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是飞熊军谢云流,”谢云流赔笑道,“奉命将代国公主带来与昭容、温王一起……这个这个……嘿嘿……”
那人听是代国公主,忙上前细看两眼,李华婉瞪眼望去,那人低头后退两步,道:“既是公主殿下,那便交由我照看吧。你辛苦了,去找你们飞熊军的李忠臣,自然有赏的。”
谢云流道:“是!”
走到李华婉面前,道:“殿下,小人失礼!将来大事一定,小人和飞熊军定到公主府上请罪。”说完便走。
李华婉叫道:“等等,站住!”
谢云流和那人一起抬头,李华婉厉声道:“你把我点了穴道我怎么下来?”
那人忙道:“那么由小人……”
李华婉怒目而视,喝道:“滚开!本宫要多少臭男人来碰?你!反正你抱也抱了,就劳你的大驾,把本宫抱下来吧!”
谢云流心中暗笑,脸上却是苦哈哈的,道:“这都是上官差遣,小人有什么办法?冒犯了公主,这怎么当得起?”
那千牛备身虽然恭敬,却深知代国公主一家人都要活不成,见谢云流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腻味,喝道:“让你抱你就抱,啰唆什么!”
谢云流这才上前,搂住李华婉的纤腰,将她从马上抱下,横抱于手中。两个人心中都不禁一动,同时红了脸,好在背对那人,倒也看不出来。
那人道:“把公主殿下送到车上去就滚蛋,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谢云流低头道:“是。”抱着李华婉向车走去。
那车是一辆帝室格车,比之李华婉先前在桥上遇袭时乘坐的那辆还要大得多。两人一边走,一边默不作声地偷眼瞧去,只见围绕格车站了两圈千牛备身,一圈十余人面朝外,手中持弓,一圈七八人面朝内,手中持刀。显然,不管太子如何粗疏,对上官昭容和重茂是认真动了杀心,关在车中的二人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或者外面有什么人来解救二人,这些千牛备身们根本不用抵抗多久,只要里面那一圈人将上官昭容和温王杀了,便算是完成了使命。
那人一直紧跟在谢云流身后,见他走得慢便出言呵斥。谢云流与李华婉根本无法说话,谢云流低头看她,只见她粉脸微红,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人只来得及微微交换几下眼色,便走到了车厢边。车门哗的一声拉开,一名千牛备身从车中探出身来,道:“把人给我!”
谢云流抱起李华婉递给他,感觉李华婉背在背后的小手在他手腕上一捏,转头投过来一个严厉无比的眼神一一谢云流一怔,那人已将李华婉夺去,“哗”的一声关上了门,谢云流连车中有何人都没看清。跟来的那人在谢云流身后一推,喝道:“行了!代国公主如花似玉的身子,你他娘的也抱过瘾了,还不快走!”
谢云流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心口忍不住怦怦乱跳。那人说的话,他丝毫也不在意,满脑子里都是李华婉最后给他的那一眼一一这一眼含义清清楚楚,那是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救她。
不惜一切代价?那是要杀人啊!杀人!
他一时心乱如麻,眼神迷离,经过一名千牛备身身旁,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竟被他的目光吓得一抖,手中弓都掉落在地。他默默地走回自己马旁。那名千牛备身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马,不由得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居然有这么好的马?是从相王府上……顺来的吧?”
谢云流忙赔笑道:“瞒不过您。这是相王最爱的霸红尘……”见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忙又笑道,“兄弟我去相王府上办的这差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平年节,谁愿意跟王爷们过不去,是不?可是兄弟我又违抗不得军法……这会子回去,要是我们家老爷子知道我抄了相王的家,说不定得用大拐杖打死我呢!”
那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只管在霸红尘身上瞟来瞟去。谢云流故意牵着霸红尘和李华婉的那匹马,左走几步,右走几步两匹神骏被他牵得伸展开来,蹄声在玄武门广场的青石地上碍碍作声,清脆有力。
在场的都是羽林军中的精锐,且几乎可算是精锐中的精锐,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如何不识得马?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谢云流偷眼瞧去,那围在内圈监视着格车的几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转身过来看。
格车中一片安静,谢云流心中不由得着急。李华婉一入车中,必定立刻动手解决车中的看守,现在这么久了还无动静,难道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忽然一只手搭在谢云流左胳膊上。以谢云流的武功,早已没有几个人能无声无息侵入他身遭三尺以内,这只胳膊忽然便搭上来,谢云流心下大惊,一把抓住那只手腕跟着急速转身一掌平推,却骤然发现是那个一直跟着他的羽林军,脑中急转,知是自己想着李华婉的事而失神,被他表示亲热的一巴掌拍在了肩头,忙又硬生生抽回掌力,饶是如此,手掌已在那人胸口轻轻拂过。
那人手掌刚一放在谢云流肩头,下一瞬间那只手便失去了知觉,跟着便见到谢云流闪电般地转过来身来,吓了一跳,手被谢云流抓住了,竟然没有跳得起来。谢云流茫然地望着他,他便也茫然地望着谢云流,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死亡边界上走了个来回。两人尴尬对视一下,都笑了起来。
“怎么?”
“你这个马,左右也是……嘿嘿……那个来的,”那人被谢云流一抓之下,全身麻痹,早收起了轻慢之心,赔笑道,“不如就顺给老哥我,如何?不叫你吃亏一一之前在武三思的府上,老哥我也有点那个,一尊西域进贡的邃金玉马,咱两个交换,如何?”
尊西域进贡的邃金玉马,不用看大小也知价值至少在万金以上。那人说调换就调换,倒是真看得起这马。谢云流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老哥喜欢,咱们就换。不过你那东西,不用瞧也知道是珍品,这马真的配得上?”
“那当然,那当然。”那人连声道。
“这样,咱们都是羽林手足,谁也别亏欠谁。你来试试这马,若觉得好,回头咱们再瞧瞧你的玉马去,如何?”
那人大喜,连连点头。谢云流见众人都盯着他们俩,一笑将缰绳交到他手中。那人也不客气,翻身便上,动作倒也颇利落周围众军士一起叫了声“好!”
那人洋洋得意,一抖缰绳,霸红尘低啸一声,缓缓地走了起来,那人连连催夹马腹,霸红尘便慢慢地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沿着银金门下弯曲的广场边缘奔驰起来。
所有人都不自主地盯着那一人一骑,看着他们飞驰而过。谢云流一边讪笑着一边慢慢退到了人群中。这些人早已无警惕之心,谢云流站在一名手持长弓的人身边,向他笑笑,那人也茫然地回以傻笑。
就在霸红尘飞驰过银台门下,众人齐声叫好之时,那辆巨大的格车微微摇晃了一下。除去谢云流,根本无人留意到。
就在这同一瞬间,谢云流动手了。
站在他身旁的弓手只觉手中一轻,弓已到谢云流手中。那人一惊,眼前一花,嘣的一声,弓弦断裂之声是他听到的最后-声,跟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云流一指弹断那人手中弓弦,反弹的弓身直接将那人打晕,速度来得太快,那人晕去了竟然还站着不动,周围谁也没有察觉。那弓乃是长安东市的小东楼将做监制造的上等铁胎弓,中间为铁柄,两侧为层压法压铸制造铁木弓身,这一下反抽过来力道之大,那人头上戴的铜盔都凹陷进去。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右手紧拽着断弦,猛地挥舞开来!
长长的弓弦加上长长的弓身,这一挥开来足有一丈长短,站得离他最近的一名羽林军一声不吭,扑地便倒。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大半人根本就没留意到。谢云流身后一人刚喊了声:“干什——”谢云流手腕一抖,那弹性十足的弓弦猛力回弹,弓身化作一道闪电正中一丈之外的那人的胸口,谢云流这一招脱胎于纯阳宫的太虚剑意,力道猛而含蓄,那人身中这一击,胸口和腹部的肌肉群都打散了,却没有后退一步,一时间软绵绵地也倒不下去。
这弓使起来竟是如此顺手,谢云流不由得精神大振,迈开大步,尽情挥舞。众羽林们终于惊觉,一起呼号起来,但谢云流手中的武器似鞭非鞭,似枪非枪,挥舞起来如鬼如魅,根本无迹可寻,众人稍一迟疑,噼里啪啦便被打翻一片。
内圈中众军士回过神来,齐齐拔剑向格车冲去。谢云流化弓为长鞭,贴地扫去,顿时放倒七八人,都被铁胎弓打断了脚踝,时间惨叫声震耳欲聋。车后面还有数人,谢云流手中弓向后一扔,打翻两人,自己腾身而起,一个纵跃跳过格车,“动魄”剑锵出鞘,两人滚倒在地。
便在这时,最后一名羽林军冲到了格车之上。谢云流大喊一声“华婉!”已来不及。
那人一拉开车门,浑身一震,姿势怪异地停住了。一柄雪白的长剑刺进他身上唯一没有覆甲的咽喉,从后脖颈中透了出来谢云流不由得闭上眼,听得“咕咚”一声,那人直直地翻倒车下。
车门开出,一名金环束发的女子挺剑而出,不是李华婉是谁?
剩下三四名羽林军士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李华婉叫道:“谢大哥,杀了他们!”
谢云流一脚跺在地下,青石板碎成碎片。他弯腰捡起几块一投出。四名军士奔向不同的方向、速度距离都不同,却几乎同时被石块击中,一个个跟斗扑爬地滚到地下,再也挣扎不起。
李华婉哼了一声,对谢云流这死也不肯杀人的软绵绵性子十分的不屑,却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进车中,和重茂两个将上官昭容扶了出来。
重茂头发乱蓬蓬的,精美的长袍也撕破了,显然被抓时曾经激烈反抗过。他见到谢云流,大喜过望,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谢云流伸手将他从车上抱了下来,道:“你好好的怎么又被抓了?太子是你亲哥,难道也装作看不见?”
重茂眼圈发红,苦笑道:“亲哥哥……师兄,我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哥哥,华婉姐姐一个亲姐姐……别人恨不得我死呢,没有亲手杀我,我就要感恩了!”
谢云流心下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见李华婉也扶了上官昭容下车,忙放开重茂,向上官昭容行了一礼。
上官昭容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却仍是从发丝到长袍收拾得一丝不乱,向谢云流点点头道:“谢少侠,又劳烦你了。”
“不敢当。国家混乱至此,谢某虽身为方外之人,又岂能置身事外?再说,重茂又是我纯阳宫中弟子,谢某岂能见死不救。”
上官昭容点点头,坐在车架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远处广场中的硝烟弥漫到整个玄武门上空。已经是下午申时,太子和李多祚的本阵处,绛骑四出,点将的号角声呜呜吹响,数不清的羽林军士像四合的浓云一般向着太子的本阵汇聚而去。
“太子要攻城了!”
谢云流看看脸色苍白的重茂,道:“昭容、重茂,咱们赶紧走。”
“去哪儿?”重茂道。
谢云流看看李华婉,本以为她会说及一起出逃之事,李华婉却罕见地沉默着,只把上官昭容看着。
风卷着一片浓烟飘过来,随之而来还有一个人惊讶的叫声:“喂?!你们——”
谢云流转头看去,只见几丈之外一人骑在霸红尘上,惊讶地望着他们一一却是刚才那名羽林军士,原来霸红尘极其神骏,那人稍一放缰奔驰,便从银金门下一路奔到了玄武门下,等他一路耀武扬威地驰回,才发现同袍倒了一地。
那人见机极快,刚说了半句话便猛然打住,深深地盯了众人一眼,转身打马狂奔。
“留下他!”李华婉高声叫道。
谢云流脚边便有一支短矛,他却迟疑一下,还是用脚尖挑起块碎青石,凌空一脚踢去,正中那人后背。
那人大叫一声,趴在马背上,身上的明光铠都露出一个深陷的坑。然而毕竟没有贯穿,不至于气绝身亡,还用力夹紧了马腹,霸红尘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谢云流心中暗叫不妙,李华婉也已跳下来,抓起一张弓,刚刚搭上箭,又颓然地放下来一一那一人一马,已去了百丈有余,无论如何也射不到了。
谢云流看了眼李华婉,一对上她严厉的目光,顿时面红过耳,垂下了头。
“皇姑,咱们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李华婉道。
“陛下在哪里?”上官昭容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动摇。
“不知道,应该在宫中,”李华婉道,“成王千里也反了,外城四门都已被他封闭,陛下若是离开了大明宫,太子……咳……太子早就进宫,宣布父王和武三思弑君了!”
上官昭容端坐在车架上,仰头看那黑烟笼罩的城头,过了好会儿才一字一顿地道:“李显……这个废物!”
李华婉、谢云流和李重茂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天后当日病卧在床,他也不敢去看上一眼,”上官昭容惨笑道,“天后就算在地下,也必不瞑目,怎么就将天下交给了这么个废物!太子造反如此愚蠢,一言便可喝退三军,这种时候,李显在哪儿?他在哪儿?!”
于今天下,敢于连名带姓把皇帝提的,大概除去皇后,就只有这位昭容了。李显在房州流放十年,回京后又过了几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全靠上官昭容在天后面前婉转曲回,才算勉强混到登基。这位天子虽然柔弱笨拙,对上官昭容的回护之恩是不敢忘的,连如今嚣张蛮横的皇后都不敢得罪这位昭容,据说在宫中上官昭容恼起来,皇帝都得乖乖地立着听训。这一声声“废物”实在是把这种地位彰显得明明白白。
李华婉道:“皇姑,陛下的龙体大概是吓着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父王和三哥已经与神策、天策军联络上,只是现在京中扰乱,一时还不知道在哪里。咱们赶紧地冲了出去,找到父王,好定匡扶天子的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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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昭容看了她一眼,道:“相王没事便好。只是不知道相王是怎么想的一一现在其实不急在一时,待太子开门进去,相王岂不是更便宜?”
李华婉顿时脸色惨白,双膝跪下,颤声道:“皇姑!相信我爹绝无此意!爹爹一心一意要救天子,那可是他唯一的哥哥!”
重茂也煞白着脸,跟着跪下,哭道:“皇姨!大哥无礼,那是他不成器,叔王和三哥、三姐他们一片忠心,重茂不敢隐瞒!请皇姨早点离开这里,只要皇姨脱离危境,京师里的诸军一定都唯皇姨马首是瞻!”
上官昭容咬着牙,道:“都起来,像什么话?华婉,姑姑要是不信你,也不会当着你说这个话。好吧……既然你们都忠于陛下,那我……我再为他想想法子……”
“皇姑,我们先走——”
“去哪里?”上官昭容站起来,背着手环视玄武门一圈,冷冷地道,“大唐的核心在此,离开此地,一切都成叛逆,只要太子入了此门,你们相王一族,我上官婉儿,还能求个全尸吗?”
“那……”
“我要回去,”上官昭容笃定地道,“回大明宫,现在,马上!”
三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李华婉迟疑地道:“皇……皇姑,可是……太子马上就要破城,您……”
“破城?哈哈哈哈,笑话!”上官昭容仰天大笑道,“只要站上那个城头,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土鸡瓦狗!太子再蛮横,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吃奶的小孩,不亲自拿条子抽打一顿,岂能饶恕?华婉!”
“是,皇姑!”
“谢少侠!”
谢云流早对这位昭容的霸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行礼道:“昭容但请吩咐。”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立刻送我进城,”上官昭容不容置疑地道,“不管是为大唐、天下百姓,还是为相王、为李家,你们听明白了吗?”
“是!”两人同声道。
“好,咱们走。”
李华婉和重茂一起伸手,将上官昭容从车上扶下。众人都望向谢云流。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道:“那……咱们绕到大明宫的旁门去,如何?”
“银金门已经封闭了几十年,这么怎么绕得出去?”重茂道。
谢云流挠挠脑门,道:“那……那怎么办?”
“从玄武门正门,冲进去!”李华婉厉声道。
声洪亮的鼓声,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十六辆鼓车同时擂起响亮的战鼓。唐军令鸣鼓则进,鸣金则退。一排排整齐的羽林军离开太子本阵,踏着令地面震颤的步伐,向玄武门缓缓推进。
最后的攻城战开始了。
“玄武门已经无法靠近了,”谢云流道,“咱们必须先绕道……”
“不!”上官昭容怒道,“我不离开!离开这里,就是死!李华婉深知她其实是则天天后一手栽培长大的,当今世上唯有她几乎全盘继承了则天天后的能力、威望甚至是性格,说一不二,根本没有将生死放在眼中。”正着急间,重茂眼尖,叫道:“姐姐,师兄!羽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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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广场上的黑烟扑向他们,众人都忍不住以手遮面,等到那一阵令人窒息的烟飘过,眼前一团团黑云般的浓雾中,出现一大片林立的长戟。大约三四百名羽林军士排成一排,在一名骑着黑马的大将带领下,向他们压过来。
狂风大作,黑云漫卷,一团团黑烟飘过,将那一片枪林掩盖了又显露,显露出又掩盖。重茂牙齿相击,咯咯作响,道:“姐姐,师兄,是李多祚!”
上官昭容傲然仰头,道:“这个老东西,乃是高宗、天后一手栽培起来的,居然敢造反?他也配?”
李华婉急道:“皇姑!配不配的咱们再说,祖母留下的将帅中,这人最是可怕,他忠于太子,万难改变,这几次三番的为难于您,可不是一见您的面就跪下求饶的人!咱们得赶紧走!”
“去哪里?”上官昭容冷笑道,“四面八方,都被这小子围起来了。”
众人一看不假。李多祚带来的羽林军虽不算多,却排成一字长龙阵,南面直抵银金门南侧的城墙,蔓延了三里多地,虽然北面留出一大片空隙,那里冲出去却是玄武门广场的核心,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他们的身后,却是将近十六丈高的银金门城墙,城墙光滑陡峭,即便谢云流也完全无法一纵而上,而墙头上更是个人影也没有,大明宫中的皇帝缩成一团,宫中守卫自然谁也不敢露头。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过黑云,落向他们,落在数丈之外紧接着,零零星星的羽箭跟着落下。李多祚手下的羽林军士们似乎并不急于将他们射死,而是用这种零星的羽箭来消磨他们冒死搏的勇气,封锁他们直冲阵前的空间。
谢云流看了看焦急万分的重茂、面无表情的上官昭容和一脸苦笑的李华婉,咬咬牙道:“昭容,重茂,华婉!跟我来!”
“谢大哥,你——”
“跟我来!”
众人都是无法,只好跟着谢云流向银金门下跑去,重茂扶着上官昭容跑在前面,谢云流与李华婉并肩倒退而行,一面走,一面注视着越逼越近的羽林军。
“谢大哥,你有办法?”
“我……”谢云流傻笑道,“只有蠢办法。”
“什么……蠢办法?”
谢云流回头看了眼高大得仿佛要倒扣下来的巍巍城墙,道:“送你们上去。”
“谢大哥?!”
“华婉,你能跳多高?”
李华婉看了看身后,道:“四丈,中间借一下力,能跳六丈。”
“那差不多够了。”
“那墙有十六丈高,是长安城中最高的墙,谢大哥!”
“我有办法。”
李华婉脸色苍白地看了眼谢云流,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这少年傻归傻,木讷归木讷,可是武学上的造诣,在他们这样的年纪的确不做第二人想。他说话虽少,屡遭嘲笑,可是……说一句是一句,从来没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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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宽阔厚实的肩头,迟疑地道:“……好!你打算怎么做?”
“我抛你上去。”
“……”
“你有匕首吗?”
李华婉唰地一下从怀中拔出一把程亮的短刃,刃口血槽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却是刚才在格车上杀那两名护卫时留下来的。
谢云流转开视线,不去看那刀口上殷红的血迹,道:“我先抛你上去,你用这已首在四丈高的墙上坚持一下,我再跃起,你便跳到我的手上,我用力上抛,你用力下踩……或者能把你抛到接近墙头的地方,那时,你自然有办法上去。”
“上去之后呢?皇姑,重茂他们怎么办?”
谢云流笑道:“我这样的脑子,也就只能想到此了。上面若有人在,那你便可想出办法来救他们,若没有人……”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开头去。
“华婉,若没有人,”谢云流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明光铠卸下,扔在一边,道,“你就跑吧。远远地离开长安,或许,去纯阳宫,师父定会为你想出平安一生的法子。”
“你呢?”
咚的一声巨响,声音的涟漪从玄武门六丈高的铜铸大门那里传出,向着巨大的广场一圈一圈地散播开来。攻城的撞锤第一次击中了大门。鼓车上的鼓手像疯了一般狂擂战鼓,摄人心魄的鼓声催迫着成千上万的羽林军士,向着玄武门列队进发。
两人注视着远处,又看看不断逼近的李多祚的钢铁阵线,不知为何,同时淡淡地笑了出来。李华婉道:“好!那,我便走得远远的,想办法平平安安地过上一生。”
“正如我愿。”
两人一起回身,向城墙下跑去。银金门城墙因是内墙,没有抵御冲车和骑兵的马面,巨大的城墙直接压在三层青石上。李华婉轻轻跃上青石,谢云流道声:“得罪了!”抱起上官昭容轻飘飘的身子,便将她扔了上去,李华婉伸手接过。谢云流一把夹起重茂,跟着纵上了青石。
青石台只有不到一丈宽。那城墙倒是修建得别出心裁。笔直的墙壁上,每隔三丈便凸出来一丈宽的墙柱,这一方面起到美观的作用,另一方面,因银金墙是隔断大明宫东西两宫的墙壁,高达十六丈,比玄武门城墙还高出四丈,乃长安城中第一高墙,这样的墙柱可以大大加强单薄墙壁的强度,不至于倒塌。
上官昭容也不问他二人如何安排,只牵着重茂的手,静静地站在青石台边上,注视着已经迫近到不足一百丈的羽林军士。她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何况,李多祚再狂妄,也不敢凌辱于她,对她这样的人物就算是杀,也必是以尊崇的礼仪进行,没有人敢于冒犯这位事实上暗中执掌大唐多年的人物。
谢云流牵着李华婉的手,走到最近的一处墙柱下。两人相对而立,贴在一起,看着对方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头发凌乱,满头大汗,不由得都笑了出来。李华婉伸手擦去谢云流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他削切般的脸颊慢慢滑下,道:“谢大哥,你这个法子,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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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上去,也必找来人相救,但那需要时间。可是你想想看,你不肯杀人,又怎么护得了皇姑、重茂他们两个人的周全?”
谢云流抓住她抚在自己的脸上的手,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救得了一个是一个,救得了一时是一时。”
李华婉点点头,道:“说得对。看起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法子逃得出生天了,谢大哥,我……”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猛地双手抱住李华婉腰间,大喝一声:“走!”用尽全力将她向上抛去。
李华婉纤细的身躯向上升了两丈,在空中抱膝打了个转,全身打开,竟又不可思议地向上蹿了三丈,墙面上火光一闪,她已一刀扎进青石墙中的缝隙,身体贴了城墙上。
谢云流将她抛起的同时,便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到青石台边,双膝微弯,猛然间向前扑出,直直地冲向城墙一一就在撞上城墙前的一瞬间,他双手撑在墙上,用力下撑,纯阳心法梯云纵岂是浪得虚名?谢云流修长的身躯箭一般地贴着墙向上射去,-下子就飞升到四丈高处。
几乎与此同时,李华婉放开已首,身体在空中拉直一个大回旋,向下落去,谢云流双手抓住她的双脚一一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似乎在空中凝固,两个人都团身抱膝,只有谢云流的手和李华婉的脚连接在一起。
然后,同时间,两个人的身体剧烈地打开,谢云流用尽全力向上推送,李华婉亦是全力下蹬,巨大的力量压得谢云流眼前一黑,直往下坠,李华婉却借此高高跃起,一下子越过了超过六丈高的城墙。
重茂仰头看着李华婉纤细的身躯越升越高,却渐渐失去速度,眼看离那墙头还差着两丈距离,却再也升不上去,不由得高声叫起来。却见李华婉在空中一个翻转,一道银光飞上墙头,李华婉身躯再度升起,落入了银金门城墙顶的女墙之后。
一只手按在重茂的额头上。重茂抬头道:“师兄!”
“抱歉,”谢云流道,“师兄没能力把你送上去了。”
“嗯。”
“重茂。”
“师兄!”
“像个纯阳宫弟子那样死吧。”