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洞宾放下手中的捣药杵,注视着山外的云海,沉吟道:“云流,今年你几岁了?”
“师父,徒儿十七了。”
吕洞宾回头看着谢云流。从死人堆里把他拉出来,似乎还是昨天的事,白云苍狗世事如云,转眼间便已是堂堂的男子汉。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上个月我让你抄写心经全册,你抄到哪里了?”
“师父,徒儿六日前已经抄写完了。”
“抄完了就行了,你说什么六日之前?这要显摆你抄写得快吗?”吕洞宾皱眉道,“你的毛病始终都改不了,喜欢显摆,总是不实事求是、脚踏实地。这样怎么能行?”
谢云流讪讪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知道为师为何要让你抄写心经全册吗?”吕洞宾问。
“是……”谢云流哽了一下道,“是要徒儿学会心静,要徒儿学会克制。大象无形,大音稀声,至道者,无形无质无欲无求,欲求之者……”
“好好好,”吕洞宾笑着打断他道,“你就是说不得。我让你抄写心经,是要在原本心经之外,再造一个经册出来流传于世。你知道此乃何意?”
谢云流手中端着一筐草药,皱眉凝思,呆呆地道:“呃……呃……师父,你是要……要……要再去人间,向帝王进书?”
吕洞宾轻啧一声,道:“笨徒弟。心经早已立世数十年,为师要传与他人,还需要等到现在?”
“呃……”谢云流想要搔脑袋,但双手不得空,只好忍了,道,“徒儿……不知……”
“痴儿!那本经书抄好了,就是你的东西了。你说这是何意?”
“师父是要徒儿终日乾乾,常常温习?”
“胡闹!”吕洞宾一声断喝,捣药杵都扔到了地下。谢云流吓得连忙跪地,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胡说八道,”吕洞宾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连自已错在哪里都不知道,还知错!知什么错!?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徒儿愚驽……”
“这倒是说对了,你就是愚弩,”吕洞宾见他老老实实低头认错,一肚皮“气”倒是散了,不由得又叹息一声,道,“你于武学的智慧,可以说卓然天授,造诣非凡,远远超出为师的预计,将来在武学上超过为师,那是不消说的。可是你于人情世故缺乏急智,就此而言,将来必败于此。唉……为师不知道这回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师父……”
“我要你抄写心经,便是要你另立一册。心经上的功夫,你大部都已修行,如今心经于你,已是可有可无之物,”吕洞宾手微微一抬,让他起身,继道,“从你十八岁开始你就可以代表纯阳,自行授徒,开创你自己的基业了。你懂了吗?”
谢云流又喜又惊,道:“师父,徒儿……可可……可还什么都没学会呢!”
“倒是无妨,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吕洞宾提起捣药杵,叹息一声道,“将来你教授徒弟你想要把什么样的魂魄注入你教授的武学之中?”
“啊?”谢云流茫然地道。
“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又带着你这不说话、不会笑的活死人过了三年,才找回你的魂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教你一件事,存世,”吕洞宾静静地道,“我没有教你仁爱、进取,这些东西你自是不缺。我希望我能教会你存世的信念,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前路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便是我注入武学之中,传授与你的魂魄。”
谢云流心中酸楚。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已都已经记不大清楚当年死人堆中的过往,师父却永远耿耿于怀,决心不让他再入那样的地狱。他心中感动得发颤,低声道:“师父,您教我说话,授我武艺,胜过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徒儿斗胆,以后传授徒弟时,愿传授师门二字。”
“哦?”
“为我徒弟者,即为纯阳门人,所学武艺,一切皆要为师门所用,生死都要为师门而为!”
“狭隘!”吕洞宾喝道,“不过,无妨!这正是你这纯阳官大弟子该有的态度!你身为大弟子,生死皆要以师门为重,懂吗!?”
谢云流浑身一颤,醒了过来,大声道:“是,师父!”
一只温润的小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道:“谢大哥,你醒了?”
谢云流大惊,转头一瞧,不是李华婉是谁?他茫然地坐了起来,道:“我……我死了吗?”
李华婉长长地舒了口气,抿嘴笑道:“纯阳宫的大弟子,想死,哪有这般容易?”
谢云流脑子里喻喻作响,仿佛还在玄武门前喧嚣的广场之上,周围尽是金戈铁马奔腾之声。李华婉见他几自浑浑噩噩道:“不用瞧啰,你在皇姑的格车之上。”
“李……李多祚……陆危楼呢?”
“陆危楼已经走啦,”李华婉笑道,“他于百军之中,割下了李多祚的首级,就那么轻飘飘地飘走了。”
谢云流沉吟了一下,想想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倒并不怎么意外。李多祚再强,也不过是名行军打仗的军人,陆危楼要取他首级不难。
“太子……重茂呢?”
“太子已经败阵,逃亡外地,”李华婉语出惊人地道,“多亏你,拼命救下了皇姑和重茂。皇姑回到内苑,便立刻召集了宫人,将躲在地窖中的陛下接了出来,逼迫他亲自上到玄武门城楼向攻城的羽林军士宣谕,赦免羽林军士,只要反贼数人之首级。陛下不过寥寥几句话,羽林军便即大哗,李思冲和李承况等都被部下所杀,李多祚已死,太子无可依靠,只带了沙陀忠义等数十骑逃出城去了。”
谢云流听得目瞪口呆。当时他激于义愤,以及对重茂、华婉的关切之心,才出手搏命,其实心中从来就不对天子报什么希望。玄武门下闹成那个样子,天子都没敢露头,当是时,对太子登基、天子陨于国难的结果,他已经全盘接受,只求能救出重茂和华婉、上官昭容等人,便死而无憾。
可是上官昭容不过让天子登城一呼,沸反盈天的太子造反便一败涂地。原来太子的野望,李多祚扭曲的忠诚,羽林军们丧失道义的蛇鼠两端,在上官昭容眼中,不过是可一口气吹散的飞灰而已。
大事已了,可谢云流胸中的块垒不知为何,仍旧无法松动,他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肩头已经被包扎起来。好在双手、双臂都不过是受了点轻伤而已,内息略有受损,恐怕也无大碍。
李华婉见他目光四处搜寻,便双手将一柄剑捧给他,道:“谢大哥,你那时候实在是……太不要命了,不过你是命不该绝你瞧瞧这个。”
谢云流接过,却是那把“动魄”。只见修长的剑身上鼓起一大团,他惊讶的翻过来,却是剑身的阳面上深深凹陷了一块。只是这把剑乃是用玄铁所造,又是以西域的折返锤炼法所造,刀品极为柔韧、富有弹性,凹陷下去这么大一块,剑身却依旧保持不断,实在是罕见。
谢云流看了半响,猛然惊觉,道:“啊!这……这剑……”
“是了,”李华婉幽幽地道,“李多祚被杀,羽林军惊散,我找到你时,那支铁矢还牢牢地插在这剑身上,剑身上的凹陷也还嵌在你的胸口上。若无这剑,谢大哥,今日你便是金刚不坏也必无幸理了。”
谢云流瞩目那剑一时,便轻笑一声,转过目光,道:“重茂在宫中吧?太子败了,重茂……可别出什么事。”
“重茂,他倒是好得很,”李华婉苦笑道,“陛下颁下旨意,以温王重茂为讨平大将军,奉诏讨伐废太子李重俊及其党羽,现下大将军已经统帅神策、天策各军,出城追捕废太子去啦!”
谢云流心口剧痛,不由得用手按住。李华婉道:“谢大哥你怎么了?可是伤了经脉?你赶快躺下,马上就到我家,家父和三哥已经请了京中最有名的……”
“不!”谢云流挣扎起来,道,“停车!我要去见重茂!”
“谢大哥?”
“不能让重茂犯下杀兄之罪!”谢云流终于了悟自己胸中的块垒所为何来。如果重茂和太子兄弟手足相残,那必将犯下重罪,不仅纯阳宫再也不许他踏足,将来……将来天下人也必将唾弃他们兄弟二人!
李华婉叹息道:“我便知道你会如此说。”身后拍拍车壁,格车微微一晃,停了下来。
谢云流撑起来,只觉浑身酸软,双脚直抖,咬紧牙不吭一声。李华婉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谢云流跟着出来,才发现原来格车又已转到了老地方一一神道东厢的杏花酒楼。
天果然已经黑透了。神道东厢大道两侧点起了油灯,显得十分昏暗。若是往日,遍布大道两侧的杏花楼这样的大酒楼早就华灯高照,周围四下都热闹得不似人间。现在却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数十名天策军士守在车旁,见李华婉下来,忙一起躬身行礼。
李华婉也不客气,道:“把我的那两匹马牵来。”早有人牵来两匹神骏,正是霸红尘和李华婉的那匹黑马。
谢云流一见大喜,毫不客气地便跨上了霸红尘,霸红尘轻轻打了两个响鼻,似乎对这位骑士亦表示满意。李华婉骑在马上大声道:“温王出的哪个门?”
“回殿下一一安化门!”
“谢大哥,走!”
两人齐齐拨转马头,向着南门而行。长安城中大闹一日,此刻正是家家户户闭门避祸之时,宽阔的神道东厢上人畜无踪,两人**神骏几乎脚不点地般便直达长安城南边的安化门。
安化门前一片狼藉,门楼已经烧毁了一半,看来日中时这里曾有一场好战。现在数百名神策军士正在收捡满地旗帜、韬重和羽林军士的尸体,远远地望见城门洞里似乎吊着什么东西。
李华婉亮明身份,神策军将领立刻放行。神策军的消息一向灵通得紧,知道相王此次完完全全站在天子一边,又立下奇功,相王和他的子女们眼看在朝中红得发紫,谁敢得罪?
两人从门洞下经过,才发现几盏油灯照亮的昏暗门洞中,豁然吊着一具尸体!
那人披头散发,盖住了面目,全身的明光铠上插满箭羽,从上到下都染成了黑红色,地下还有一摊淋漓的血迹,显然死了已久,吹过门洞的穿堂风刮得他僵直的尸身甩来甩去。
两人策马屏息从那尸体下面经过,李华婉眼中忽然汪满了泪水,旋即又统统收去,冷冷地道:“成王叔叔一世英名,到老却跟着太子作乱……这下身死家灭,只可怜了那些哥哥、姐妹们!”
谢云流这才知道,这是今早与太子——如今该叫做废太子了一一和李多祚一起作乱,率先占据长安外城的成王李千里。看他的样子,是吊在这里活生生让人乱箭射死,谢云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屈指一算,今早与太子同时起事的人,都是当今一时之选,人中豪杰,如今一个个或身首异处,或吊死都门,只剩下太子还在黑夜中亡命……自古天家骨肉,最难周全,天子下诏全国皇族进京参加七月七夕之会时,定然想不到会有如此惨烈的七夕在等待着他。
两人出得城来,沿着南下的道路一路追赶。参与叛乱的一万多羽林军,除大部分在玄武门下倒戈获得赦免外,位于九门、外城、各厢的军士,以及不在赦免之列的羽林将领们自是四散奔逃,神策军和左厢军奉命追捕,虽已是深夜,长安周围百里之内,到处都是火把在晃动着,沿途不时在荒野的农户、山谷边的林子中,见到数十甚至数百人在持刀对砍,神策军大声喝令投降,垂死的羽林军高声诅咒……田间地头,也不时见到成堆的无头羽林军士倒毙路旁。
两人沿着这血淋淋的路标,一路向南,走了大约二十里路连神骏如霸红尘这样的名马都跑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沿途出现的死马越来越多,与之相当的无头羽林军尸体也愈发多起来前方黑沉沉的夜空中,出现一座高大黝黑的山脉,山中星火点点,传来阵阵号角之声。
听这声音,似乎还没有追到太子,两人松了口气,放松缰绳,让马缓缓前行。李华婉看着满山的火光,忽道:“我八岁的时候,太子一一大哥刚刚和天子一起,从房州戎所返回,有一天他带我们在京的兄弟姐妹几个出去游猎,玩要了整整一天,到天黑的时候,太子,咳!我说惯了,怎么也改不过来。大哥下令参与游猎的人,每人点上一支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谷……便和今日一样。”
谢云流不知该如何接口。今日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猎杀的正是太子本人!可他看李华婉的眼中,既无悲伤,也无激动,不过是一些感慨罢了。她甚至还笑了笑,伸过手来,握住了谢云流的手掌。
两人逆着一条潺潺的小溪流往山里走。清幽的夜风,甘甜的水汽,侵润肌肤。无数萤火虫被惊起,照得小溪中蓝光盈盈,好似一条流淌的蓝色光河,马蹄踏过鲜嫩的野草,萤火虫便成群结队的追逐着马蹄,黑夜中两匹神骏仿佛踏星飞行。
谢云流又累又乏,消耗过度的内息实在难以支撑,便闭上眼,让霸红尘跟着李华婉的黑马走着,心中似睡非睡,只盼着这幽静甜美时光永不结束。
骤然间一声凄厉的号角,在山中深处响起,黑夜中嘶哑如鬼,谢云流吓出一身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看着李华婉坚决的表情,他顿时明白过来一一太子,已经跑不掉了!
两人不再迟疑,打马便顺着号角的声音而去。一路翻山越岭,越来越多手持火把的天策、神策军士们,从各条小路上奔来,与他们会和在一起,不久便有数十人之多。看着前面的山谷,更多的光河向着同一个地方流淌而去,光看火把只怕也不下千人之多。太子爷这只老虎,终于落入重重罡网之中。
奔上一座山岗,前面豁然开朗,却是一大片平岗。岗前立着两根高大的黑色柱头,十分奇怪,奔得近了才发现原是一座木牌坊,只是年深日久,牌坊整个朽落在地,只剩下了柱子。看那牌坊的式样,隐隐还留着大社牌坊的痕迹。
大社,古时乃是一国社稷的重地,到后来逐渐演化,已变成了吉壤一一也就是公共坟地一一的代名词。而这大社既已朽坏,自然是一座毁弃已久的坟地。
这里已经集中了不下数百人,个个高举火把,猎猎作声李、谢二人一到,自然人人恭敬闪避。谢云流看着周围,果然是座乱葬岗,遍地坟莹都破败不堪,有些陈年的尸骨、棺木散落在坟地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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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逃亡,竟然慌不择路,逃进了坟地!想来真是令人扼腕叹息。李华婉拉住马头,厉声道:“废太子李重俊,人在哪里?!”
一名神策军士忙上前来,行礼道:“殿下!前面大社深处咱们已经围住了废太子和他的手下!温王殿下和统领李思慎都已经过去了!”
李华婉跳下马,将缰绳往旁边一人手中一丢,道:“带我过去。”
“是!”
谢云流便也跳下马来,跟着李华婉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乱坟头往乱葬岗深处走。有人在周围大声吆喝着,赶来的神策、天策军们不敢怠慢,一队队的忙着在乱葬岗周围布防,定要布下天罗地网,管教废太子决计无法逃出生天。
转过一座低矮的小山岗,阵阵霉腐之气袭来,已进入到坟地后段,一般是穷苦人乱葬之处,处处都能见到曝露于野的遗骸。神策军士们毫不介意地站在尸骨堆中,让二人从一条狭窄的小道上穿过,便见前面一座低矮的破屋歪倒在地一一那当是从前坟地中的社庙,早已在风雨中朽烂倒塌。
数十名神策、天策军士高举火把,将破屋前的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只有几名将领骑在马上。早有军士流水价报了上去,几名将领忙都下马过来行礼。为首的一人年纪已高,双深陷的眸子在火把下闪闪发光,拱手道:“老臣李思慎拜见殿下。”
“大人辛苦了,”李华婉沉声道,“相王令我来瞧一瞧一一废太子呢?”
李思慎稍一沉吟一一如今太子毁废,天子暗弱,相王极有可能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权臣一一便道:“有劳相王殿下牵挂。老臣幸不辱命,已将庶人李重俊围困在此屋中。”
“重茂一一温王呢?”
李思慎瞥了一眼着急的谢云流,没有开口。
“这是家父的座上宾,温王的师兄。”李华婉道。
李思慎这才道:“温王念及骨肉手足之情,已经亲自进去说降庶人李重俊了。”
“什么?!”谢云流一听,举步便向那屋走去。几名神策军士一起举枪,李华婉喝道:“干什么?本宫也要进去。此乃我李家家事,我管不了吗?”
李思慎慢慢地道:“殿下既说是家事,那自然管得。不过废太子之事,既是家事又是国事,思慎不敢不慎。温王和殿下劝降庶人,老臣也只敢多耽误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无论降与不降,老臣都要冒犯了。”
李华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与谢云流一起走到那屋前。谢云流见大屋倒了一半,门窗什么的都不见踪影,里面隐隐透出火光,便将动魄提在手中,带头弯腰钻了进去。
啪的一声,昏暗中一箭射来,谢云流用剑轻轻拨开,继续前行,眼前一亮,却又出了屋子,到了露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