉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喘息着,眼中流下泪来,哭道:“娘……娘亲……父皇……”
天上的重云缓缓流淌,一丝月光从云缝中透出来,投射到废墟上,可是那月光却始终离着李重俊有那么几尺远,照不到他的身上。
李重茂厉声道:“放开我,放开我!不然我要李思慎把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放开我!”
羽林军们一起跪下,当头的一人道:“温王息怒!我等原都是忠义之人,实在是受那庶人强迫……”
“住口!放开我!”
那人不敢再说,连滚带爬过去,一刀将重茂手脚上的牛筋绳挑断。重茂腾出手来,啪地一个大耳光甩在那人脸上,那人动也不动,受了这一掌。
重茂不再看他,从瓦砾堆边爬上去,爬到李重俊身边,张开双手,想要抱,却又不敢,生怕吓到他似的,呆呆地把他看着。
李重俊歪着头,渐渐失神的目光追着那道时隐时现的月光艰难地伸出手,好像想要抓住那虚无的光芒似的。李重茂放声大哭,摸着李重俊满是血的脸庞,道:“大哥,大哥!姐姐,大哥要死了!”
李华婉静静地站着,哽着嗓子道:“我知道。”
“姐姐,救救大哥!姐姐!”
“不行,重茂。”
“姐姐……”重茂像不认识一般看着李华婉,低声道,“为什么,姐姐?”
“陛下派来诛杀十恶不赦之叛贼、废太子、庶人李重俊的人马,就在外面,”李华婉拼命忍住眼泪,慢慢地道,“救不了他。”
“我就是大将军,姐姐!”重茂疯了般地嚷道,“我能救他!”
“你不能。如果你不杀了他回去,你就不再是大将军,不再是温王,也不再是皇子……”李华婉道,“陛下委你此任,不是皇姑,皇姑给你这个名分,就是要你亲手杀了李重俊!否则你无法向陛下自证清白,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皇姑拼了命也要保住你,保住陛下的这一点骨血,李重茂,你身为皇子,不要说你……不明白……”
李重茂仰面向天,无声地嘶喊着,全身抽搐。谢云流早已泪流满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又不是重茂死了!可是为何他的心像被揪住一般难受?重茂,太子,李华婉,不过都是些十四五岁、十七八岁、二十几岁的孩子、大孩子,可是一个个却随时随地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图存,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谢云流哪怕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实在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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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消失了。周围重新陷入几支火把鬼火般的昏暗之中。再也没有人说话。
李重俊喉头咯咯作响,眼睛已经直了。重茂终于俯下身子将这个他又敬又怕了一辈子的兄长的头抱起来,紧紧搂在自己怀中。李重俊咕噜咕噜,想要说话,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羽林军士们长跪在地,不敢抬头,不敢瞧这位曾经的天下储贰之死。
瓦砾嚓嚓地响着,李思慎带着数十名神策军士,从四面八方慢慢围了上来。见到李重俊在重茂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温王殿下宅心仁厚,废太子死得其所,泉下有知,也必感怀。”回头瞥了众神策军一眼,厉声道:“太子去世,尔等安得不拜?”
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李思慎略一停顿,又道:“殿下。还请殿下节哀。夜,快要过去了,陛下还等着殿下回报呢。来人啊,护送殿下上马,把废太子的尸身带上,咱们回京去。”
“是!”
李思慎向身后微微一点头,几名神策军士同时起身,拔出长剑,齐齐地插入跪在地下那几名羽林军的身体。
众羽林军士嘶声长叫,神策军士下手又毒又狠,羽林军士们几乎无力反抗,很快便只剩下一具具抽搐不停的尸身。
李思慎长出了口气,道:“这些无耻之徒,死得真是便宜了。要不是时间紧迫,该活活用火烤了这些背主之奴。走吧。”
两名神策军士上前,将重茂一架便抬了起来。重茂已经不哭,不闹,麻木地被人架着,从瓦砾堆上下来,直接送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自有人将李重俊软软的尸身抬起,也放上一匹马背上。
李思慎向李华婉弯腰行礼,道:“殿下,今日多亏殿下临危不惧,救了昭容,救了大唐,又救了温王殿下。老臣这便告辞,待废太子事一了,老臣当到相王府上,拜见相王、楚王和殿下。”
“你辛苦了。”
李思慎不再说话,转身出去。屋外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待得李思慎上马,千军万马一起高呼“得胜,得胜,得胜!”大军向东而行,隆隆鼓声响彻原野。
月光又出现了,这一次月光不再躲藏,温柔地洒满大地李华婉踩着月光,走到谢云流面前。谢云流颓然坐在一堵断墙上,抬头看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眼中满是恐惧、疑虑、不解和愤怒。
李华婉哽声道:“谢大哥……”
谢云流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喻。他忽然间觉得,那死去的太子其实最最像自已一一什么都不懂,傻头傻脑,周围的人利用他也好,爱他也好,无论怎样,不过都是因为他是太子而他是谢云流。他们都被当作猴儿,耍了一次又一次利用了一次又一次,看猴戏也看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太子可能都不知道被人卖了,他谢云流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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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婉见他不语,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不料谢云流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猛然后退,躲开了她的手。
李华婉泪水泉涌而出,谢云流不敢看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心头狂怒之下,大喝一声,手中动魄剑挥出,正砍在断墙边的一尊石狮子残台之上,“啪”的一声,一代名剑“动魄”断作数截,漫天飞起,反射着无数道月光,仿佛漫天都是烂银的光芒。
李华婉一动不动,一道断剑划过她的脸庞,斩断了她鬓边几缕长发,跟着一道殷红的血从她的脸庞上淌下。
谢云流大喝一声,纵身跃出断墙,向着月光照耀下的缓坡奔去,再不回头。
李华婉痴痴地站着,月光、萤火虫、鬼火,在她身边亮起又灭,然后又亮。终于,一个黑影从废墟后面慢慢踱了出来,走到月光下。
仔细看,这位豁然便是姚家老店的店主,老黄。
他看着谢云流和诸军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这笔生意,总算是做完了。”
“这笔生意,说好了不是这个结果!”李华婉凄声道,“不是太子的命!”
“你说的,是太子爷的生意,”老黄淡淡地道,“太子爷要囚禁上官昭容,我们给他办了。太子爷要杀武三思,我们也给他办了。太子爷要造反,呵呵,我们也给他办了。我姚家老店办事,童叟无欺,可没有说到办不到的事儿。”
李华婉向他怒目而视,老黄浑然瞧不见,继道:“至于别的人嘛,也没有消停。还有好些人要武三思的头,好些人要太子的头,连你那慈悲为怀、与世无争的老子,这次都一定要武三思的老命……真是乱七八糟。不过还好,反正都是一桩生意里头的事,我自然也可以帮忙一起做了。武三思的头,我给了,太子的头,我也给了。这笔生意真是做得!可惜又要等上好多好多年,才有下一笔这么好的买卖了,嘿嘿……”
“隐元会从此不做生意了?”李华婉冷冷地道。
“谁说的?生意从来不缺。嗯。事实上,最近这段日子里头,生意太好。人人都要别人的脑袋,不过只有一个人,要老黄做一桩不同一般的买卖。”
“谁,什么买卖?”
“你也会感兴趣的,毕竞你在隐元会中,总也得有自己的人情做,老黄便把这个人情交给你去。”老黄笑道,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似是黎明正在到来。老黄走到破屋外,李华婉跟在他身后。老黄迎着朝阳走了几步,才道:“这一次,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便如公孙大娘的剑舞一般,每一步都踩在点上,真是精彩。从今日起,你便是会中一员,我专程来通知你。”
“是……”李华婉低声道。
“这一桩大买卖,将来也会交予你去做,因为委托这桩生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那三哥,楚王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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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李华婉惊道,“他怎么?他……又看上了谁的脑袋?”
“不,他不要谁的脑袋,他委托了我们隐元会一桩大买卖。天大的买卖,数十年以内,无可匹敌的大买卖。”
“哦?”
“他要的东西,”老黄望着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缓缓地道,“就叫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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